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双胞胎
费尔道:「线人自然是和我们单线联系。你们跟着我们就是。」
蟋蟀这才意识到,卡龙在和市政府合作,提供黑虎帮的线人情报,抓捕市政府认为的潜在「秘密颠覆分子」。黑虎帮一直与卡龙有合作,他们把控六环进入城区的货车过路费,每年给卡龙上交一笔价格不低的「ch0u薪」。现在这一出显然是黑虎帮内部势力出现了分化,卡龙要丢掉其中与「颠覆分子」合作的那些人,和市政府交换某些东西。
交换什麽?
蟋蟀的接收器上出现了分派给她的任务,和另一个脖子上有仙人球纹身、戴着头套的队员,按指定的定位抓捕一名叫「拉基」的嫌疑人。定位在一栋居民楼上。她们抵达楼下,楼梯门锁着,蟋蟀掏出铁丝正准备撬锁,和她搭档的「仙人球」抓住她肩膀,示意她让开,然後端起机枪对着门锁就是一通扫s。
门开了,楼上同时也传来不知道哪一户的破口大駡声。仙人球朝着天花板又开了两枪,叫駡声消失了。
仙人球得意地看了蟋蟀一眼:「学会了吗?」
蟋蟀道:「我是保镖,不是劫匪。」
「有个x。」仙人球率先就爬上楼梯去了,蟋蟀跟在後面,看到她闯进一个房间里,房间里传出惊恐的喊叫声和求饶声,还有人撞在马桶上的声音。没多久,仙人球押着一个年轻男人出来:「走,收工。」
他们再次走进楼道里,楼上惊慌逃窜的居民不时遮住楼道的光源,让楼道变成了一条影影绰绰的水管。这些人仿佛是误入了人类家里的鱼,想要通过下水道逃回大海。但楼外并不是大海,纵然有刺眼的yan光洒在矿坑边上,断掉鱼鳍的人鱼在岸上,也没有办法自由行走。
矿坑旁边的电线杆上绑了几个衣衫破旧的人。仙人球把她押着的男人也绑到一根电线杆上,他恶狠狠地瞪着她,忽然朝她脸上淬了一口:「臭娘们,吃d吗?」
仙人球一脚踹在他k裆上,登时那个人腰就弯了下去。仙人球转过头向蟋蟀耸耸肩:「你看,这些人就是这样。」
蟋蟀不语。旁边押送的队员在用鞭子ch0u他们的「嫌疑犯」,矿坑附近围过来一些人,似乎是棚户区的居民来看发生了什麽,治安警把他们挡在安全线外面,不断用大喇叭提醒他们後退。蟋蟀忽然在人群里看到了阿亚提,她神情漠然,打扮得像一个普通的矿工妻子,围着围裙,手臂搭了一个挎篮,在人群中向矿坑张望。
仙人球拽下头罩甩了甩头,蟋蟀看到她有一头修短的金se鬈发。她从耳朵上拿下来一根烟递过来:「kt第二批的烟,我知道这个在你们保镖学校是y通货。」
蟋蟀接过烟点着x1了一口。仙人球看了一眼自己的接收器,道:「他们说有个1号溜走了。」
费尔这个时候从治安警里钻出来,他看起来没有受伤,但衣服上染了一大片血渍。小队成员都聚拢过来,他扫了小队成员一眼,下达新的指令:「1号里弗斯,颠覆行动的组织人之一,被追踪到参与叛乱行动定位两次,煽动群众密谋颠覆一次,目前逃脱追踪。但我们抓到的这些人肯定知道他的下落,你们现在的任务是审讯。如果抓不到人,我们今天就别回去了。」
仙人球从腰袋里ch0u出一把狼牙刺,问蟋蟀:「你知道这是什麽吗?」
