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最小化军队
隔壁桌的连国男孩在兴奋地尖叫。父亲低头喝汤,充耳不闻。柳琪的烟抽完了,她伸手拿过钱鹤的烟盒。
「为什么?」她不解地问钱鹤。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她也不知道,但是听完她妈妈说的那些话时,这个念头就清晰直接地冒了出来——她想要离开,不只是离开龙伏盖或华菱那么简单,她想要彻彻底底地消失。说起来好笑,我当时一直在想,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是不是要跟我告别?」
「你怎么会这么想?听起来明明就是在邀请你一起。」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阿斯伯格的缘故吧,」钱鹤耸耸肩,「我听不出别人讲的话底下还藏着什么。但总之,当时也不是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至少我这么觉得。所以我抱着她,说:‘好,不管你想去哪里我都支持你,如果你欢迎我,我会去看你,如果你不需要也没关係。’
「其实我也在发抖,我没法掩饰。她也紧紧抱着我,她一定能感觉到。她问我:‘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我不可能有除了‘好’以外的其他答案。
「我其实想问很多问题,但当时没有机会,因为她靠了过来——谢天谢地,两个月了,我俩可算亲上嘴了。「
柳琪也忍不住笑出来。
「松开之后,我问她:‘你是认真的吗?’,她点了点头。我又问:‘你说的消失,是要消失一段时间,还是……’,她打断我,说,她想走,去到一个谁也不认识自己的地方。
但这个回答让我更困惑了,我只能说:‘等一下,你的意思是,我俩一起离开现在的生活,去一个新的地方,但我们不告诉你爸妈?’
「‘对,如果可以就好了。’
「‘也不是完全不行。’
「‘就是不行的呀,我一走,我爸妈就会报警,你爸妈不会吗?而且这里到处都是监控。我们能去哪儿?’
「‘所以,如果有办法能隐藏行踪的话,你愿意和我一起逃到别的国家去。’我试着总结她话里的担忧。
「‘对。’她回答得很乾脆。‘但是办不到呀。’
「‘这倒是不一定。’
「‘那你说,要怎么办?’她看着我,想听听我能给出什么样的答案。这要是电影,我就该眼睛虚焦着一口气给她说出一整个方案来。但我不行,我完全没想到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我感觉我像是在做梦。
「我脑子里冒出一个大胆荒诞的想法,我本来不想说出来,但现在不说的话要等到什么时候呢?我明明应该为这个时刻狂喜,但我做不到。因为她有过太多随口一提的关于未来的提议。我每次都很认真接受那些规划,然后它们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搁置——不瞒你说,在异地之前,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但这一次不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一次就是不一样。
「所以我说出来了。我说:‘那我们就找一条船,开到欧洲去。’
「她还愣了一下,有些难以置信地问我:‘从华菱吗?
「我说不,华菱又没有海,我们得从浅明出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哪来的船?但是我肯定能搞到的。’
「我特别坚定地对她起誓,我也是被衝昏头脑了,但那一刻人就该被衝昏头脑,不然此时此刻我也不会和你坐在这里了。」
钱鹤说着,仰头喝下一大口白葡萄酒,她站起来,把手机揣进裤兜。「她当时看着我,那一秒就像十分鐘一样漫长。‘好。’她就说了这个字。
「这个字就够了,这个回答就能让我头晕目眩,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并非真实,我只是活在梦境里——你做过那种梦吗?就是你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梦中,所以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很轻松,一眨眼,场景就都变了。」
「可能吧。」柳琪说,「我很久不做梦了。但你站起来做什么?」
「我喝多了,得去上个厕所。」
柳琪看她:「你真的不会逃单吗?」
钱鹤笑了起来,「不会的,我还有很多想跟你讲。事实上,站起来倒是让我想起更多细节了。我打算,赶紧跟你分享这些细节先。」
她边说边拿起杯子,又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后,再次重復擦嘴的动作。
这就是刻板动作吗?柳琪想。
「对当时的我来说,幸福来得太突然了。我不敢相信——我好像从来就没办法陷入彻头彻尾的快乐和幸福里,最开心的时候,我心底也有一块是在冷眼旁观,而因为衝击过于巨大,现在那一小部分的我变得越显着,像是在帮我牢牢抓住名为‘现实’的灰色铁门,好提醒我命运的底色是什么。所以我还是得泼冷水,我还是得问。我说,‘宝宝,你真的想好了吗?以我们现在的情况,准备两到三年,我们还是可以正常出去的。去读个书,然后转工签,呆几年就能拿永居了。’
「可她摇了摇头,说,‘我不想等两到三年。’
「‘即便现在出去可能要去打黑工也不想等吗?’
