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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

 

他张了张唇瓣,心中那句“真想与你再同看一回槐花”,盘桓在嘴边,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过了十八槐,走过金水河上的断虹桥,从熙和门出去,巍峨高耸的午门,就在眼前。

摇光站在熙和门前,抬起帽檐,向重重宫阙回望。夕阳之下金水桥蜿蜒如带,波光粼粼,望得更远一些,在苍苍暮色中,太和门所盖的金黄琉璃瓦金光流转,硕大的白石基座宽阔威严。铜狮狰狞怒目,被斜阳拉出长长的影子。

这样恢弘博大的景色,在小小的后宅,是看不见的。

这就是天子听政之所,各部官员按照品秩依次而立,皇帝便坐在最高处,是万人视线所聚集的中央。列位臣工山呼万岁,她的阿玛曾经也在其中。

她忽然想起,去岁冬天,她第一次去养心殿。养心殿有轱辘钱式样的花窗,也有三交六椀。三交六椀是最高的制式,寓意天地相交,万方归一,又化成万物。

原本就是高不可攀。

所以还是不要靠近了,更不要留恋,金龙麟爪尖锐,靠得太近,就会被划伤,划得头破血流,划得血肉模糊。

成明在一旁看着她。

无数次想要走出去的这扇门就在眼前,决定权永远都在她的手上。

想要振翅高飞,还是一生都被困于金笼?

他很害怕她的选择,但是无论她如何选择,他都会竭尽所能地成全她。

天光绰约,她眼中莹亮,不知道是不是泪。摇光伸手碰了碰眼角,那动作极轻,仿若蜻蜓点水。

她认真地看着他,声音低微又迅疾,却无比坚定。

她说,“走吧。”

午门分左右二侧门,宗室王公惯例从右侧门出去。小端亲王醉得七荤八素,吆五喝六,吵吵嚷嚷地要回乾清宫。午门擢选上三旗来守卫,刚交的这一班护军里有熟人,护军参领出身正白旗,正白旗恰好在老端亲王手下,老王爷过世了,儿子成了新旗主,旗下人见了旗主,自然是要恭恭敬敬上来问安的。

赵爷给小端亲王请安,端王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捞起来,勾肩搭背就开唠,顺势把他与摇光隔开。端王爷打个了酒嗝,一口一个小赵,从他们家姥姥扯到他妈,从他妈扯到他,相当于问候了他祖宗三代。赵爷笑嘻嘻地陪着说话,出于礼数,给端王爷身边原本靠着的小厮疯狂使眼色,无奈那小厮帽子太大,根本看不见。赵爷情急之下索性动手拉了一把,好声喝道:“快来扶着王爷啊!”

这小厮,身板挺娇小,拉着手臂细细的,倒像是个姑娘。赵爷心下陡然升起狐疑,小端亲王却跟一阵风似的,顺势往那小厮身上靠过去,下巴就搁在人家肩头。赵爷不好意思地别过眼,往后退了一步,给他们留道儿,也不敢再细看了。向右侧门前戍守的护军点一点头,恭送着小端亲王出去了。

不换跟着要走,却被赵爷拉住,仔细问:“万岁爷乾清宫摆宴,端王爷这就要走,万一出了什么事,我是不敢负责的哦。”

不坏害了一声,十分鄙夷:“老哥,糊涂啊!没有主子的恩准,殿下能这么大摇大摆出宫去?放心,已经托荣王爷向御前说了,怪罪不到你头上。”

赵爷仍是不放心,接着问,“王爷跟前新来的小厮?叫什么名字?是跟着王爷一起进宫来的?长得怪俊,一点不糙。”

不换生气了,抬起眉头反诘他,“老哥,你真傻!咱们王爷是什么式样的人?是精细人,是风雅人!是这个!”他说着自豪地比起大拇哥,“既然你诚心诚意问我,我告诉你,那是我新收的徒弟,改天你得空,请你和你妈吃饭啊!”

赵爷被他拐得分不清东西南北,糊里糊涂一点头,不换脚底跟抹了油似的,又与他虚头巴脑客套几句,就麻溜追他的醉主子去了。

赵爷在原地直愣神,伸出手指头仔细掰一掰,又收徒弟请吃饭?这是第几次说要请他一家子吃饭了?