蟋蟀摇摇头,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碾灭。仙人球用狼牙刺在她身上轻轻拍了一下,然後反手塞进了她抓到的那个嫌疑犯衣领里。那个嫌疑犯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惨叫。仙人球把狼牙刺拉出来,上面鲜血淋淋,还带了一些r0u的残渣,她满意地摇了摇那根bang子:「我们管这玩意叫豹子几把,像不像?」
她转过头看那个男人:「怎样?好吃吗?你告诉我里弗斯去了哪里,就可以少吃两口。不然我就要真把这玩意塞你嘴里了。」
那个人抬起一双赤红的眼睛sisi瞪着他们,忽然好像认出了蟋蟀:「你……你是那个……」
仙人球饶有兴趣地转头:「你认识他?」
蟋蟀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和一些烟草,慢斯条理地开始卷烟。仙人球捏住嫌疑犯的下巴,笑道:「说吧,她是谁?是不是你们老大?」
蟋蟀眼角瞄向阿亚提,阿亚提依然没有看见她,只是在人群里一脸麻木地观望。那个人忽然大叫道:「我看见她和里弗斯那帮人在一起,你们抓错人了,我不是你们要的人,你们问她吧,她肯定知道!」
仙人球叹了口气,转过来面向蟋蟀:「怎麽办呢,他已经开始血口喷人了。」
蟋蟀笑笑:「你把他几把踢坏了,他要拉人下水也正常。」
仙人球两手00那个男人的脸,然後按在他脖子上,惋惜地道:「可惜嘛,长得还有点正的。」话未落音,蟋蟀听得「喀啦」一声,那个男人的颈骨竟然被她轻轻松松顺手拧断了。仙人球抬脸冲蟋蟀嫣然一笑,似乎有几分得意。
蟋蟀道:「你想要什麽?」
仙人球在接收器上按了几下,汇报嫌犯si亡的讯息,然後才走过来,手搭在蟋蟀脸侧:「交个朋友,玛莲娜,西十三区安保,你呢。」
蟋蟀道:「蟋蟀,龙夫人的私人保镖。」
她说这话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这次任务结束,龙哥还会不会让她跟随夫人。但对b玛莲娜作为安保人员却杀人不眨眼,她这点不准确应该也不是什麽大事。
「今晚想不想去喝一杯?」玛莲娜迅速又转向另一侧,大概是接收器收到了新任务。蟋蟀无可选择,跟了过去。玛莲娜边走边道:「你知道这次我们要抓的颠覆分子是什麽来历吗?」
蟋蟀摇头。
玛莲娜道:「市政府过去也ga0过不少叛乱组织,跟黑帮一样,每个叛乱组织都有自己的头,只要斩首就行。但是这一拨,来来回回治安警抓了不少人,愣是没找到那个头在哪。所以这次黑虎帮给了资讯,以为能抓到头了,把我们全招呼过来斩首。我赌两百,没人问得出来这位里弗斯是个什麽东西,这压根就是条没头的泥鳅。」
「所以?」
「一会儿费尔走了,咱们就去喝一杯。」玛莲娜朝蟋蟀笑笑。路过一个正对嫌疑人拳打脚踢的彪形大汉,她顺手又0了0他的x:「威尔,行嘛,最近新长出的肌r0u很结实啊。」
那个大汉哈哈一笑:「今晚有约吗?要不要试试新肌r0u。」
玛莲娜把头套又戴上:「不了,今晚约到了小鲜r0u,你再练几个月,可能还有机会。」
接收器适时地又响了,蟋蟀低头去看,一个定位,有队员问出了里弗斯的下落。离她们不远的那批队员已经率先冲向了棚户区。蟋蟀转向围观人群,找不到阿亚提了。她心里咯噔了一下,默默祈祷他们要抓的人和阿亚提他们没关系。
