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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

 

他更讨厌这样盛大的阳光,太亮眼,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把握不住。他不喜欢没有把握的东西,更讨厌虚浮。

绰奇重重地啐了一口,折转回军机处去了

最常见的荷包样式,宝蓝为底,江涯山水纹铺陈,元宝八仙纹吉庆可爱,只差最后一点点,便可以收尾配流苏了。

流苏她都想好要配什么,檀绿与褐黄深沉有气韵,又不过分张扬,极衬他的性子。当时临溪亭上初见,他目光沉静从容,宛如璞玉。

摇光静静地看着手心上的荷包,拾起笸箩里的剪子,将荷包绞烂,绞成一个又一个的碎片,针线斑驳。

那剪子锋利,戳破手背,留下一道红痕,紧接着便肿胀起一条线,翻开皮肉,渗出血丝。她却感觉不到痛,不停地剪,不停地剪,恨不得让它化为齑粉,灰飞烟灭。

窗下传来几声叩响,便知道是皇帝今儿几起都叫完了,她该去御前伺候笔墨,预备着皇帝要看书或是批折子。真奇怪,寻常都没有催得这么急。

春光恬淡,外头风暖气暄,阳回百蛰生,她眯起眼,认真地看,春意好像的确是愈渐深浓了。

可她与春天终究隔着一扇窗户,她看得到,热切地以为能够触及,能够得到,末了才发现不过是镜花水月,连带着那些细小的悸动与单薄的勇气,都显得那样可笑。

什么春山不远,什么一阳始生?他让她相信的一切,他给她的指望,她用尽全部气力来相信,却原来都是假的。

他们一家,她的玛玛,阿玛,额捏,兄弟姊妹们都被困在了那一个冬天,再也出不来了。

她惨然一笑,将纷繁杂乱的碎片收进盒子里,放到八宝柜最深处。走到妆台前掀开镜袱,稍稍整了整鬓发,便收拾好,往东暖阁去。

皇帝换了一身家常的月白色倭缎团龙纹春袍,坐在临窗炕上翻书。见她来,翻起笑意,由她上前整理好小几上的笔墨,随口问道:“不当值的时候,又上哪里躲懒去了?”

她说并没有,嗓音却怪怪的,仿佛是久病初愈的人,说话的时候泛起沙意。皇帝的心忽然一沉,仔细看她,却发现不知道为什么,一双眼睛红肿起来,想必是哭过。

他心里忽然升腾起不安来,蔓延到四肢百骸。他知道成明要去见她,为了让她放心,这没什么。可是为什么见了一面回来,她就成了这样?看着他的时候,眼里满是沉静的悲伤与疏离。

是成明,与她说了什么吗?

将纸在他面前铺好,皇帝垂下眼,看见了她手背上骇人的红痕。应该是被什么东西划伤了,又没有及时清理,伤口的血凝固变成暗红色,衬着雪样的肌肤,愈发显得触目惊心。

皇帝轻轻握住她的手,她却下意识要抽回去,皇帝愈发不安,使了些力攥着她的腕子,固执地将她拉到身旁,一面吩咐李长顺,“拿药来。”

他们隔得极近,可是他却没有看她,反而专心致志地瞧着她的伤痕。时有风过,吹在绵白的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四下里安静极了,安静得可以听见自鸣钟指针转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不知道年华已警,还以为这是再寻常不过的时光。

摇光眼里泛起泪,却死死地攒着,浑身上下都止不住战栗,皇帝觉察到她手掌的轻颤,转而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腕细细的,不盈一握,掌心却冷得吓人。

两下里沉默良久,皇帝没有再说话,心思百转千回,有了千万种想头,却终究把握不住,尽数归化为散乱的虚无。他决定不再想了,取过玉方,仔细地替她将伤口清理干净,再敷上药膏。九五至尊的天子也许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一举一动皆认真至极。

上用的药膏触手生温,皇帝的手亦是温热的,冷热交替之间,她只觉得一颗心在油锅里煎熬。

“错错,”

皇帝忽然抬起头,望着她,唤她的小名。他的眼神哀戚又脆弱,像是初晓时分的澹澹青光,带着些卑微的期翼。他低声说,“别舍我,好么?”

旧游无处

三月十二日吉, 在先农坛行亲耕礼。

此次领事经办的是荣亲王,荣王在诸位兄弟里行大,办事稳重老成。像这样的事情, 交给他,不会出错。

前几天在丰泽园已经预演过一次,何况这么多年下来,皇帝早已无比熟悉流程。第二日在中和殿检查农具,第三日清早,在养心殿更衣毕,便往先农坛去了。

历来皇帝亲耕, 皇后亲蚕。如今中宫虚悬, 这几年都由懋贵妃恭代,今年也是一样。

摇光并没有跟着去,她留在养心殿, 皇帝走前让四儿给她带了话, 若是在养心殿里无趣,就去慈宁宫陪陪老太太。

从榻榻里往外看,窗外的天空仿佛都是一个样,除了中庭的树会因为时节的更替而变化,四四方方的天空, 不外乎阴晴雨雪。

她抱膝坐在炕上出神,养心殿的主人不在的时候,这座宫殿便安静得吓人。她忽然想到那天, 她想来找他辩解,她要说清楚她与成明的事, 那天她在殿外等了很久很久, 等来了贵妃在里头说话的消息, 等来了宁妃的结局。如今她在这殿里了,可是她还得等,漫长又无止境的等待,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她的生命。

近来总觉得想哭,却哭不出泪来。眼睛干涩,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夜里睡着睡着,就会发噩梦,乍然醒来,看见的是空荡荡的榻榻,还有紫禁城一如既往的长夜。

宫墙万仞,朱红与黄琉璃就是这世间最精致的牢笼,在笼中的每一个人,都挣脱不掉。

也不知道玛玛一个人,在京郊,孤零零地躺着,躺过了整个冬天,冷不冷?

太皇太后命人铺好褥子,在慈宁宫廊下看猫儿狗儿打架。蒲桃拿着吃食逗宝爷,那只从冬天养到现在的蓝靛颏,有一身极漂亮的羽毛,在晴湛湛的天幕下引吭歌唱。

葫芦引着她进来了,倒是烟锦先注意到她,心里暗自惊诧。有程子不见,她反倒消瘦了许多,整个人虚虚浮浮地站在晴丝里,单薄得像一片影子。

烟锦笑道:“老祖宗,您瞧瞧谁来了?”

太皇太后看见她,欲要笑,又笑不出来,千万重感慨堆积在心头,末了朝她伸出手,“是咱们姑娘回来了。”

咱们姑娘?多亲近的话,活像至亲的祖母叫最钟爱的孙女儿。若是成明不告诉她,也许太皇太后和他,想要瞒住她,瞒住一辈子吧?

她的亲玛玛,死时凄凉得很。就连像样的葬仪也没有,没有人作哀,也没有人奠酒,没有人守孝,简简单单地入殓,现在孤苦伶仃地存在广化寺。

摇光照常笑着,在日光下显得发虚。仿佛没看见迎上太皇太后伸出来的手,照规矩行礼后,只在跟前站着。

太皇太后端详着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竟然说不上来,仿佛是眼里没有光彩了,不像刚入宫的时候那样,虽然在困境里,却挣扎着生出花。

太皇太后道:“皇帝上先农坛亲蚕去了?”

这是没话起话的说法,她答是,“今儿清早就起驾了。”

“皇帝勖劳。”太皇太后干巴巴地夸了一句,给苏塔使了个颜色,身旁侍立的宫女们便悄无声息地退下去。太皇太后亲自携过她的手,看见了她手背上那一痕触目惊心的新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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