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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七月流火,酷暑渐消,孟秋已至。

我要满十四岁了。

“明日是我生辰。”晚上聊天的时候,我告诉拓跋珏。

“啊?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他翻过来侧身压住我躯体边缘,胸腹发力使劲摇晃:“也怪我,竟没留心问过你。我都来不及命他们给你准备筵席了!”

“不想有筵席。我还没有准备好见你弟妹们。”

拓跋珏有两个妹妹,其中年长些的布庐公主小他一岁,母妃也是鲜卑贵族出身,是他们自己亲族中人,但在公主尚且年幼时就病逝了。先主崩后,公主便被老郡王接到府内抚养,因此平时便不住在宫中。只有年幼些的代寿公主随其母邱太妃居住在宫内。代寿公主今年才交九岁,拓跋珏说,太妃严格,小姑娘老想找兄长玩,还喜欢抱他。前几日七夕,他晚上便去陪妹妹乞巧了,还问我去不去。我还没有见过太妃与小公主,有些紧张,便拒绝了。

他还有个皇弟,应该是日后的储君,叫拓跋玟。年纪很小,才两岁。也和其母居于宫内。拓跋珏执政后,宫内空得很,除了他自己、刚来不久的我与梦梦、小公主、二皇子和两位太妃,余下的就全是宫人们了,就连用度都省下好多。

“那好吧,明日我午膳就回来,咱们摆个小酒自娱一下。你往日在家生辰都怎么过?”

“同家人饮酒赏桂,吃桂花酒酿。可能吟个诗作个赋什么的,题目不是金桂便是秋雨。”

“怎么总离不开桂花。”

我出生时正值处暑,连绵一夜的细雨送走暑气,催开了院中丹桂,满园馥香。我名字中的月便是取自月桂。

他笑:“我终于知道娴月是什么鱼了,原来是桂花小鱼。”

桂花鱼便是鳜鱼。每年春夏时令,蒸后以油淋之滋味最佳,是北地也能吃到的河鲜。

因我佩戴的玉势末端都有鱼尾,他便每每戏我,说我是小鱼变的。近来还喜欢将我挑逗到情动之处,然后就自己挪到旁边看着,也不让梦梦帮我。我便会不自觉地摇晃腰肢。他说异常娇媚动人,我的鱼尾也会随之摆动,真的像小鱼一样。还故意作出一副嚣张的样子气我,说可惜你家梦梦就看不见。

不过我有一次将胯部搭在他断髋边缘上摩蹭,竟自己登顶了。他虽然压得有点疼,却很开心。

“啊?我不是。鳜鱼长得太丑了。”

“鳜鱼性凶猛,喜食肉,味道却鲜美。这都与你一样。”

“我凶啊。”他这样说,我有点不高兴,翻身侧到一边去。

“不凶。就是有点夫子味儿。”他又笑,继续蹭过来晃我。

我也问了他什么时候生辰。他说就在我来之前,他刚过完生辰便是大婚。

原来我们同年,他只比我长一个半月。

次日,他真的中午便回来陪我了。宫人们推我们到内苑一处我从未来过的地方,在水榭中布酒。虽未设筵席,但膳房备了各样菜色,比平日都要丰盛许多。有炙鸭、肉脯、酥酪、跳丸、我爱吃的脍羹、时令鲜果蔬菜,还有桂花蜜藕与桂花酒酿。他们说酒酿是前两日做好的,但桂花今天早晨刚吩咐加进去,可能未有香味。不过我仍然很开心。

他说这水苑中种了几株丹桂,不过不多。加之南北气候不同,北方的桂花一般还要旬日才盛开,现在只有零星花蕾。

然他如此用心待我,我由衷感动。虽然自知日前的话确是发自内心,也只能这样说,此刻仍不由生出几分愧疚。

宫人们喂我们吃了半天,我便将余下的酒菜赐给他们,准他们到旁边的小桌子上坐下吃。梦梦和何康留在身边陪我们。

“何康,把娴月的生辰礼物拿出来。”拓跋珏突然吩咐道。

“哎?还有礼物?”我有些惊讶。

“你看,像不像桂花。”