不远处传来爆炸声。治安警用对讲机在通讯,进入定位区的第一批治安警遇到了炸弹,锈城的无人机在即时直播,蟋蟀的接收器迅速收到了最新的官方通报:恐怖分子残忍杀害治安警。然後是任务资讯,去爆炸点东侧的握手楼上封锁逃逸路线。
蟋蟀到达握手楼的时候,那条巷子的居民几乎已经全部逃走了,巷道里全是硫磺的气味。她进了楼道,刚到二层,就看到一个人似乎被炸伤趴在yan台上。她把手枪保险栓打开,检查了房间里没有其他人,然後跑到那个人身边。那个人确实是受伤了,一头一脸的血,周围的地上全是炸弹炸出的瓦砾。
蟋蟀把他翻过来,倒x1了一口冷气。
是阿迪。
她0他後脑勺的血流和x口,心脏还在跳,但出血量极大。她从包里拿出止血带,试图给他包紮。阿迪这时候似乎是醒了,肿胀的脸上开出来一条眼睛的缝:「蟋蟀……」
「麦可呢?有没有医生在附近?怎麽回事?」蟋蟀一肚子疑问,似乎猜得到答案,但又不敢知道答案。
「不是我们……炸弹……」阿迪似乎已经听不清她的话了,「告诉枚……我们……没有……」
蟋蟀撕下来衣袖去擦他脸上流下来的血,避免血水呛进他的鼻腔。但他的牙缝也在往外冒血泡,炸弹的碎片可能损伤了他的肺泡。蟋蟀冲他耳朵大喊,觉察出自己的无力,但她只知道麦可是他们这些人里唯一的医生:「有没有办法联系到麦可,麦可,通讯号!」
「麦可……别让他们找到她……」阿迪猛地握住蟋蟀的手,他的大手粗糙如同钢钳,无b用力,「上城爬虫……照顾我妹妹,拜托了……」
蟋蟀不知道如何是好,她说好。阿迪的手垂下来,瞳孔逐渐涣散。蟋蟀丢下包了一半的止血带,起身,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她从yan台向对面房间望去,看到许多人在冲下楼梯。接收器收到资讯,1号已抓到。
蟋蟀几乎是一路狂奔冲向矿坑,不停地在心里祈祷,不要是阿亚提,不要是茱尔,祈祷到最後一个名字的时候,她意识到祈祷是没有作用的——她的神灵从来没有保佑过她——
被押送往矿坑的,是一个一头亚麻se短发的少nv,身上穿着一件破布似的亚麻披挂,尽管她估计遭受了殴打,头发蓬乱,脸也肿成了青紫se,但蟋蟀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麦可。
萤幕黑下来。
我意识到自己在发抖。当这些曾经在张曼仪讲述里出现的人以动画的形式出现在我面前时,故事变得无b真切。有那麽几分钟,我真的相信锈城是真实存在的,有人si去了,而我无能为力。张曼仪搜集了多少锈城的资料?她能够从这个平行的世界里把自己拽出来吗?我拿出手机,想给张曼仪发资讯,这个动画仿佛是老天爷给了我一个绝佳的联系张曼仪的理由。但我发现我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又找了几天有关锈城的资讯,没有任何蟋蟀在棚户区的後续,只知道她在零号任务後应该是回到了上城,然後发现夫人不在。卡龙重新把她带到身边,没有人知道夫人去了哪里。
我每天面对着和张曼仪的聊天对话,蟋蟀,夫人,棚户区,卡龙,这些东西好像一些水生植物根j,缠绕交错,把平静的水底搅得乱七八糟。我写了一段话,写完又删掉。再写。再删。直到一星期後我有天对着对话方块发呆的时候,张曼仪的头像抖了抖:
练琴吗?
