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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春 第83

 

杨籍的优秀,是开国勋贵这几大世家中,子弟应有的那种超过常人的优秀。但杨简的优秀,又更远甚于他们。简而言之,便是人才与天才的区别。杨籍并没有什么不忿或嫉妒。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杨简的人,他比谁都乐于看到杨简在世人面前绽放出那种夺目的光彩。他觉得,杨简好,自己就是好的。而比杨简优秀更令杨籍开心的事是,他渐渐不再是那个沉默着被人忽略的小少年了。他的才华开始被所有人注意到,父亲、叔伯、兄长,世家的长辈们,甚至是东宫里那位礼贤下士的太子殿下。他变成了上京城里最耀眼的小郎君,变成了最受人喜欢的那种小郎君。他前途光明,他意气风发,他相貌英俊,他性情豁达。各家小娘子开始红着脸看他,许多主君夫人也开始打量起他。她们都说杨八郎好。但杨籍依旧是那个最明白的人:杨简变成这样,诚然是因为自己优秀,更大的原因,还得是归结于谢家那个小十一娘。谢家主君就这么一个小女儿,自小当公主一般养着,取名时特地挑了一个“惜”字。来日谁能做了谢十一娘的夫君,都不必想日后的仕途和日子有多富贵通达。而谢家主君为她择婿,必然也是要慎之又慎,挑之再挑,非要给她选一个最好的才行。杨简是为了谢惜变得更好,却不是为了娶了谢惜之后带来的这些好处,才变得更好。那些好处,他通通都能自己得到。他肆无忌惮地展现着自己的抱负和能力,是因为自己的理想,也是因为谢惜。杨籍亲眼看着满月宴上的谢惜抓住了杨简的衣襟,从此后成为了他的疼惜,成为了他的责任,最后也成为了他的爱。当年六娘谢愉嫁到杨家之后,杨简没少向她问过谢惜的事,可是比对之下,有些事他比谢愉还要清楚。杨籍偶尔会因为这事笑杨简,但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杨简不能没有谢惜。可是谢家没了。杨简被打断一条腿关在家里的那些时候,他是想要去看杨简的,但也清楚,家人们必然会觉得,杨简一定会求他帮忙出去打听谢家的消息,指不定也会将他关起来。所以他从一开始就装作害怕父亲的暴怒,十分安静地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大家注意不到他了,他才设法跑出去,打听谢家的情况。而那个时候,他听说,谢惜已经死在牢里了。杨籍自然是没有办法进牢里去查证的,但他也不敢直接告诉杨简。他知道自己是怯懦之人,也不否认自己胆量小,他鼓着一股劲出去问到这些已经用了积攒了许久的勇气,所以回到家后,只能关在房间里有些无措地抹眼泪。他知道这样没用,但他控制不了。他平复了很久,跑去见杨简。杨简趴在床上,因为发烧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看见他来,眼皮子都睁不开。杨籍心疼不已,又是没用地哭了起来,但杨简这次没有力气安慰他了。他张了张嘴,问出来的那句话,是“谢惜呢”。杨籍哭得更凶了。但杨简看不出来了。仆从们发现杨籍进来,碍于杨宏的禁令,赶紧将杨籍拖了出去,不叫他再继续和杨简待在一起。杨籍知道自己应该告诉杨简的。可他那一瞬间居然生出些可耻的轻松,想:这样,就不必由他来告诉杨简这个残忍的消息了。杨籍躲在自己屋子里的那些天,一直因为谢惜的死讯和杨简昏暗的眼神而惊惧,昼夜不分地睡不好觉。他的温柔告诉他,要快点好起来,莫要让母亲为他们兄弟两头担心。杨简已经成了那个样子,他不能再这样。可他的理智又在说,谢惜死了,而你作为哥哥,居然不敢告诉杨简。杨籍在极度害怕中生出了异样的轻松。他安慰着自己:没关系的,上京有很多外向的小娘子,没了谢家女,还有王家女、萧家女……多的是明媚动人的小娘子。他安慰自己:没关系的,八郎是个开朗豁达的人,一定明白朝廷上的这些事都是翻覆来来又去去,不是凡人可以阻拦。谢家那么多罪状证据确凿,他们不无辜,八郎一定明白的。他安慰自己:没关系,逝去的谢惜会过去,明朗的杨简会回来。他不肯听到脑子里那个否定这个念头的声音。杨籍在这样的纠结里度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后杨简病愈。他站在杨简居所的门外停了很久,看着人进进出出,猜到他必然已经知道了如今的情况。然后他才走了进去。和杨简对视的那一刻,他就明白,自己错了。杨简是不能没有谢惜的。谢惜死了,那个杨简也就死了。杨籍依旧是永远笑脸对人的温柔郎君,永远不会因被冒犯而生气的好脾气郎君,但他不再能像从前一样自如地面对杨简。他每一句“八郎”,每一次挥手,只要对上杨简那双没有生气的眼睛,就会让他重新回到罪恶和悔恨的深渊。他一边渴望着杨简能够走出那段旧事,将他拉出这一场噩梦,一边又清晰地明白,他永远也不可能将这一点私心得逞。杨籍用笑脸保护这颗疮痍的心,一守就是很多年,他觉得自己可以一辈子这样装下去,因为杨简虽然待人冷怠了许多,但对他仍旧保持着对家人的关切。他仿佛又回到了小的时候,他要用自己的温暖和笑意,重新变成杨简与家人缓和关系的桥梁。那些久违的,身为哥哥应当挺身而出的责任心,又开始在他心里熊熊燃烧。于是,在看到杨简又被杨宏扭送祠堂请了家法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去找了自己的母亲。