何康将一个檀木盒子用一方绸绢包着放到桌上。打开盒盖,里面是一枝鎏金步摇。

步摇尾部密密地做成金桂花簇的图形,每一朵花心都缀以明珠,又有翠玉制成的叶子妆点在旁。垂下的流苏中也饰有小珍珠、小桂花与小桂叶。其销金嵌玉的工艺一看即知非等闲可以做得,所用材料也均是上乘。然因木樨花形小巧可亲,这步摇便也显得工而不奢,别致精雅。

拓跋珏看着步摇,对我说:“是地方进献的,还有些着他们直接放到你屋里了。这枝不是最华丽的,但我觉得很好看,而且正应你名字。所以带来给你看。”

“谢谢,我也觉得很好看。我很喜欢。”

“你要戴上给我看看吗?”

“下午我重新梳个头,就戴上。”我今日穿了水色的衫子,颜色不太搭,想下午换一身再给他看。

“没事,就插一下我看看。”他叫了侍女过来,解下我今日束发的玉簪,重新绾了髻将步摇佩戴上去。

“好看。娴月笑一下,很衬你。”他不错眼地看着我梳头,露出满意之色。

自他拿出步摇的那一刻起,我心头便已在震颤。

他如何知道呢?……不,或许也并不知道,只是恰巧想到了。只是为何……

昔日在家,每年生辰,母亲必为我新裁两套罗裙,再赠我一枝簪钗。那簪钗也是如此当场为我戴上,只是式样不是桂花。我们家的首饰不拘色样,其上必有游鱼坠饰或图案。

以往我还曾嫌弃过这游鱼纹样太过单调,可作的搭配也有限。然而现在却一件也没有了。它们全被舅母中饱了自己的妆奁。

这是我在北境度过的上压过表兄,舅母素来不待见我,每每暗讽我肢体不全,又总被我反唇讥回。但舅父与母亲一向手足之情甚笃,在我幼时也对我很好。

我不会央拓跋珏去擒他。若我有能力,会自己寻到他,当面质询他为何如此。今既力所不能及,则拓跋珏是否南伐,此事完全与我无关。

然纵是家中兄长,皆为四肢健全的男儿,举中正上品入仕,也被削了爵禄、除了功名,同父亲一并下狱。

会稽虞氏,世代簪缨,一门三相,亦不免为俎上鱼肉。如何才算得有能力,得以有所作为呢?或许当世之中,无人可称得上是自由的。我所受之制,也不过更明显些,具现到身体上罢了。

我说:“我不知道。”

他侧过脸吻了吻我:“是我不好。今日不谈这个。歇息吧。若有虞相消息我定会告诉你。”

我的自由,或许也就只有他为我照亮的这一方宫室了。

可他也身负桎梏,为何尚能予人辉光?不是天子泽被万民的光,是他的光。

子曰,见贤思齐。

但是我好像真的学不来。

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从微处起,想想我能做些什么吧。

他让我锻炼,我实是不知该怎样做。总不能在床上打滚吧。

我问了他,他说让梦梦为我压住胯骨,抬上半身。须得腰腹用力方是对的,如果感觉肩颈酸,则是错了。

我试过几次,很难,根本找不到所谓腰腹发力的正确方式。我甚至怀疑他有意消遣我,让他做给我看看。他说我比起他还简单些,他要在臀下垫个枕头,还须有人扶住他髋侧断面。

“你是愿意让何康进来,还是愿意让梦梦摸我?”他还故意气我,我便用身子撞他。

不过他看我实在不行,说这是因为我腰腹没有力气。便让梦梦扶他斜倚在床沿上,教我靠到他身上再试试。

他半躺半坐,下体的尖尖垫在我后心下,髋骨两个顶点正好抵住我双侧肩胛。此时我再抬上身,终于找到他说的感觉了。

但做了几次,我便腰酸背痛。,长的两日,一个月内全篇都学完了。

“祖宗!”他赶紧扯我耳垂,“你可切莫让太妃听见这话!给我妹妹留条小命吧!”

