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宰了李鬼后,李逵一路上沉默了许多,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
曹操对他心思洞若烛火,拍了拍李逵背道:“铁牛,可是觉得一时发了善心,却放了个猪狗不如的人,不仅不领情,还口口声声侮辱,因此不快?”
李逵吐出口闷气道:“为何天下竟有这等鸟人?”
曹操道:“天下人诸般皆有,有善自然有恶,有明辨道理的,自有冥顽不灵的,若是为此生气,一辈子也气不过来。我只问你,你当初放他,是图他谢你么?”
李逵闻言,歪着头想了片刻,摇头道:“图他谢我什么?我只是怜他有孝心,不愿杀个孝子。”
曹操道:“这便是了。你本来无图于他,又何必恼恨他那些言语?发现骗了你,一刀杀了便罢。我再问你,下次若再有人说家里有老娘要养活,你还杀他么?”
李逵脱口便要说杀,但是仔细想了想,缓缓摇头:“万一那厮真的有个娘,我岂不是连他娘也害了?”
曹操听了甚喜,拍着他背道:“你看,其实明白的很。杀他,是因为你要杀他,饶他,是因为你要饶他,种种抉择,皆是你的本心,既是本心,便可无悔。至于别人领情与否,值得与否,是他们本心,又关你何事?你心里本有道路,大步直行便是。”
李逵听了虽有些不懂,却又觉得心中豁然开朗,不由笑起来道:“哥哥说的必是正理,我娘先前也曾教我,你只做好自己当作的,莫去管别人如何说。这般想来,什么好人、坏人,也都是看的人不同,譬如被我抢钱的那些牢子,必然看我是当杀的恶人,哥哥们眼中,铁牛却又是个好人,我如此,别人也是如此。因此若是挡了我们路的,管他好坏,一斧子砍杀了账,若是不挡我们路的,必有人当他是好人,何妨恕他一恕?”
曹操听了这番话,先惊后喜,不由振声长笑,拍着栾廷玉道:“你听见了么?这铁牛看似懵懵懂懂,竟是个有宿慧的,他说的这番道理虽不精微,世人又有几个能看明白?”
栾廷玉也自赞叹,又道:“小弟看来,还是哥哥教诲的好。就以今天之事,他难得发好心,却放了个狼心狗肺的,他这厮死脑筋,若不是哥哥开导,说不得日后就彻底没了这一丝善念。”
三人越说越高兴,也不觉走路疲惫,待走到李逵家所在的百丈村董店东时,日已平西,照着那些树木、田园、屋舍都金晃晃的,恍若少年时的旧梦。李逵看在眼中,乡情涌上心头,脚步不由急切起来。
曹操两个紧跟着他,走过一间间屋舍,忽然李逵停在一处门前,喉头吞咽,砍杀千百敌人也不曾抖动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着,半天才将那扇门推开,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房里暗黑一片,挨着墙一张木床,上面坐着个年老的婆婆,惊声道:“是谁入来?”
曹操看去,发现那婆婆眼睛睁着无一丝神采,竟是一个盲人,手上拿着一串念珠。
李逵带着哭音道:“娘啊,铁牛来家了。”
那老太太闻言,仿佛一口古井忽然化成了溪水,整个人都瞬间有了生机,带着一丝不可抑制的焦急,伸出手乱摸道:“我儿,你这几年却在哪里?来、来,让娘摸摸你。”
李逵这才发现他娘竟是盲了双眼,不由哭道:“娘啊,你的眼睛怎么看不见了?”一边上前,抓住她娘两只鸡爪般枯瘦的老手,放在自己脸上。
她脸急不可待地上下摸着儿子的脸,泣声道:“你走之后,我日日牵挂,哭干了泪,因此眼也瞎了,儿啊,你一向在外面可好?可没再打架、惹出什么祸事吧?”