他得把自己的弟弟从那些冰冷的棍棒底下拉出来。随便他用什么无赖的办法,随便旁人会怎么想……也许母亲听到后会惊吓伤心,但总不会比杨简被打了之后才知道更难受。但他依旧还是那个没用的杨籍。他进不去祠堂,只能听着母亲含着一包眼泪让他噤声,然后同那杨宏的护卫道:“八郎有错,主君要打,我不阻拦。但那是我的儿子,打完之后,我要林中二人搏杀惊险,被箭阵四面八方地围困。杨籍紧紧皱着眉头,上前一步,唤了身前人一句:“阿琼?”原之琼头也没回,随便应了他一声。杨籍万分犹疑道:“你方才说什么?”他希望原之琼方才那个冷冰冰的称呼是他听错了,但事实上是,原之琼回过头来,用十分平淡而冷漠的眼神看着他,又说了一遍:“我说,下面那个女子,是谢惜。”杨籍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她。他少时常见谢惜。那时候原之琼是个小妹妹,时常和谢惜一起玩儿。谢惜记得她身份和年幼,一直留心照顾。他有些不敢相信原之琼会这样叫出谢惜的名字。杨籍生于世家,不事心机,却不是不懂人心叵测易变,不是看不懂人的善恶亲疏。他的手指掩在衣袖之下,不停地轻颤,但面上却不露分毫,同原之琼道:“谢十一娘?她不是当年早就没了吗?阿琼,莫要胡乱猜测。”原之琼复又垂眼看向那处,道:“当年她没有被押去刑场处斩,而是病死在了牢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何让人肯信呢?”杨籍道:“当年那样的大案,怎会有漏网之鱼?阿琼莫不是想多了罢。”原之琼道:“我是不是想多了,自会查证清楚的。倒是你,这么着急否认做什么?”杨籍微顿,道:“我只是不知道,你为何会觉得那是谢十一娘?”为何?这还不容易吗?原之琼看着周鸣玉手里赫赫生风的鞭子,想,当年就因为谢家门第高,就因为谢惜受人追捧,她用九节鞭好,便再没有人故意选用九节鞭夺她的风头。自然,谢惜也是不必让人让的。她只要拿着鞭子站到场上,旁人就知道她不是徒有虚名。原之琼那时候离谢惜那么近,岂会认不出她用鞭的身法?但此刻她开口回答杨籍,说的却是:“杨简把她像眼珠子似的护着,除了谢惜以外,还有哪个女人能让他这么拼命?”杨籍辩解道:“谢十一娘已经去了那么久,八郎有了新人,我们也是开心的。未必就是故人。”原之琼扯了扯唇角,道了句“是吗”,显然是不怎么相信这种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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