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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她们二人下首,一溜儿坐着端亲王太福金、荣亲王太福金、平亲王太福金、直郡王太妃、淳郡王太妃、滴里嗒拉的宗妇们。

端、荣、平、全四大亲王是铁帽子王,祖上从龙入关,有着赫赫功勋,世袭罔替,如今与先帝同辈的三位老亲王已去,唯有全亲王一家,老亲王尚且在世,只是太福金已经早早地就去了。余下直、淳等宗室,也有次子分出去的,也有因功而封的。譬如淳僖郡王,怹老人家过世后,嫡长子袭爵,便降了一等,袭的是贝勒的爵位。

慈宁宫里难得热闹,这是年下独一份。女人们在一起,在寒暄完近况后,无非是聊儿女。老太太抓了把瓜子,笑着夸老荣太福金有福气,“她高寿。我嫁进宫里时,她早已在荣王府里主了好几年的事了。那时满京城里谁不夸一句,就连当时的仁敬太后,都夸荣亲王娶了位好宗妇呢!”

老荣太福金捂着脸笑,纵然年长,手上的皮肉却也保养得宜,衬着一对翡翠镯子,如同一汪碧泉一样。

老太太不由感慨,指着她的镯子说:“这底子,这水头,也就当年有。如今内府进上的东西一日不如一日。我还想给我姑娘挑一副镯子,挑了半天,也没见着一个中意的,反倒还不如她手上油青的那对!”

老荣太福金闻言,托起手腕,仔细端详,眼里露出怀念珍重的光彩,她感慨万分,“老主子眼力好。这对镯子是我未嫁时,老亲王私自给我下的定。他说他千挑万选的,当时我还不信,这么翠翠的,戴在手上,哪还是姑娘,都成老太婆了!”她轻轻抚上去,温润的触感,她亦笑得温柔,“谁曾想,它竟陪了我这么几十年。”

底下荣太福金识趣,也来陪话:“妈待这镯子珍重得很,我们寻常见了,觉着很羡慕。这种老坑的料子,见一次竟是少一次了。如今进来的料子粗得很,我年下新得了条镯子,我还觉着它太浮。”她说着抬起手,拉袖子给太皇太后看,“老祖宗,您瞧瞧,我还不敢给我妈看呢,怕怹老人家说我。”

荣太福金脾气好,会讨巧,老荣亲王在时夫妻恩爱,如今虽然老亲王没了几年,所幸太福金看得开,小荣亲王也在皇帝跟前得力,日子过得也算称心遂意了。

老荣太福金笑着直骂:“猴儿崽子,来老主子跟前现什么眼?你若是怕我骂你,咱们家去,我不当着哥儿的面骂你就是了,何苦来哉!”

众人听了发笑,老太太也跟着笑,她凑近看了一回,颔首道:“这已算好的了。没事儿,我帮你说一回话,你妈不骂你。”

众人又是笑,平王太福金笑得眼泪花儿都出来了,急忙忙掏出帕子来揩,她生来是一张明月似的圆圆脸,瞧起来比旁人要憨些,此时她边举着帕子揩眼泪,边抚着心口喊哎呦,众人本来好不容易止住了,她一人还在那里哎呦哎呦,倒引得众人又发了一回笑。

荣太福金遂问:“老祖宗说的,油青色的,是什么模样?我能瞧瞧么?”

老太太欣然说能啊,朝隔断那头摆清供的摇光招了招手,“摇丫头,来。”

摇光闻言,忙放下手里的活,稳稳当当地越过了隔断,给诸位宗亲女眷行礼,老福金们眼观鼻,鼻观心,都不敢说话,独有端亲王太福金瞧了她,称意得很,温温和和地朝她微笑。

太皇太后让她到跟前来,携她在炕上坐了,一手揽着她,就跟带着自己心爱的小孙女似的,她将镯子现出来,上好的老油青,温润细腻,冰冰透透的,最是耐看。看惯了鲜亮的颜色,乍然看这一支,倒觉得眼前一亮。

老太太道:“这镯子有年头。当年是我郭罗玛玛送给妹妹的,她年纪轻轻,戴油青色压得住,不惹眼。后来妹妹又转赠给了她孙女,如今也有几十年了,真得叫老油青了。”

其实这位姑奶奶,在座的都多多少少见过或者听过。舒、托、鄂三族,也算是世代簪缨的大族,硕尚这一脉,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旗人的老例子,要尊称一声姑奶奶。这位姑奶奶是个响亮人,有派头,硕尚为人也好,家风也好,一向清正,养出来的子女自然不必说。当年几位老亲王给世子定亲,都考虑过这位姑奶奶,只是毕竟年纪太小,不过是想一想的事情罢了。