我是循着发疯一样的《魔王》找到张曼仪的,打开门她停下弹奏,抬头看我。张曼仪又瘦了很多,尽管她穿了一件暗红se松松垮垮的套衫长款毛衣,几乎把身t的轮廓全部罩住,但她把围巾摘下来搭在琴盖上的时候,暴露了几乎只有一层苍白皮肤覆盖的锁骨,脸颊的侧边甚至可以看见青se的毛细血管。我等着她说些什麽她又分手了之类的疯话,说实在的,她再分手或者找新的物件,我都习惯了,反正她是不打算再回学校住了,和谁住都没有关系。
但她跟我讲的第一句话是俄语,我问她这是要g嘛,她说她准备去中亚,实地看看蟋蟀她们吵架的那个地方。我的震惊大概是又写到了脸上,她眼睛木木地看了看我,笑起来:「萧雅你怎麽这麽白。」
我说给你搬家太累,崴脚了,我在宿舍里养了两个星期的脚,几乎不见天日。她咯咯笑,好像这是什麽好笑的事。但我留意到她笑也不对劲,她嘴在笑,眼睛没有,眼白里全是红血丝。我吓住了:「你怎麽了,眼睛这麽红。」
她好像才从出神里回过来,起手r0u了r0u眼睛:「没睡好,太想你了。」
我怔住,窗外的风很大,树枝刮刮蹭蹭地碰着窗玻璃。我脚又开始痛了,刚才过来的时候明明能走了的。张曼仪抬手来拉我:「你生气了吗?」
天哪,这是在关心我吗?我脑子一时间产生了短路。她靠我那麽近,发丝垂在我脸侧,呼x1声近在耳边。我忽然很想开口坦白我有多难受,想叫她不要再耍我了,不要说走就走。但是话梗在喉咙里,我唯一能说的是:「没有。」
她的眼眶被她r0u得越发红了,我叫她别r0u了,她好像听不见。我去掰她的手,忽然感觉手背一凉,有眼泪掉下来。她呆呆地看我,眼泪掉下来,一颗,两颗。我僵住了。她又笑起来,我不知道她在笑什麽,我的脸se一定很难看,不然无法解释为什麽她忽然凑过来,亲了我一下。
她今天没有涂口红或者唇膏,嘴唇有点乾裂,但还是很软。
我感情回馈机制全部错乱了,隐约知道这种时刻更重要的是问她到底发生了什麽。但神使鬼差,理x追不上感官,涌进我大脑的念头居然是:有点好亲,我要不要亲回去。
这可是後面有个透明玻璃了望窗的琴房。
但……用纸糊上玻璃窗,似乎可以在管理员到达前争取至少五分钟时间。我们两对视一眼,似乎是心有灵犀,张曼仪从挎包里ch0u出一张a4纸,我啪地就糊到了了望窗上。
古人形容揭穿秘密的坦白是「t0ng破窗户纸」,而我们在一张薄薄的白纸背後亲吻对方。张曼仪的眼泪落在我嘴里,有淡淡的咸味,我太久没有哭过,差点都忘记了眼泪的味道。如果我可以分出来一个理x的分身,可能会想在社交媒t上发点什麽「边哭边亲是什麽感受」的帖子,但我没有多余的理x可以使用。这一个月来,我的心脏仿佛是被拧紧的螺母,直到此刻才恢复了自由。
在管理员抵达砸门之前,我们已经戴上口罩沿着灯坏掉的楼梯跑下破旧的琴房大楼。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猫在夜se里窜过我们身前,钻进旁边黑暗的小松林,我们跟着它跑进去。p城的春天风依然很大,但已经不再寒冷,空气里甚至有新割的秸秆草的甜味,仿佛刚煮熟的甜糯玉米。在亲吻停下来看着对方傻笑的间隙,我大口呼x1着这种甜香,仿佛它的甜变成了酒酿,让人醉得晕晕乎乎,张曼仪的嘴唇被我亲肿了,像樱桃,曾经有个诗人写樱桃是迷人的嫣红屍t,仿佛血滴,血难道不是生命的源头吗?我听到血流在我们身t里潺潺流动,仿佛春日使得河面的冰全部裂开,底下的溪流交替迸发。
「你刚刚为什麽在弹《魔王》。」从黑暗里走出来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要问她。
张曼仪歪脑袋想了一下,说:「因为这是schubert最好的曲子之一。」
我说:「别胡说,你知道我想问什麽。」
张曼仪掰了一下我的脸:「天哪萧雅,不要这麽严肃。你好像海关审理员哦——为什麽要带《百年孤独》入境,是不是想传播虚无主义思想。」