李逵见自己老娘越发老的厉害、瘦的厉害,一双手摸在自己脸上,便如森森骨骼一般,想起自己在外不缺鱼肉受用,老娘一年到头还不知有没有口肉吃,一时间心如刀绞,眼泪如涌泉般流下,哭嚎道:“娘啊,铁牛不孝啊,铁牛自己在外面吃香喝辣,娘竟瘦成了这般模样,铁牛只该天打雷劈啊。”
李逵的老娘轻轻打了儿子一个嘴巴,啐道:“胡说!天打雷劈也是挂在嘴上的?佛祖保佑、佛祖保佑他,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李逵这般雄壮铁汉,满脸虬髯,偏偏他瘦小枯干的娘还念叨着童言无忌,这场景十分有趣,但曹操和栾廷玉看在眼里,却只觉动容。可怜天下父母心,什么时候看儿女,都是未长成不懂事,需要自家呵护的模样。似李逵这娘,若论气质、学识,和牛皋的娘却是天壤之别,但爱子之心,何尝又一丝相差。
李逵连忙道:“对对,铁牛胡说八道,娘别放在心上。娘啊,俺如今却也出息了,做了大官,要来接娘去享福,对了,大哥还给铁牛说了一门亲事,是个又孝顺又懂事的好女子,娘啊,让她和铁牛一起孝敬你。”
铁牛老娘听了惊喜莫名:“我儿说了亲?还当了官?恁地却是菩萨保佑,只是你大哥哪有本事给你说亲?他自个还顾不来自个哩。”
李逵道:“娘啊,是我结拜的兄长,武植武大郎哥哥,他是阳谷县的都头,替我平了官司,要带我去阳谷县,让铁牛也当个都头,还有个栾廷玉哥哥,他是一个教师,正是两个哥哥陪我一起来接娘哩。”
铁牛老娘惊道:“哎呀,那是贵客登门啊,铁牛你怎地不请人坐,你快给人倒水啊。”
曹操上前,就在炕沿坐下,那炕上的味道十分刺鼻,曹操却是恍若不知,伸手握住老娘的手,温言道:“老娘,我就是武植武大郎,如今在阳谷县做都头,你家铁牛是个好孩子,我和他结拜了兄弟,我们接你去阳谷县,让他好好孝敬你老,你的媳妇和亲家,如今都在阳谷县等你去呢。”
李逵老娘闻言,干涸多年的老眼,竟又渗出泪花,紧紧捏住曹操手道:“多谢武都头,武都头大恩大德呐,我家铁牛有福,遇见贵人啦,可是老婆子眼睛看不见,如今行不得路了,再说我一个瞎婆子,可别把铁牛的媳妇吓跑啦。”
李逵叫道:“如何行不得?铁牛背娘赶路,到了县西村,那里有个朱富哥哥,已经备车等着我们,用车载了你去。至于媳妇,她敢嫌弃我娘,我便、我便不要她了。”
曹操笑道:“老娘放心,你那媳妇宋宝莲,是我亲自为铁牛说的亲,你这儿子是个憨厚朴实的人,我如何会替他挑那花花肠子的女子?这个媳妇和亲家,都是通情达理的人,老娘就放心享福吧,待到了阳谷县,我去请名医来看眼,若能治的好,老娘啊,你还要给铁牛带孙儿呐。”
这话一说,便似进了一碗人参汤,老娘顿时有了精神,笑道:“好好,我去,我去,若能给铁牛再带几年孩子,便是死了也心满意足。等他大哥回来,和他大哥说一声。”
李逵道:“等他做什么?儿子自背你去便是。”
话音未落,他的大哥李达提了一罐子饭来,见屋中许多人,顿时吃了一惊。
有分教:男儿赤朴胜黄金,或恕或杀皆本心。含怒长兄破门去,铁牛背母虎山行。
沂岭巨虎啸夜月
李逵见李达回来,连忙起身,拜道:“哥哥,多年不见。”
李达虽多年不见这弟弟,还是火气上冲,骂道:“你这厮归来则甚?又要来负累人?”
老娘忙道:“铁牛如今做了官,要来接我去享福。”
李达听了跳脚,急躁道:“娘啊!他放个屁你也肯信!当初他打杀了人,带累我披枷带锁,受了万千的苦。如今又同梁山泊贼人在江州大闹,又去徐州杀了知州并许多官军,前几日公文到来,着落原籍追捕正身,却要捉我到官审问,亏得东家财主替我求情,说‘他那兄弟已自十来年不知去向,亦不曾回家,莫不是同名同姓之人冒供乡贯?’又替我上下使钱,才不吃官司仗限追要,如今县城门口悬着榜,赏一万贯钱捉拿他,他这厮不死,却走来家胡说乱道。”
李逵听见自己赏钱从五十贯涨到一万贯,大感面上有光,也不生气,陪笑道:“哥哥不要焦躁,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快活过日子岂不是好?”
李达听了大怒,拔起拳头就想打他,却又知打不过他,又见曹操、栾廷玉冷眼旁观,更不敢多说,愤愤把饭罐撇在地下,快步走了。
李逵道:“不好了,我哥这一走,必然要报官捉拿,我等虽不怕,却怕惊了我娘,哥哥啊,我大哥从来不曾见过大银子,你拿锭大银子给我,留给他也过些快乐日子。”
曹操便从怀里掏出两个五十两的大银,李逵接了放在床上,背起老娘就要走。他娘道:“铁牛,你是不是真上梁山当强人了?”
曹操摸出自己腰牌,塞到老娘手里道:“梁山的确想要我等上山,但放着官儿不做,当强盗不是傻了?老娘,你且摸我这都头腰牌。”
那老娘哪里认得什么腰牌,但摸在手里硬邦邦的,便自放心,笑道:“铁牛老实,不会骗我,可惜他大哥,替他受了许多委屈,便不肯信他,你也莫要怪你大哥。”
李逵笑道:“我若怪他,也不留这一百两银子给他做本钱了。”老娘听留了一百两给老大了,愈发放心欢喜。
当下李逵背着娘,曹操、栾廷玉护持两旁,出门望小路而走。
又说李达奔到他东家财主那里报了,领着数十个庄客,飞一般赶回家中,进门一看不见了老娘,床上却是亮晃晃两大个银子,李达忙拉被子遮住,心里怦怦跳道:“这铁牛留下银子,心里倒还有一番兄弟情谊,我又何必逼迫他?他背老娘去,必也是到山寨里快活。”
当下出门与众庄客分说,道李逵背走了娘,也不知投了那条小路,眼见天黑下来,如何去寻?众人听了这话,也都懒得多事,各自散了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