「她摇摇头,还不等我接着问,她告诉我,陪母亲在外婆家过夜完的第二天,父亲真的跟家里人打了电话,说想把在成西核电站附近的那套房子卖了,这样家里还能再支持一会儿,两个女儿也别不会辛苦。
「林楚一不是我,她从来不会一口气讲出那么多把词语懟在一起的话来。她开口的时候很慢,好像要把每一个说出的字都检查一遍似的。
「‘我妈说那一堆胡话之后就睡着了。第二天,我爸突然在家族群里给我们打语音电话,他说实在不行,就把成西那边的房子卖了,现在应该还能卖个三四十万,他让我们别焦虑,就算找不到工作,还可以在家休息一段时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完这些话的时候我突然感觉特别累,就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人抽走了似的。然后我听见我妈说,她没什么想法,看看我妹怎么讲。我妹看着摄像头,连一秒鐘的停顿都没有,说,‘看我姐咋想吧。’她说完,三个人齐刷刷地都看向我。’
「林楚一看着我,脸色发灰,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她活像个鬼魂。我第一反应是我要上去抱紧她,但我又害怕只要轻轻一碰,她整个人就会立刻烟消云散。
「她看见了我的样子,但是没有任何反应,她接着说她的事情:‘我当时在想,如果现在我打一个响指就能立刻消失的话就好了,我真想看看他们是什么表情。’」
钱鹤晃了一下,柳琪以为她醉了,但她面色如常,五官也没有歪斜。
「接下来好像就没有什么了,林楚一看着我,问:‘所以你能搞到一艘船吗?’
「我无言以对。我松开了名为‘现实’的铁门,心想着,如果这就是梦的话,让我接着做梦吧。」
她慢慢悠悠地离开座位,往厕所的方向走,柳琪目送她,等到那个矮瘦身影走进厕所里,她伸手拿过钱鹤的烟盒,果然,烟盒里有一张折起的纸条。刚才在拿烟的时候她不小心瞥见了。
纸条皱皱巴巴,上面只写了一个意义不明的词:
jaal
那个英文字母的写法很不一样,不像出自连国人的笔端,柳琪拍下照片,又将字条折好重新放回烟盒。
她假装无事发生,一边吃被油醋汁泡软了的沙拉,一边打开手机开始搜索,但得到的结果五花八门,看起来却没有任何意义。柳琪换了个思路,在地图软件里搜索jaal,同样的,巴拉望岛上没有任何叫这个名字的酒店、咖啡馆、商店、餐厅、街道和海湾。
邻桌的连国人点了一大桌子菜,父亲抱怨着油封鸭的口味,儿子却吃得满手满嘴都是油,在餐厅的灯光下亮晶晶的。女儿默不作声,低头分切自己手中的牛扒,而母亲看起来累坏了,至少在这短暂的十几分鐘里,她只想关注自己眼前的那碟意大利面。
钱鹤很快回来了,身上带着厕所的清香剂味道。
「我们要不换个地方。」柳琪说,「你吃饱了吗?我想走走。」
「也行,」钱鹤说着,把水杯里的柠檬水一饮而尽,「不过话说在前头,我膀胱很小,刚刚又下肚了三杯酒,我会不停上厕所的。」
「我们可以找个咖啡店之类的,你觉得呢?」
「没问题。」钱鹤说着举起手招呼服务生。
她用现金结账,还给服务员留了小费,并叮嘱对方把酒存下来。
这次,她俩并肩离开。
风慢慢变得大了,阴天,但光线刺眼。钱鹤还是戴上了太阳镜,「我知道这里有家还不错的咖啡馆。不用开车,走着去就行,那儿没有停车位。」她说。
她们在街上走着,马路旁的街道并不宽敞,如果两个人并排行走,很容易撞到后面的人。钱鹤走在前面带路。
巴拉望岛的街景让柳琪想起浅明和真珊岛来。漫长的海岸线,终年绿色的高大植被覆盖道路两旁,街边都是破旧的商店,皮肤晒得黝黑的当地人骑着摩托车从她俩身边驶过。钱鹤在这里会感觉到宾至如归吗?她可曾想念自己的家乡?林楚一呢?
