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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见面

 

2014年10月8号,国庆假期结束的第二天。仝姝顶着一张火辣辣的右脸往教学楼走。昨天晚自习课间,仝姝听见前排两个男生讨论班里谁的奶子大,说英语课代表穿的是粉色挂脖内衣,肯定私下里骚得一批。“说实话啊,我觉得肖瑶的最大,看着得有d,波涛汹涌啊。”痘痘男抻着脖子往第一排肖瑶坐的位置望了一眼,接着龟缩起来,躲在摞成墙的练习册后面,跟旁边的毛寸男说道。为了表现得更直白些,还用手在胸前掂了两下。“估计揉揉更大。”毛寸男笑着接了一句。仝姝在后排听着恶心,掏了掏耳朵,弹在痘痘男的校服上。“你可以回家揉你妈的。”课间难得安静,仝姝嗓门也不小,一句话就引来的全班人的目光。“我操你妈,你他妈傻逼吧。”靠窗坐在里侧的痘痘男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成片发炎的痘痘甚至红到有些发紫,“腾”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拿起桌子上的课本就往仝姝头上招呼。仝姝侧身躲了过去,她也不是吃素的主,双手举起椅子就往下砸,把对方连人带桌子掀翻在地。毛寸男带着班主任从办公室赶来的时候,痘痘男已经被仝姝用椅子死死地压在地上,身下是一地散乱的课本,嘴里“疼”“疼”叫唤个不停。今早八点,陈丽萍如约而至。仝姝挨了亲妈两巴掌才把她送出校门,回教学楼的时候第二节课还没结束。她就蹲在楼梯口的角落里等着,打了下课铃后往教室的方向走。“哐啷”一声,教室后门被一脚踹开。班里的其他人都已经去跑操,教室的最后一排,她的座位旁边,多了一个人。那人听到这声巨响,自然也看见了她。仝姝昨晚去台球厅上班,一整夜没合眼,全凭一口气吊着,现在困劲儿上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座位旁边。“你好,我叫万里。”男生看着她,出于礼貌,主动自我介绍。仝姝点点头,没看他,一把拉开椅子,埋头就开始睡。仝姝睡了整整两节课,直到中午放学才醒。放学铃比下课铃响得久一些,仝姝被吵醒的时候脑子还是懵的,她习惯枕着胳膊睡,小臂已经麻木得没了知觉。她呆坐着,渐渐回过神来,张望了一圈空荡荡的教室,又抬头看了眼黑板上方的挂钟,这才意识到已经放学了。视线收回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忽然注意到旁边多了个陌生人。她猛得从椅子上弹起来,桌椅被带得哐啷啷一阵响。“你谁啊?”她站在过道上,一边揉捏着胳膊,一边警惕地看着对面的男生,眉头蹙起。万里正在用手机打字,是最新款的白色iphone4s。闻声只掀掀眼皮瞥了她一眼,并不说话,继续低头打字。他哥万钧今早来办理的入学手续,这会儿问他在学校还适应么。万里咬了咬牙,为了不让他哥担心,把编辑好的消息全删了,只回了一句。【还行。】说实话,男生看起来白白净净的,挺文气,不像有攻击性的样子,她便又坐了回去。刚睡醒的时候,人的骨头还软着。她整个人趴在桌子上,打了个哈欠,单手托着腮看他,换了个友好些的语气问道。“我叫仝姝,你是新来的?你叫啥?”几分钟过去了,始终没等到答复。比起动手打架,这种刻意的无视更让她不舒服,显然对方根本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她有些火了,不耐烦地吆喝起来,“你他妈哑巴啊,问你也不说话。”万里这才把手机收好,转头看向她,眼神淡漠,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这副鬼样子落在仝姝眼里就是赤裸裸的挑衅。她是省实验出了名的“毒瘤”,抽烟,喝酒,逃课去网吧都是小事,她在校外打起架来都是不要命的架势,人看着瘦,但是力气大,出手又狠。学校里没人愿意跟她说话,生怕沾上一点腥。万里这样的,她也是头一个遇到。可村里有句老话,会咬人的狗不叫。仝姝心里也有些打鼓,又怕丢了面子,只能硬着头皮上。于是她一把攥住万里的校服领子,蓝色领口被扯得变形。“松开。”万里面无波澜,眸子深了深,抬头直视着她的眼睛,声音冷冽。“我要是不呢?”仝姝手上再一用劲,万里整个人被拽着往前移动了一下。两个人离得很近,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鼻腔呼出的热气。她又拽了拽,发现有点不对劲,视线往下扫了一眼,这才注意到眼前这个少年正坐在轮椅上。“原来是个瘸子。”