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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李长顺嘿嘿一笑,说你懂什么,“咱们主子爷如今这模样,叫观之可亲,可亲可敬,可亲可敬。”

李长顺见四儿正蹭在廊下打摆子,朝他招手,喊他过来,“主子有令,让你悄悄地办件差事。内务府的人你熟,养心殿的炭,分一些分到慈宁宫那位姑娘屋子里去。你再仔细查一查,看到底是哪个不怕死的,敢在背后做手脚。”

因着并没有多少折子,皇帝今儿歇得早。冬天夜长,又日新的灯暗下来了,养心殿也陷入沉寂里。最热闹的便是值房,要预备皇帝夜里传唤,故而一整夜都不能歇息。守夜的太监抱着毡子守在次间,茶水上留了人,太监们在隔断外头围坐着扯闲篇儿,也有些爱将志怪故事的,虽然不敢大声喧哗,可是小声有小声的好,那韵味,不在养心殿值一回夜,不知道。

宫女们在隔断里头做活计,她们忙着给顶头的姑姑们做槟榔袋子做冬衣,打络子绣花儿她们都会。有一些年长的,好事的,便聚在一起,讲一些后宫的秘辛。

当然,这些热闹素来与皇帝无关,并且一切要等养心殿的主子安歇后,才得以顺利地进行。又日新明黄的帐幔拉上,皇帝也有了自己独一份的空间,他打小不喜欢房里有人守夜,于是守夜的太监宫女被安置在帘子外的次间。若说这四九城里哪一处让皇帝感到最为自在,也许就是又日新帐幔后的,这一方小小空间。

这也是妃嫔的禁地,就连皇后也没有这个权力在又日新过夜。若要召幸妃嫔,一般在燕喜堂,若是皇后主子,则在体顺堂。总而言之,又日新是主子爷一个人的地方,不论是谁,也没有上这里床榻的本儿。

那玉瓶便随着皇帝,从东暖阁挪到了又日新,端端正正地放在床头的多宝柜上。皇帝辗转反侧,也不知为什么,一些不知名的情绪就像蜜一样一丝一缕地从心头沁出来,他觉得欢喜非常,好像这二十余年的光阴里,从没有一刻,是像现在这样,真心实意地欢喜。

腊梅很香,呼吸之间盈满肺腑,他想在其实他们是一样的,呼吸着一样的气息。万籁俱寂,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又日新里黑黢黢的,唯有玻璃窗透出模糊亮光,隐约可以看见外头的庭院。他便掣开帘子,靠在枕上安静地看着。漫天的飞雪连绵不绝,一层又一层铺在琉璃瓦上,偶有不远处的些微亮光,能稍稍分得清雪的行踪。

生了地龙,屋子里暖融融的,朝外的窗户上结了薄薄的霜,如池子里漂浮着的碎冰,折出浩浩天光。

他们看见的是一样的梅花,一样的夜色,在同一场雪里,也会有一样繁盛的春日。

我念梅花花念我,关情。

起看清冰满玉瓶。

蒲桃和烟锦打外头进来,都直嚷嚷喉咙疼,喝口茶润润才好。谁料屋里头也冷浸浸的,倒把蒲桃吓了一跳,弯腰去拨炭盆子里的火,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零星地灭了。

“我的天爷!”蒲桃倒吸了一口凉气,“黑了心肝的东西,送的什么炭!上头还架着药呢,这是存心的要人命啊!”

烟锦给摇光递了杯水,伸手去比她额上的温度,滚烫得吓人,整个人从耳根到面上皆泛着潮红,皱着眉,仿佛是难受极了的样子。

烟锦叹了口气,“是有起子人瞧着老主子这里忙乱,故意来使坏呢。”她看了摇光一眼,“你为人素来本分,怎么竟摊上这位要命的主子。”

“你知道是谁?”

“让她着了病又想教训她的,还能有谁?”

正说着,有几个小太监进来换炭,将原有的炭盆笼子提起来,有放了一盆新的。蒲桃“哼”了一声,索性一脚踩在盆檐上,冷笑道:“心不正做不明,也就那点子小聪明劲儿,敢在慈宁宫里为非作歹,也颇痴心妄想了些!”

