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之士[科举] 第8节
柳贺却不同。
酷暑难耐时,他在读书练字,众学童玩闹时,他在读书练字,孙夫子不知他为何如此有定性,但读书非心专不可,而柳贺记性极佳,书读上两遍便能背诵,再读两遍便能理解其意。
孙夫子都常与老妻感慨,假以时日,柳贺的功名必然能胜过柳信。
读书用功并不难,难的是日复一日的用功,难的是有读书的天赋,柳贺二者兼具。
孙夫子喝了一口茶,师娘端上一盘酥饼,孙夫子示意柳贺吃几块饼:“明年开春,你须得寻一位业师了。”
柳贺未料孙夫子主动提及此事,神色有些惊诧。
“我已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孙夫子捻须一笑,“若是十年前,我或许还可以指点你时文,可眼下却已是不行了。”
制艺的老师难寻,非得精通时文者不可,孙夫子是秀才出身,精力大不如前不说,他也多年未曾下场考试,于近几年的科场作文研究不深,可他也清楚,柳贺继续留在社学不会有太大长进了,莫非还要他天天学《幼学琼林》与《千字文》不成?
孙夫子不想耽误了柳贺的天赋。
“可是夫子,我眼下不过刚刚入门,又自何处寻一位业师呢?”
丹徒县城中原有一座清风书院,不拘儒童秀才皆可入学,可清风书院如今已并入县学,柳贺并非生员,自没有在其中读书的机会。
“你可知镇江府丁氏、茅氏二族?”
见柳贺摇头,孙夫子也并不意外,镇江府论人杰地灵比不过苏州府和松江府,松江府自不必说,华亭一县的进士数便冠绝整个南直隶,眼下的次辅徐阶便是松江府华亭县人,弘治三年的状元钱福也同样出身自华亭县,钱福在仕途上建树有限,却有一诗流传至今——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明代开国至今,苏州府一共出过七位状元,从英宗时的施盘到世宗时的申时行,其中有官至内阁首辅的顾鼎臣与申时行,虽说前者是靠写青词才当上的宰相,可宰相却不是人人都能当得的。
镇江府进士榜上最有名的当属靳贵,可如孙夫子所言,镇江府城中,京江丁氏与京口草巷茅氏乃最有名的两个家族。
“丁氏、茅氏皆有族学,外氏学子也可入学。”孙夫子解释道,“城中虽有书院,但其中人员混杂,不如丁茅二氏多矣。”
丁氏茅氏放在明代科举家族中算不得什么,如闽中林氏,七科八进士,三代五尚书,有明一代仅此一家,这是学霸中的战斗机,丁氏茅氏自是无法相较。
但在镇江一地,丁氏茅氏的科举成绩已是十分不错,丁氏宋时就已经发迹,到明代时传至十三代,其中,十六代丁玑与丁瓒为成化朝和正德朝进士,但到了嘉靖朝,丁氏却未出过一位进士。茅氏自宋时就已经任官,到了明代,嘉靖朝有茅鉴任陕西安定知县,茅鎜为嘉靖十一年进士,家族整体呈现出蒸蒸日上的一面。
柳贺倒是知道一位出自茅氏的名人,就是知名桥梁专家茅以升
,后世镇江有一条茅以升大道,就是为了纪念这位桥梁专家。
按孙夫子的意思,他建议柳贺去丁茅二氏族学寄学。
“若是寻到一位名师,你学问必然大有长进。”孙夫子道,“中秋一过,距二氏族学招考已不足半年,这半年里,你在家精读四书,于五经、诏诰表判也有研读,社学就不必来了,每逢十五,你过来一趟,于疑难处问我,也可寻访府中名师。”
“弟子知晓。”
孙夫子为柳贺指了一条方便的路,除此之外,他还给柳贺出了一条通济社学的考评,以证明柳贺是社学中最优秀的学童,不过柳贺报考二氏族学能否通过还得看他自己的本事。
柳贺听了孙夫子指点,自然打算安心在家读书,他读书的习惯已经养成,无论在社学还是在家,都是按作息表严格执行,正如夫子所说,社学无非《千字文》《幼学琼林》等学童必读书,听多了于柳贺无益,反倒浪费了他宝贵的时间。