后来舒氏抄了家,发配宁古塔。原以为这位姑奶奶也跟着去了,到底舒老太太是太皇太后的亲妹妹,郑济特氏虽然败落了,再怎么说也是享誉一时的望族,根基还是在那里的。太皇太后不忍心亲妹妹唯一嫡亲的孙女儿受苦,才不管不顾地把她接到宫里来了。

几位太福金感慨万分,荣太福金连连点头:“真是好料子,衬姑娘。”

太皇太后不过一笑,说“去吧”,她便盈盈起身,又给诸位宗妇行了礼,这才到正殿,与宫女们继续摆清供去了。端亲王太福金遥遥望过去,昔年水灵灵的小姑娘,长久不见,如今再看,出落得愈发清爽。到底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不多不少,也算个青梅竹马,难怪自家那不成器的,对她口头心头,念念不忘。

老太太照旧磕着她的瓜子儿,不慌不忙,“好在她不自苦。我又想让她在宫里留上几年,作养作养。不求大富大贵,只要一辈子顺遂,我替她玛玛看着她嫁出去,我给她添妆奁,我送她出门!”

老一辈的荣太福金听着,想起自家最小的女儿,荣敏亲王家里最小的十格格,养在家里时,何尝不是千尊万贵,原本定好了人家,老荣太福金就等着送她出嫁,谁料忽然得了急症,说没就没了。

老荣太福金说:“我一辈子,只生养了一个女儿。我没这个福气,没享过送女儿出门的福。老主子若是看得起我,姑娘哪日出嫁了,我替她梳头,尽一份心,替她添妆奁,送出门,都算我一份。也是老主子体恤我,偿了我多年的夙愿了。”

平亲王太福金笑说:“添妆奁不怕少,能跟老主子一道,是咱们的福气。老主子抬举我们后辈的,也带咱们一份。”

老太太自然是高兴的,这倒像是寻常大家子里头一样,老太太说:“我怕你们是看着我的面子,其实不大乐意。”

直郡王太妃说有什么不乐意的,“两位老祖宗都是高寿有福气的人,咱们姐儿几个能并个肩,高兴得不知道怎么似的。说实话,硕尚是个清正的人,只是为人耿介了些。先王在世时,亦时常夸他是好人臣,好君子。我们妇道人家不懂,只敢听着。如今这般,也算是顺承先王的意,是该当的。”

这里头惟有端亲王太福金只是笑着不说话,荣亲王太福金觉着奇怪,拿手肘碰她,笑问道:“怎么,老妹妹,你真不乐意?”

端亲王太福金直笑,“怎么不乐意!我倒想让她做我的媳妇!你们再多多添些妆奁,甭跟我客气,我好让我们成明下重聘的。”

不见还家

荣亲王太福金这才恍然大悟, “哎呀”了一声,“了不得,了不得。我忘了这一茬。”太皇太后忙问:“怎么了?”端亲王太福金笑吟吟地颔首作礼, 这才答道:“先王与舒氏亲近,成明打小是与七姑娘玩到大的。先王也有要聘姑娘作嗣妇的意思,只是当年七姑娘太小,家里老太太又要多留几年。再者成明过于顽劣,为人不稳重,没什么功名,这才搁下了。成明亦常常在家与我提起, 一心一意想娶七姑娘为元配嫡妻。舒氏的家风, 先王时常夸赞,咱们家从来看上的是这个人,并不是门第。自然, 一切还是要问过老祖宗与姑娘的意思, 但是咱们家绝不会委屈姑娘,保管她做个顺顺遂遂的当家奶奶,任何人都不敢看低了去。”

老太太若有所思,却还是笑着的,她道:“成明在皇帝跟前, 这一程子很得力。年轻人肯上进,前途广阔着呢!实则是我那妹妹…唯一一个亲孙女儿,我还想多疼几年。如今议下定着, 未免草率了些,还是再挑个好日子, 细议细定吧。”

正说着, 外头一声爆竹响。皇帝早已带着宗室们在外头站着了, 他率先转过隔断,一身明黄色片金缘九龙十二章的吉服袍,五色云纹交相辉映,下摆八宝江崖立水纹,外罩着黑狐皮江山万代里端罩,头戴红缨结黑貂暖帽。吉服袍为年节或重大典仪才能服用,故而皇帝寻常并不怎么穿,乍然见他穿了,愈发显出天潢贵胄的雍容气度,如同不遮掩光华的宝珠,熠耀生光。