穿过午门长长的门洞,天光乍泄,视野开阔。

马车碾过地面,车身跟着晃荡,摇摇摆摆地,渐渐隐入深浓的暮色里。

从乾清宫回来,皇帝已然是一身的疲累。今儿听了一天的山呼万岁,见了数不清的人。宫里万寿节为求稳当,年年不变就是那么几样菜式,祖宗家法在前,人力也无可更改。

御辇稳稳当当落在养心门前,李长顺伺候皇帝下辇,转过影壁,一路进东暖阁。尚衣的宫人早就接到了暗号,捧着崭新的衣裳物什在殿外候着,等皇帝安顿好了,才敢入内,伺候皇帝更衣。茶水上的亦不敢闲着,得趁着主子更衣的间隙,把新熬的醒酒汤与小食呈上来。

皇帝在束吩带的间隙,偏过头道:“小食不必新做,先前送回来的东西没顾上吃,索性热一热,一起吃。”

李长顺心里为主子爷默默竖起大拇指,真了不得。前头乾清宫摆宴的时候,面前的菜都没动什么筷子,也是,鸡鸭鱼肉糟腻腻的,肚子里灌了酒,没有吃的心思。如今知道姑娘上慈宁宫太皇太后跟前听差去了,又不好意思再用之前动不动写两笔的旧法子,把人请过来。主子爷到底英明神武,“一起吃”三个字,就包含了无穷的意味,更有一种当家里人的亲切。

德佑回道:“主子让奴才送的吃食,奴才交茶膳房上去了。只是姑娘还没有回来,您先进些?”

皇帝凝眉“唔”了一声,随即道:“那不着急,再等一等。”

许是酒气上头,虽然手头执了卷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觉得心下作烧,更坐不住,便是解酒汤喝了一道,酽茶又进了半盏,心里却突突地跳,怎么也安定不下来似的。

李大总管站在旁边,大气儿也不敢出,见万岁爷心神不宁的样子,绞尽脑汁地想了一刻钟的说法,好宽解宽解怹老人家,都到嘴边了,“主”字刚蹦出口,就看见皇帝已经拂开袍子,往外头走。

皇帝的声音还算沉稳,“去慈宁宫,给太皇太后请安去。”

太皇太后并没在西暖阁里,慈宁宫里向来规矩严整,松弛有度。惯常守在门口的苏拉与太监们见皇帝来了,都悄无声息地跪下去,跪成了乌泱泱一片影子。

酒气被夜风冲淡了好些,比醒酒汤更管用。皇帝这一路走得极快,等到真正来到慈宁宫宽广的台矶上站定,举目四顾,除了间隔亮着的宫灯,与宫闱飞翘檐角上悬挂的月亮,便什么也难以看清了。

他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不顾一切在奋力地追寻,到头来却还是空梦一场。正如那月亮一样,用尽全力想要奔向它,到了最后,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哪怕穷尽一生,也不可能够得到。

人在天涯

葫芦奉太皇太后的命守在前殿, 老太太也许是知道皇帝会来,所以特地派了人在殿前守着传话。

他从一片灯影里小心翼翼地挪到皇帝跟前,打千儿请安, 喜兴洋洋地说:“奴才慈宁宫葫芦,给主子爷请安啦!”

皇帝勉强平复心绪,草草道了起,又问,“老祖宗不在殿内么?”

葫芦摇摇头,老实巴交地回话:“老主子记挂着今儿是主子爷的万寿节,领着二位嬷嬷, 正在后面大佛堂礼佛。”他趁着天黑, 才敢飞快地觑一眼皇帝的神色,见天子仍是寻常那样恬淡的模样,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接着道:“主子爷还请进西暖阁稍待, 容奴才们孝敬主子进茶。”

皇帝说不必,老太太不在殿内,按着礼数,他没有进去坐的道理。皇帝负手站在廊下,内殿里一阵窸窣声响, 紧接着慢慢悠悠地晃出只猫,那是宝爷,观望了好一阵子, 才在皇帝腿边蹭了蹭。

皇帝想起她在慈宁宫当差时,老爱抱着宝爷, 不免笑了。

太皇太后直到戌正时才从大佛堂出来, 皇帝在廊下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 李长顺几次三番想劝他回去,皇帝都恍若未闻。因此瞧见两列灯笼从廊角如水般涌出金芒时,一旁侍立的人多多少少都松了口气。

灯火温和,照彻皇帝的眉眼,他向重重光影深处颔首问安,口中道:“孙儿给皇玛玛请安。”

太皇太后在离他只有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就着灯火,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老太太心里百味混杂,既有欣慰,亦有心寒。他可以固执到这种地步,足见是用情至深,托付了满腔的真心。但是往往想要紧紧抓住的东西,往往难以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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