仝姝忽然松开手,眉眼也轻快了些,一副懒得跟他计较的样子。万里听到这句话,脸色瞬间变了,薄唇抿得没了血色。“你叫什么名字?”她拖着椅子主动往万里跟前凑了凑,语气缓和了不少。仝姝从小在村里跟着爷爷奶奶长大,仝海波是独生子,老两口就她一个孙女,对她自然是好。她奶奶也是常年坐轮椅。褥疮,肌肉萎缩,关节疼,整宿疼得睡不着,在她小学毕业那年得癌症死了,后来就再没人对她好过。万里扭过头看着窗外,丝毫没有要搭腔的意思。仝姝也不着急,后腰往椅背上一靠,索性翘起二郎腿在他跟前坐着,一副“看咱俩谁能耗过谁”的架势。他最终还是没犟过仝姝,从小到大学到的良好教养没有告诉他应该怎么应付无赖。十分钟后。“万里。”两个字冷冰冰的,没什么温度。“三峡千山暗,终南万里春。是这个万里吧。”“巫峡”万里忍不住纠正。仝姝夸张又敷衍地点了点头,本就成了一坨鸡窝的黄毛经过这么一甩显得更凌乱了些,估计也没听进去他说什么。“咱俩换换,以后你坐外面,这样进出方便。”仝姝开始收拾起自己的桌子。“嗯。”他刚做完截肢手术,恢复期还不方便穿戴假肢,目前只能坐轮椅。听班主任说这个他这个同桌的入学成绩是全年级最高的女生一头短发,发根处长出一截黑色,其余的地方黄得晃眼。发尾边缘处参差不齐,看样子是自己剪的。个子高,脸却很小,窄窄的一张。五官锋利深邃,眼下有淡淡的雀斑,看着不像汉族人。刚睡醒,眼皮有些肿,侧脸还印着两道鲜红的压痕。班主任估计也心虚,只说句她入学成绩高,其他的一个字没提,承诺等过几个月可以不用坐轮椅了再给他换位置。不过他倒挺喜欢这样的人,外强中干,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相处不用费心思。大概是察觉到了他探寻的目光,仝姝转过头来,正好对上他的视线,随口问了一句。“你的口音听着不像本地的。”“以前在南方上学。”仝姝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点点头。她长这么大还从没出过q市,提到南方她就自动联想起网络图片里见过的江南水乡。黑瓦白墙,冷冷清清,倒是像他这副样子。换好位置,万里的手已经放在了两个轮子上仝姝两节课在外面挡着,他连个上厕所的机会都没有,“可以让一下吗,我想出去。”仝姝侧身让开。

万里刚做完手术不久,轮椅用得还不熟练,用力推了半天才刚刚到教室门口。“你要去哪?”仝姝从后面追上来,轮椅靠背的把手已经被她握在手里。“你放开我!”万里一张俊脸早就憋得通红,这下是真的急了,回头大声道。仝姝忽然明白过来。“去厕所?”还没等万里回答,她猛地一用劲,推着万里在走廊上跑起来,风刮在仝姝的脸上,她跑一会儿就欢呼一下。跑到走廊尽头的拐弯处猛地来了一个漂移,稳稳地停在了厕所门口。“完美!”仝姝对自己的“停车”技术很满意,拍了拍轮椅,“到了,去吧。”厕所门口有三级台阶,不高不矮,却正好让轮椅上不去。万里坐在轮椅上缓了两秒才回过神来,手从侧面摸索出来一个可以伸缩的肘拐,支在地上,打算起身。“哎哎哎,这刚打扫完,地上全是水,你用拐杖保准摔倒。”仝姝说着,把万里的拐杖拿过来夹在自己腋下。“以后换个腋拐吧,夹胳肢窝下面那种,那种安全。”那时候两个人的个头差不多高,仝姝抬起万里的一只胳膊放在自己的肩上,就像她以前扶奶奶上厕所一样。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极其自然,万里甚至没有反应过来怎么拒绝。“蹦,慢点蹦。”大课间学生都去跑操了,厕所没人。万里忽然站在门口不动了,半低着头,黑色碎发垂在额前,俊脸微红。“你出去吧,谢谢。”仝姝这才抬头看了一眼,她忘了,是男厕所。耳根一热,忙把拐杖塞进他手里。“我……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后来的日子里,谁也没想到,两个性格完全相反的人相处起来竟然意外地和谐。晚自习,一页练习册的纸张被他掀起来,夹在手里还没来得及放下去,仝姝突然鲤鱼打挺一样坐直身子,盯着他的手看。“翻页的声音太大了吗?”他停下动作,问道。“嗯。”“抱歉。”仝姝没说话,只是换了个方向趴下去,继续睡。她上课依旧睡觉,下课十分钟前会准时睁眼,问问万里要不要去厕所。最开心的当属各科任课老师,既解决了万里的问题,还能少看见仝姝几分钟。万里除了去洗手间,通常不离开座位,接水拿作业都是仝姝代劳。长相好看的人在学校里很容易出名,万里也不例外。课间,教室后门边总是挤满了其他班的人,老师来了才轰一下散开。倒不是对残疾人有多么好奇,十个人有十一个都是冲着他的那张脸来的。直鼻,薄唇,轮廓立体,一双眼睛长而深邃,双眼皮精致细窄,随着眼尾的弧度微微上挑,眼睑下有一颗极小的痣。是很漂亮的长相。班里来找万里搭话的人也很多,她无聊的时候会趴在桌子上装睡,偷听他们讲话。