小太监们并不敢说什么,一迭声道“姑姑饶恕”,紧赶紧的把换下来的盆子抬出去了。

纵然烟锦知道,蒲桃敢这么明目张胆给内务府的人不痛快,是背后有人授意。可瞧着摇光这模样,她颇为忧心,照顾着病里人的情绪,还是温声细语:“虽说鄂氏带头参你们家,到这样的情局,竟还不肯罢休。咱们如今毕竟不同往日了,你见着贵妃、宁嫔,须要谨慎些,能避过就避过,伤着自己,反倒不上算了。”

蒲桃说你就好性儿吧,“在慈宁宫外想着法子害她就算了,如今有谋算,有伎俩,手长得到了慈宁宫来了。”她见烟锦要劝她,抢先一步先摆出手,“你也不必劝我,我没旁的主子。在慈宁宫当差,唯一的主子就是太皇太后,旁的一概不管。先前就是忍让太过了,才让着让着,让出这一身的病痛。”

摇光强撑着支起身来,朝二人颔首,算是致礼,“二位姐姐真心实意待我好,我心里都明白。”她惨然笑了笑,亦不避讳:“我家没了,能进宫来,全靠太皇太后体恤,念着与我玛玛的姊妹情分。我再没有别的想头了,先前在家做姑娘的时候,的确有几分争荣夸耀的心。如今只盼着在宫里安安分分地当差,等风波过去了,我还能伺候我玛玛终老,现下怎样,都是使得的。”

一时间屋子里没人说话,铫子上的药沸了,咕噜咕噜地冒泡。烟锦背过身去,从袖里抽出帕子在眼侧带了带,连蒲桃亦没有说话了,闪躲着目光,声调也和缓下来:“不说旁的什么,来把药吃了,你再歇一会。”

摇光觉察出了几分不对,握着被角,心里忽然跟漏了半拍似的。面上仍然是挂着笑,故作平和地问:“望乞姐姐们告诉我,我家里人还好?我玛玛还好?”

烟锦端了药来,深深吸了口气,支出一个笑,“你看,病里人惯常多心,怎么你一个明白人竟也这样?有老主子在,定然是好好的。况且我们与你一样,也在宫禁中,外头消息知道的不多。你别多心,一心一意养好身子,舒太夫人惦念着你,自然也会保重,好与你相见的。”

她这病勾起先前的根底,来得汹涌,故而齐太医的药也下得狠,一碗黑酽酽的汤药,望着就觉得舌根发苦,她却浑然不怕似的,接过碗来道了声谢,一口气全喝尽了。太皇太后说得没错,她这娘家姑娘坚韧,就像一根藤蔓一样,在哪里都能顺着缝隙抽出粗壮的枝条,向阳生长。虽然年纪轻轻,心里却有一股劲儿,那是年轻人的生机与活力,纯粹而明亮。

蒲桃将帕子递给她,来得匆忙,没有带蜜饯儿,这么苦的药,她连眉头也不皱一下。蒲桃觉得喉头哽咽,不能再待下去,给烟锦递了个眼神,说茶水上还有差事,让她好好睡一觉,等下次来看她,给她带糖渍的海棠果子。

她眉眼弯弯,笑盈盈说好。

养心殿两侧的耳房,是妃嫔们傍晚齐聚等候恩旨的地方。因着皇帝后宫稀少,故而妃嫔们并不分开,都聚在一处,又以贵妃为上。

皇帝连着几日都是叫去,贵妃觉得颇为称意。因为她见不着万岁,旁人也见不着。别瞧耳房就是那么一间小小的屋子,里头风波暗涌,有八百个讲究。贵妃自矜身份,素来去得最晚,于是早到的嫔妃们便都得起身让出条道儿来,给贵妃福礼问安,这气派,也只有皇后主子,才能心安理得地受起。

如若是万岁爷点了人侍寝呢,敬事房的便会站在门口,直起嗓门儿喊一声,被召的妃嫔心里喜滋滋的,面上顾着贵妃,仍是谦卑的神色,在众人的目光中款款起身,随赵成信去了。那模样,在贵妃眼里,叫做妖妖调调,不成体统。饶是这样,贵妃也得面色不动地贺一声喜,等敬事房的人都走了,再起身回宫。