我有些紧张。我在家中排行最末,又是唯一的女儿,只有兄长,并无弟妹。并不知当如何与弟妹相处。

长兄在我幼时便已入仕,仲兄也长我许多。他们对我都关怀备至。明玉对他幼妹亦是如此,但似乎又有不同。

公主会因我身体残缺而厌恶我吗?——可能不会,她皇兄也这样,他们关系还挺亲近的。

可明玉性子好,我性子不好,我担心她不会喜欢我。

思及今日宫宴,确实几未听到代寿公主说话。我偶尔瞥了一眼,见她垂着头瑟缩在太妃旁边,一副怏怏不快之容。

童稚性情多变,我不曾在意她怎么了,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

如此看来小姑娘也挺可怜的。明玉既央我,我能帮便试试吧。

邱太妃说:“你皇嫂出身江南名门望族,诗礼传家。且不说才德上,皇嫂只长你几岁,便已精熟经史子集;你看人家的姿仪气度,再看看你,可成半点体统吗?你定要向皇嫂好好学学。”

小公主刚向我见了礼,才露出一点好奇的活泼神情,脸就被这番话训斥得立即哭丧下来。我不能说,心内却急得不行。

求您了太妃,您快别说了吧。若是再说,小公主该烦死我了。

况且何来所谓姿仪气度,不过就是我坐在轮椅上没法动。

“太妃谬赞。妾闻代寿公主能书善画,熟习女工。这些娴月都无从学。因此只专心读书,诵得几句圣贤之言罢了。”

对。明玉说他妹妹画画得不错,我得赶紧夸她两句。

“娴月莫如此说。你十三岁便能熟诵四书五经,通今博古,才藻可与汉班婕妤相伦。你愿协我教导彩蕙,是我之大幸。彩蕙若不用功,你切莫容情,责罚她便是。”

“太妃过誉了。娴月才疏学浅,不敢与班婕妤相比。公主颖悟,妾也只是少为扶助,无须诫斥。”

可不可以不要说了。我真不想说话了。这样端着架子拿腔拿调的太累了。

明玉看出我烦,赶紧找了由子替我解围。太妃还想在旁监督小公主背书,明玉说知她教导小公主日夜劳心,让她养养精神,此事放心交予我吧。套话说了一堆好歹是给劝住了。

代寿公主才开始学《论语》的公冶长节里也会再出现。公冶长身陷囹圄,但其实无罪。夫子因此感叹,并把女儿嫁给他;南容即为南宫子,《诗》中有云: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意在教人慎言。南容读诗至此,再三反省,即为三复白圭是也。夫子认为他在治世时能发挥才能,乱世中也能保全自身,因此把兄长的女儿嫁给他;子贱曾为鲁单父宰,鸣琴而治,每日只在堂上坐着,似乎没有做什么,便把地方治理得很好。因此夫子夸赞他。但是这跟嫁女儿就没有关系了。

她说夫子的学生太多,一会儿这个说话一会儿那个说话,弄得她头昏脑胀。

“夫子有教无类,不论贫富贵贱,凡有心向学,皆可收为弟子。孔门弟子三千,贤者七十二,其性格也各自有别。如子贡机辩,子路勇直,颜渊贫而乐道。你读多了,便记住了。若实在分不清楚,就去文庙,看看他们塑像,长得都不一样的。”

“皇嫂,我出不了宫的。女孩子也不能进文庙。”

也是。我竟忘了。其实我幼时曾去拜谒过一次,不过是父亲背着外人悄悄带我进去的。

“皇嫂,夫子也会斥责学生吗。母妃说,彩蕙如此愚钝,这都学不好,便是夫子见了,也定会骂我。”小姑娘偷偷抬起头,忽闪着眼睛怯生生地问。

“不是啊。有不懂的很正常。《论语》所记便是夫子的学生问道,夫子为他们解惑。”我想了想,“夫子也责骂过弟子,不过不是因为学不会。太妃前几日是不是说过你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就是这章后面夫子责骂宰予的话。那是因为他白天睡觉。你白天又不睡觉,我睡,所以太妃其实应该骂我。”

小公主扑哧一下笑了,走上前来拉拉我的袖子:“皇嫂,你真好。母妃就不跟我讲这些。我问你的这段时间,她都该用戒尺打我二十下了。”

我的天。太妃怎么能这样呢。

我心内如此想,但是屋里还有人,便只能说好话:“太妃望女成凤,督促公主学习,乃是好意。公主用心学,切莫辜负太妃苦心。有什么不懂的尽可问我,我都讲与你听。”