万里在初三那年从上海的国际学校转学到省实验的初中部。即使是在不缺各路二代的省实验,他在初中时也已经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长得帅,成绩好,家境好,弹得一手好钢琴,围棋是国家二级运动员,在校篮球队当控球后卫。听肖瑶说他爸好像还是个当官的,省里的官,具体是什么职位她倒不记得。他身上的光环越多,缺失这半条腿也变得愈发令人惋惜起来。仝姝却有些阴暗地觉得这样才好,才显得真实,不至于完美到炫目虚幻,让人看一眼便觉得烦躁。她后来才知道,他在瑞士出生,地理课本上的照片很多都是他早就亲眼见过的风景。在她无法想象亚热带常绿硬叶林的叶子应该是什么样子时,万里伸出手掌对她说。“就是这么大的冬青叶子,叶片肥厚,指甲敲上去有坚硬的响声。”一片叶子足以挡住燃烧的夕阳,让他在塞维利亚的西班牙广场静静地看完一曲弗朗明戈,再将硬币投进演出者的帽子里,震荡出清脆的声响。既是同桌,上课前,下课后偶尔也会聊两句。两个人都不是爱说话的性格,但她会问很多问题,他知道的便也会回答。但她从不过问他的私事,不是很少,而是从来不。自从少了半条腿以来,他已经有些疲于被观察。礼貌只是社交的面具。身体健全时,他对旁人并不关注,甚至见过很多次面的人的名字都懒得去记。从小的耳濡目染让他早就知道,漠视是中心者独属的权力。于是他也接受得心安理得。可现在却像是报复般,要执拗地用同样的眼光观察回去。他试图观察到她眼底阿谀又轻蔑的弧光,礼貌的微笑里藏着的不屑。可他失望了。这种失望却令他有些惊喜。她从来不问他的腿怎么了,为什么回q市上学,家里是做什么的……她只是问挪威的鲨鱼肉好不好吃,极光是什么样的,座头鲸跃出海面时会不会溅起很大的浪花。对别人隐私有边界感的人,对自己的隐私恐怕早就筑起了一道长城。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仝姝聊天时很少提起自己的经历,万里除了知道她是哪儿的人,多大,叫什么名字,其余的一无所知。没有装作不在意的卖弄和炫耀,也没有刻意丑化博取关注,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像对话机器人,问什么就答什么,不想回答的时候就直接拒绝。话语是带着情感的,而情感又有着不一样的颜色。这样看来,仝姝前十四年的人生是一团透明的空气,却恰到好处的让他在密不透风的怜悯和遗憾中得以喘息。仝姝当然不知道万里是怎么想的,她也不是很在乎。她只把万里当成一扇四方形的天窗,窗外有瀑布,雪山,黑脸小羊。总之不是黑漆漆的漏雨的屋顶。而他残缺的那条腿,成了她自信的隐秘来源,也成了自卑唯一可以逃离的出口。在她为数不多醒着的时间里,万里成了她的好伙伴,当然,只有仝姝自己这么觉得。学校在非放学时间不允许学生随便出校门,仝姝从前都是钻小树林的狗洞,翻后门的铁丝网,谁能想到从天而降一张万能通行卡。校门口,每天傍晚总能看到一个黄头发的少女,神情严肃地对门卫大爷沉声道,“师傅,开一下门,我带他去医院,再耽误要出大事。”说完,还煞有介事地拍了两下轮椅后面的扶手,显得十分着急。轮椅上的少年面无表情,一副听之任之的样子。脸皮薄的遇上不要脸的,他哪有反抗的权利。门卫也知道省实验的新生里有个残疾人,估计就是眼前这位。仝姝说完,他连忙开了门。走出去大约一百米,万里被仝姝稳稳地停路口拐角处,一颗梧桐树下。北方一入秋,气温便下降得很快,两周前还绿的像是绿色火焰般的叶子转眼就变成耀眼的金黄。有风掠过高处,树冠摩擦起一阵莎莎声,抖落下来几片比脸还大的树叶,轻点一下万里的头顶,再顺着身体掉进怀里。她的指尖夹着刚点燃的烟支,弯着腰朝远处一路小跑,身后追着一道极细的白烟。过了一会儿就跑回来,连蹦带跳,扬起一阵尘土。“送你了,这个大。”树叶又在他眼前抖了两下,她小口喘着气,笑着站在他面前,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而更多的时候她会走远两步,背靠着墙根,蹲在地上安静地抽烟。她很瘦,露在外面的一截脚踝能清晰地看到骨头的形状。抽烟的时候,身子永远都是一动不动地蜷着,凝固了成一座雕像,也从不在意烟灰会落在校裤上。她的脸总是被丝丝绕绕的白烟遮挡着,偶尔的,会露出一双完全陌生的眼睛。冷冽。幽暗。寂静。他不认识她,或者说,他重新认识了她。她炙热的皮囊里夹着一把冰凉的钢刀。-----------希望有人看,party都没去,4000字写了整整一晚上(悄悄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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