沿着餐厅所在的街道走了大约500米,再拐进一条小巷,就看见了钱鹤口中的咖啡馆——低矮的两层楼建筑被柳琪叫不出名字的树木环绕,砖墙在建筑前围出一个小院来,门外还停着一辆很旧的本田摩托车。
小院的门口竪着招牌,黄底蓝漆的字写着attocafe几个字母。
柳琪跟在钱鹤身后进入小院,在低矮建筑的一楼——也就是前台处——点单,柳琪要黑咖啡,钱鹤选了加芝士的拿铁,还有一份巴斯克蛋糕。
她们决定在院子里落座,方便聊天,也方便抽烟。
院子里只有她们二人,一隻狸花猫和一隻橘猫睡在水井边上,偶尔翻动身体。
「你跟你前女友有没有养猫?」
钱鹤冷不丁发问。柳琪一愣,想起吱吱来。「有。」
「分手之后归她了?」
「嗯。她是行政岗,我加班很多,照顾不来。」
钱鹤笑了笑。「女同三件套——同居,养猫,还有一个什么来着?」她看向柳琪,但后者的表情明显没法回答她的问题。
「哦,还有小作文。」钱鹤一拍脑袋。
柳琪皱皱眉头,「那你和林楚一有没有养猫?」
「在西班牙有。」
「她提议的么?」
「我也不记得了。」钱鹤往后一仰,服务员推门出来,端着芝士拿铁和巴斯克蛋糕。「只记得接猫之前我俩都失眠了——因为感觉是很大的责任。养了之后呢又觉得,也还行。」她撇了柳琪一眼,「猫现在在我朋友家里,如果你想问这个的话。」
「我倒是完全没考虑这个。」
钱鹤笑了笑,拿起勺子,给自己挖了一口巴斯克蛋糕。吃完这口,她掏出纸巾,擦了擦嘴,慢悠悠地开始继续自己的讲述:
「我们那晚后来没乾别的,喝酒,做爱,睡觉,就像她还在华菱的时候一样。我没接着问她具体是怎么想的,但一整个晚上,我满脑子都是那个问题:我们要怎么搞到一条船?
「当然了,脑袋里另一个声音也在告诉我,我可能只是自作多情,也许她第二天早上就忘了。我不知道她朋友会不会告诉你这一点,但我要说接下来这些话,也绝没有指责她的意思——但林楚一就是那种只有喝了酒才会袒露自己的孩子气的人。当然了,说是‘孩子气’,还不如说是内心深处真正的会尖叫的那个声音。只有用酒精麻痹完神经她才能顺利把那些话吐出来,天知道她以前在家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我们交往了那么久,很多诚挚的告白,都是在她喝醉以后才会说的。
「当然了,喝完酒后说的话,第二天就会被忘记——可能这也是为什么她喝完就敢说出口吧。
「所以那天晚上,我们躺下以后,我从后面抱着她,在想,如果我能留住这一刻就好了。我并不相信她还会记得这些。」
「假若她第二天真的忘了,你会失望吗?」柳琪问。她直直地看着钱鹤的眼睛。回答她的是篤定的眼神。
「会,可这怎么能怪她?连国当时虽然的确像是要疯了一样冒出一大堆事故,但如果你去问当时那些跟我们一样在大城市生活工作着的年轻人,就衝这些事儿,你愿意拋下一切偷渡吗?会有几个人点头?」
柳琪皱眉。「2024年有什么事故?」
「我想想,食用油和油罐车;退休年龄延迟;医保改革固定等待期……哦,还有那个,房屋养老金,我就记得这几个了。」
柳琪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你说的这些事儿,跟林楚一的房子跌了又有什么关係?」
「当然没关係,」钱鹤的眼里少了些阴霾,她仍爽朗地笑着,也许是因为还在回忆的缘故,「我说的这些,大部分都是在我们后来准备离开的时候发生的,现在想来倒还好,但当时很忐忑的我们看到这些,都当成是天在给自己打气。哦对,我说到哪儿了?第二天醒来,林楚一对我说,她昨晚梦到我们坐在一艘很大的船上出海了,目的地是纽约,我说宝宝,偷渡美国那就很难了,咱们还是去欧洲吧。她听完,点点头,没有转身去拿起手机,而是很认真地问我,我们真的能买得起船吗?