柳贺回家时,孙夫子收了他的节礼,却赠了他纸笔若干,他与师娘曾有一子,却在十一二岁时夭折,眼下他为柳贺指点迷津,心中却忍不住想,若是他独子还在,当年他恐怕也会费尽心思为他寻访老师。
读书之路
孙夫子为柳贺列了一个专门的读书清单,其中当然以四书五经为主,却不仅仅是四书五经,孙夫子自己虽然一副老学究样,却没有兴趣把柳贺培养成老学究,反倒希望他既能读万卷书,也能行万里路。
正如孔子所言,何为士?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
“多谢夫子。”
这一刻,柳贺是真的被孙夫子折服了。
孙夫子虽然举业为成,只能拘于村中当一塾师,可他能安贫乐道,培养学童,算是在用实际行动践行着身为读书人的职责。
在通济社学,柳贺并未受孙夫子太多偏爱,因为孙夫子对所有学童都一视同仁,只以学业分高下,但孙夫子却怜惜他们母子二人生活艰难,看到柳贺有读书的天赋,实在不忍看他求学无门,以致天赋被埋没。
对于镇江府城的读书人来说,报考丁氏、茅氏二族社学并非什么秘密,可对于身处乡间的柳贺来说,去何处求学几乎是他面临的头等大事。
况且他还指点了柳贺该读什么书。
在社学这几月,柳贺读书几乎都靠自己摸索,主要还是他爹留下的藏书,可柳贺的看是不带任何目的性的,究竟哪一册更重,是看过便忘还是将书中所写记在心中,他几乎是没有任何头绪的。
……
中秋过后,柳贺开始闭门读书。
他把孙夫子的建议和纪娘子提了,纪娘子虽不舍柳贺离家求学,可既然柳贺愿意上进,纪娘子自然也不会阻拦,她毕竟也是秀才娘子,柳信在世时也曾外出游学过一段时间。
柳贺其实想过让他娘和他一起住到府城去,但据他打听到的消息,丁氏和茅氏族学招收的其他弟子都是安排住宿的,他娘如果一起去了,倒不如一直留在村中,好歹有左邻右舍互相帮衬着。
柳贺想了想,到时候只能请三叔以及里长族老他们照顾一二了,如果他真能通过两家族学的招考的话,希望那边给假能够稍多一些,让他能够经常回家看看。
柳贺读书依旧由四书开始,孙夫子借了他一本四书的点评,乃是他年轻时习四书的经验之谈,柳贺手中也有各种四书讲评若干,他每读一册,便会将自己心中所想与讲评内容进行比对,如此一来,他印象更深不说,各书中一致与不一致的观点也能被他一一吸收。
四书之外,柳贺每日会看一部分五经的内容,在明代科举考试中,头场考四书三道,经四道,一共七道题,考生四书必学,五经只需择其中一经为本经即可,相比四书,五经要驳杂得多,明初时规定了五经中各经应考的版本,如《诗》主《朱子集传》,《易》主程朱,《书》主蔡氏及古注疏,《春秋》主左氏公羊等等等,永乐中却又规定,一切以《四书五经大全》与《性理大全》为准,像柳贺啃下四书或许不难,可想把五经都吃透难度却是极大。
他也并非会为难自己的那类人。
但读书时,柳贺并不抱着为了考试而读书的念头,这样至少能减轻一点痛苦。
从上辈子开始,柳贺就一直把读书当成一件乐事,何况他眼下也无别的选择。
读书是苦,可在这大明朝,读书的苦却是最不值一提的苦,若是能考中一点功名,哪怕只是秀才,都能免除差役,若是中举当了官,更能够惠及子孙。眼下距离大明灭亡只剩不到一百年,大明末年那场席卷了整个北方的大旱,百姓饿到连树皮都啃不到,大地主圈并田地,百姓流离失所沦为流民,而自己有饭吃,有衣穿,还能读书。
在这几月间,每日天刚亮柳贺就爬起来,先烧一锅热水,掺井水洗干净脸,这样有助于提神醒脑,让自己不要犯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