在宫里活着,不就是演戏么。演得日复一日,也演不来菩萨心肠。她初初入宫时,也曾有些向往,万岁爷长得清俊,放眼天下,没人能赛得过他。先前孝静皇后,毕竟出身小族,是万岁爷一手提拔起来的,依附着万岁爷,每天活得战战兢兢。可她不一样,她有一个可以依靠的母族,她想着,就算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托奇楚氏的赫赫功勋,万岁爷对她,也该对旁人不一样吧。

没想到这点不一样,便是给了她一个贵妃的位份。万岁爷待她客气,客气又疏离。除了逢年过节赏的东西比旁人多一倍,余下的,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所以她才会恨,恨那个舒宜里氏的丫头阴魂不散。若是她肯本分地在太皇太后身边当差,她心胸宽广,不会为难她。可是她偏不,她难道想攀附上主子爷,让她舒宜里氏门楣再振么?她能容得下她,也自然有法子,让她永无翻身之地。

今日贵妃照例来得最迟,在一片“请贵主子安”的声音里,端庄地、雍容地坐在了上首,才缓缓抬起她那双佩着赤金累丝嵌红蓝宝护甲的手,声音和悦:“都起来吧。”

眼底风光

小小的耳房里, 充斥着妃嫔们各色的香粉。单闻或许好闻,汇聚在一起,香得令人有些恶心。贵妃不自觉拿帕子掖了掖鼻, 逡巡着看了一眼。一个个面上恭顺婉静,却生了一颗争强好胜的心,也不知是扑了多少层的香粉子,不过就是为了,在婉转承恩时,让万岁爷记着她们身上的味道吧。

可是主子十天半个月不见得来一次后宫,往往都是叫去。纵使这样, 妃嫔们每日来候着, 照例精细打扮,也不知图个什么,也许常日无聊, 除此以外, 再没旁的事可以做了?

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多少话。不过是夸夸谁的衣裳好,赞赞谁的首饰新。贵妃来了自然不敢多话,一个个老老实实地坐着,时不时扫一眼门口, 看看敬事房的胖子有没有来。

今儿不知怎的却比往日还要迟,先前有几个还存着心思的妃嫔,也渐渐觉得没意思, 眼风也不往门口撇了。贵妃自上观下,各人的表情她都看得真真儿的, 心里不过冷哼一声, 算是称意。

一向不大会说话的全妃忍不住说:“这一连几日都是叫去, 主子爷不是机务繁重,忘了咱们后宫吧?”

嘉妃说你懂什么,“前些日子主子爷还亲自去永和宫瞧了宁妹妹呢。算来妹妹这恩宠,也是独一份儿。想必是我那长春宫偏僻破旧,主子爷不爱去。”

说起这个,顺贵人特别有兴致,“昨儿晨省,贵主子宫里那一株珊瑚盆景,真的好气派!我从没见过那样大,那样红的珊瑚。就连檐上的彩画的描金都是簇新的,望过去真是富贵又好看!”

原本在闲话的妃嫔们眼观鼻,鼻观心,全都安静了下来。顺贵人原本以为会有人附和她,没想到姐姐妹妹们一个个都老老实实地闭起了嘴巴。她有些惶然地朝四处张望,末了却望见贵妃含着意味深长的笑,远远地看着她。

宁嫔出来打圆场,干笑了两声,道:“那是主子爷眷顾贵主子。咱们都知道主子爷待贵主子,那是独一份儿。前些日子给贵主子的份例调了一档,我等自然是羡慕都来不及的。想来这几日叫去,是让咱们六宫好添一重喜事。先头主子娘娘去了也有三年了,趁着老主子大安,喜上加喜不是?”

贵妃觉得宁嫔还算乖,说得很是,妃嫔们也接连应和,直把贵妃捧到了天上去。贵妃仍是一副谦恭的模样,安适道:“主子爷圣意,岂是我们能妄自揣度的?我自知一无资历,二无才德,主子能抬举我,已是惶恐不安,再不敢有什么奢求了。”

宁嫔道:“主子爷放心让贵主子打理六宫,自然是因为贵主子当得。我等深为敬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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