宗妇们忙站起来向皇帝蹲身行礼,皇帝身后的宗室们则向太皇太后及诸位叔母伯母行礼,一时间西暖阁里安静得很,只听得马蹄袖飒踏,袍缘摩擦栽绒毯之声,那声音亦十分齐整。

皇帝朝太皇太后扫袖行礼:“孙儿请皇祖母安,皇祖母万福万寿,长乐无极。”

太皇太后笑着说“免”,众人方才敢起身,各自归位。老荣太福金又要起身让座,太皇太后说你可别,招手让摇光搬杌子来,“让皇帝坐我身边。”

虽然晨昏定省时常可以见到,自从上次养心殿看雪后,皇帝待她分明更亲近。摇光朝人群里遥遥望过来,一眼就能看见他。他颀长身材,在进屋前笑吟吟地望了她一眼,她也笑,笑到一半,才发觉失礼,又赶忙把头低了下去。

老荣亲王福金朝皇帝颔首,“这么些年来慈宁宫,主子皆步行,从不传辇。真真可见主子孝心虔。”

摇光搬来杌子,皇帝自己解开端罩,她便替皇帝更衣,将解下来的端罩褪下,抱着打算交给隔断外站着的李长顺。皇帝笑道:“太福金过誉了,朕不敢当。这样几步路,与皇玛玛问安,还需传辇,来去耽搁,未免太矫情。”他说着,将端罩递给摇光,不料在递来之时,皇帝借着厚重端罩的遮掩,倒握着她的手,她大骇,又不敢吱声,悄没声息地红了脸,一抹霞色便慢慢地,从耳垂蔓延到脸颊。

所幸人们都在与太皇太后说话,皇帝面上也如常,又问着诸位太福金的安,都没顾及到这小小的插曲,皇帝边说话,边松了手,宛如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坐在了杌子上,只是眼底多了几分微不可察的笑意,明朗清澈。

那一身明黄色的吉服袍光彩照人,龙身苍健有力,皆以极其细的金线绣成,在天光辉映下,愈发显得辉煌,在他说话间,龙纹微动,折射出灿灿金芒,闪着了她的眼睛。

摇光低着头,只顾看自己的脚步,避开坐着的诸位太福金太妃们,却行退出西暖阁,找李长顺将端罩交了去。

蒲桃与烟锦过来奉茶送果点,朝她打了个招呼,就忙着领宫女们进屋子里去了。她眼下并没有什么差事,又不想再留在正殿里,索性脚下一错,轻轻朝蜷在桌下的宝爷拍了拍手,宝爷便踱步过来,慵懒地跳进她怀里,随她绕过廊子,往后头院子里去。

西暖阁里皇帝应着诸位太福金关照的话,又夸几位亲王郡王得力,老太太笑着看他周旋,一针见血:“你今儿怎么这么高兴?”

皇帝扬眉,笑道:“刚收到加急的军机,西北大捷,哈珠到底是得力,鄂硕特氏又立了大功。如此四方平和宁静,咱们亦能痛痛快快地过一个好年了。”

太皇太后说这样好,“你先前晋他鄂氏的姑娘为妃,赏了他们家宅子、奴仆,听说给绰奇道贺的人,把门槛都快要踏破了呢!哈珠是宁妃的娘家兄弟,果然不负你对鄂氏的一番抬举。”

下面原本跟荣亲王聊闲篇的小端亲王听了这话,很不称意,碍于诸位叔母伯母并老祖母在这里,并不敢明目张胆地唱反调,阴阳怪气地说:“绰大人家,好气派!听说那一天摆酒席,请遍了京里的名角,门槛一天就换了几十条呢!那真是泼——天的富贵!”他说着摇头摆脑,将手一摊,侧头朝荣亲王笑:“哥子你知道,我不爱凑这泼——天的热闹,先前主子祭天的事,我跟他不对付。他也学乖,帖子都没递进二门,我手都没沾,远远地就叫人给扔了。”

荣亲王知道这一段故事,更深知他的脾气,也打了好几年的圆场,此刻仍是带着熟稔的笑意,替他这直肠子又不省心的兄弟解围:“咱们宗室,向来只和主子爷一条心,旁的咱们不大掺和,主子爷的奴才,您抬举,咱们只听您的。”

老荣亲王福金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一些,“成曜说得不错,咱们也都是这个意思。朝堂上的事情,主子自有定论。总之咱们宗室与主子一条心,是永无二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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