「那一刻我也心跳得厉害。她肯定是认真的了。我不是在做梦。」
柳琪的黑咖啡终于端了上来,谢天谢地,她想,因为钱鹤的讲述似乎正要到精彩的部分,而自己已经开始有些困了。
「我那时候也有点存款,毕竟那份工作的钱还不算少,但我花得也多。一艘像样点的船差不多赶上她房子的价格了。所以不管怎么看,这事儿都办不到。而且,只要我买了船,等到我俩都离开了,警察立刻就能查到。
「起初我的想法是搞一艘即将报废的帆船——对,帆船,这个一开始就想好了,我们带不了那么多燃料,只要碰上合适的季节,有洋流和季风帮助,帆船就是最好的。但很可惜,我们家不卖帆船。
「然后我突然就想起真珊岛来。以前我放暑假的时候,跟着我爸去那边找客户。我那个时候就听他们聊过,说岛上有些年轻人会偷渡出去,在东南亚找工作,远一点的也有去了英国。
「所以我直接去了真珊岛,在那边找民宿住了两晚,间着没事出去吃大排档,跟那里的老闆娘混熟。我说我自己是做田野调查的,要写论文,研究我们东南沿海的偷渡现象。老闆娘告诉我,那光村有一个叫陈亚红的,原来就做蛇头,但是她老公被抓了,回来了。
「我问她陈亚红住哪儿,老闆娘说,她也不知道,但是这人特别好认,她脸上有一块巨大的胎记。」说着,钱鹤用手指在自己脸上画了个圈,「跟老闆娘说完我就骑上单车去找那个村子。当时是中午吧,就没几个人在外面。我在村里转来转去,那个地方静悄悄的,有好多栋房子看起来都没人住了,偶尔有一点风吹的声音。
「我当时就想,说明我来对地方了吧?这里的人都被陈亚红带出国了,所以家里的房子没人打理。。但剩下的几户,我也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去敲门。刚好有只小猫路过,我实在也想转移一下注意力,就开始喵喵叫逗那只猫。没喊两句,有人在我身后说:‘你可以直接上去摸它,它很亲人的。’我一回头,发现一个年纪比我稍大一点的女人站在我身后,她穿着脏兮兮的短袖polo衫和牛仔裤,还有人字拖,但最重要的是,她脸上有一块从太阳穴延伸到眼睛周围的胎记。」
说到这里时,钱鹤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两个人的注意力立刻都转移到桌面上,钱鹤的手机贴了防窥膜,从柳琪的角度看过去,她什么也看不到。但钱鹤撇了一眼,露出失望的神色,她拿起手机,直接给柳琪看——她收到的仅仅是stagra发来的通知。
放下手机,钱鹤又掏出了烟盒,她抽出一根,给自己点上。一阵风呼呼地刮过庭院,睡在井边的小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来走掉了。
风把钱鹤吐出的烟雾往柳琪脸上吹,钱鹤连忙伸手想要把那阵乳白色的烟打散,二手烟飘到眼前,柳琪摸了摸口袋,意外发现自己还带了半包烟——吸都吸了,乾脆自己也製造一点儿二手烟。
「你接着说。你碰到陈亚红了,对吧?」
「嗯。她跟我以为的倒是不太一样。」
「你以为会怎么样?」
「就是……看起来更坚毅一点?倒不是说非得看起来就带着凶狠——不过有也不奇怪,我知道当蛇头是怎么个事儿,女人想要在这一行乾出成绩来的话,说‘你好’、‘请’和‘谢谢’肯定没什么帮助——但她看着有一种……我不知道怎么说,平静吧。」
「平静?」
「对,我当时也不知道她家里的那些事情——如果知道了,会更惊讶吧——总之,人已经在眼前了,我想不到别的开场白,就直接问她:‘我和我朋友想去欧洲,如果找你的话要多少钱?’」
这一次连柳琪也忍不住笑了。「她肯定没给你什么好脸色。」
「啊对,她听完就皱眉,嘀咕着方言转身走了。」钱鹤边说又边挖了一块巴斯克蛋糕,「我追上去,说,这事儿对我很重要,能不能帮帮忙?」
「你之前不是说你是做田野调查的吗?」
「我太紧张了嘛,就忘了。」钱鹤理直气壮,「反正我跟着她走了一小段,边走边跟她讲我是认真的——哦,我还还事先准备好写了我电话号码的纸条,想往她口袋里塞,她终于停了下来。回过头来,说:‘你要是再不锁自行车,它就会被推走。’
「我说没关係,这车就是在岛上租的。丢了就罚我两百块押金,但我就是来找你的,我今天就想问个价格。
「她看着我,我也说不上来那是什么眼神,过了两秒,她说,让我去臻夫人庙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