回去之前,小公主问我明天还来吗。我便让她过来,在耳边悄悄告诉她:“你好好背,过几天这章背熟了,你皇兄便能让你到我那儿去学习。但是这话别告诉你母妃,她知道了你就不能去了。”

小孩子就是好哄,我看她一下就高兴起来。后面几天,学得也挺认真。只是还要温习之前的,一日背多了确实记不住。我便让她每日少背几条,过了四五日,也把这章诵完了。

太妃喜笑颜开,把我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明玉一提,她便准小公主来我这儿了。

不过除为公主解忧之外,我也是真的不便。每日晨起即去太妃宫内,中午回来,我怕如厕,都不敢喝水。太妃留我用膳,我也不敢答应。

我对明玉说:“你交托我的事,我可算完成《论语》五天才背过。我说她颖悟,实在是违心之言。除此以外,都还好。”

“你不能拿你自己当标准呀!普通人就是这样的。”他哂道,“我是问你她这两天是不是开心点了。”

“那倒是。”我想起公主跟我学过的太妃责骂她的话,还说太妃拿戒尺打她,“太妃怎么还打公主的呀!好好的姑娘,都要打愚痴了。”

“我们家都打。皇室规训如此,学不好便要挨打。”

天哪。怎么这样。虽然我在家被溺爱至那般,从不曾受过责,但父亲也说过,学习时有不明之义绝非罪过,夫子尚且四十方能不惑。除非做了伤天害理之事,才合当受责呢。

“那你出了事之后,先主还打你?”

“那不打了。只是逼我练字。写不好,便不许睡觉。”

“你还会写字?”

“写得能看出是个字罢了。我平时也不写,太费劲了。平时都用章子。”他笑着撞我一下,“我以为你学了这么多书,在家时定和我一样,也吃过不少苦。谁知你是天赋异禀,过的都是神仙般的日子。真是比不了。”

我想说不是啊,因为你有责任,我没有。

但是不知怎的,竟说不出。

人生无几何,犹驷之过隙。草木摇落,朔风起寒,已是秋归冬立时节。

北方的气候比家乡寒冷得多。我四肢残端怕凉,每天都裹得很厚,让梦梦抱着。若不是小公主要来,我定会一天到晚藏在被子里,床都不欲起来。

明玉给我们屋子里提前拨了炭。我觉得暖和了,他自己又嫌热。每天晚上回来都嘟嘟囔囔地说我不听他劝告,不好好锻炼才这么虚。

我说和锻炼没关系,受过创都这样。我还算好的了。难道他就没这毛病吗。

——他还真没有。不消说肩膀,就连髋侧两个本该很惨烈的大创面,骨头都削了,还一直是温温的。我之前以为夏季炎热所以这样,但现在入冬了,他伤处还是和其他地方一般温度,每天也不怕冷。

我心下羡慕,又有些疑惑。难不成神仙救治是真的?

而且他全身上下无瑕美玉一般,一点疤痕没有。当年他叔父将他掳去,折磨成这样,竟完全没有动他容貌的吗?纵使不断手脚,只毁眼睛,他也无法继位了。结果伤了这么多地方,竟是徒劳白费功夫,也不影响人家执政。不知那建王泉下有知,知道了这个,会不会气得再死一次。

我实在忍不住问了他。他说:“脸动过啊。眼睛也伤过,不过我躲了一下,只伤了眼皮。后来都被仙人治好了。然后他们就不敢再动我了。”

“怕遭报应是吧。”

“哈哈哈,对。”他干笑两声,“屠戮时不怕,伤我时不怕,见我不死,却怕了。”

“真有仙人?”

“有的。是梦境神。我每次昏迷或入睡时遇见她,及至醒来,伤势便痊愈些。”

我想起他从前拿我戏耍,说仙人长得和我一样,便问:“那神仙到底长什么样?你可别再消遣我。”

“真的相貌同你一样。而且也没有手足。”他抬起残肩向我挥了挥,“所以她说她的能力只能治愈成这样,已经断了的地方就恢复不了了。”

我觉得他挥肩膀的样子有几分可爱,也跟着挥了挥。他眼睛一下就亮了,翻身扑过来蹭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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