我哑然。张曼仪又一次展示了她高超的转移技巧,轻易挫败了我从她弹奏的音乐窥探她内心的尝试。文学与艺术是最不能揣摩意图的东西,她在暗示我,我从《魔王》猜测她面对着绝望的黑夜,和从《百年孤独》里推测读者怀揣虚无主义一样不靠谱。
我们一前一後地走去她租住的地方。我欣喜於在她的住处没有看到陌生人的痕迹。但她的住宿环境也实在堪忧,西晒的顶层小房间,暖气片只有两片,可以想见这地方设计的时候就被当做了这栋楼的隔温层,冬天严寒夏天酷暑。墙壁像纸一样薄,张曼仪说能听见对面房间的一男一nv深夜发出的一些不可描述的声音。偶尔那对情侣打架,男的搬铺盖睡在过道,捶打墙壁咒駡,或者发出震天的鼾声。
房间里的空间也很窄。折叠桌上丢着一些信件和没有书号的杂志,还有传单。我拿起来看了一下,是另一个戏剧的宣发广告。窗玻璃外能看见不远处医院红se的十字灯牌和大院的门,深夜依然有救护车不时呼啸而过。我说我听到救护车的声音会心慌,我以为张曼仪会说习惯就好,但是她看着医院门口正等待门禁杆升起的救护车道:「如果是病人,听见救护车的声音会安慰的吧。」
那倒也是。我说,你要不要回学校住,万一有什麽,还能有个人叫救护车。话一出口我就想殴打自己,但我也不知道为什麽会突然对张曼仪的独居感觉到心慌。她看起来如此地富有生活的经验,也生活了这麽多年。反而是我,一副温室花朵动不动崴脚的模样。
张曼仪笑说不了,我们的宿舍楼超过夜里十一点一概算作晚归,会被扫脸记录,她这种夜夜笙歌的夜猫子,可不想毕业清宿的时候看到记录里满屏自己的脸,保不齐还会迎接宿舍管理员一些类似老家妇科医生会露出的鄙夷眼神。我大为诧异,我之前也没感觉到她晚上常常外出,但转念一想好像我也没有晚上问过她在哪里,她只是会经常在我意料之外的时刻突然出现,造成一种她一直待在我身边的错觉。
「你晚上去哪儿,24小时通宵自习室?」我半开玩笑问她。
她掰手指给我数酒吧名字:「野玫瑰,路牌,小西窗……」
我目瞪口呆,在西城区生活了两年,我不知道有这麽多酒吧。但也是,在这座荒凉的城市里,年轻人是需要很多地方安慰一身「班味」的身t,打发疲惫无趣的时光。
「下次带你去。」张曼仪从书架上拿下来一瓶洋酒,「你喝盐酒吗?」
我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知识盲区居然有这麽大:「什麽是盐酒。」
张曼仪把杯子扣进盐罐,杯沿上瞬间粘上了一圈盐霜,然後在杯子里倒了半杯酒:「喏,盐酒。」
我才看到酒瓶上的字母:「你这是什麽,龙舌兰加盐,argarita半成品?」
「不是argarita,不是任何人的名字。」张曼仪说,「大家为了纪念某个人而用ta的名字给某个东西命名的时候,怎麽知道这是那个人想要的呢。」
「你放心,我不会在论文致谢里写你的名字的。」我喝了一口,辛辣,龙舌兰酒的原味,没有任何糖浆的冲调,这喝法让我想到了一圈墨西哥男人围在村口抡玻璃瓶子。为什麽烈酒会让人想到男x?这种对酒的刻板印象把我自己吓了一跳。
但这杯盐酒有一瞬间让我感觉放松。仿佛喝掉这杯酒,我就暂时摆脱了自己乖乖nv的身份,变得桀骜不驯了起来。我甚至有胆量问张曼仪之前不敢问的问题了:
「喂,你上周怎麽消失了。」
张曼仪盘膝坐在窗边的地板上喝酒,她的短发长长了,似乎是这一阵子疏於打理,头发的边缘显示出一些杂乱蓬松的痕迹,但也可能是被我刚才弄乱的。想到这里,我脸有点热。
「你不要再消失了好不好。」我的胆子是真的变大了。我摇摇晃晃地走到她身边坐下,看窗外的红光落在她脸上,红光一般是给鬼故事用的,但张曼仪的脸在红光里也并不吓人,反而还显得异常立t,仿佛火灾现场处变不惊的大理石雕塑。她的神情有点恍惚。
「如果我消失了,你会来找我吗?」她忽然放下酒瓶。
我说我会。
她摇摇头,说:「不要找。」
按张曼仪的说法,如果一个故事没有线索,说明它不再想让人听见了。如果一个人选择了消失,那最好的尊重,就是不要去找ta。
「你没有找到锈城的新线索对吗?」我想我忽然知道了张曼仪情绪的来源。
张曼仪看着我,我有点得意地打开了手机收藏的动画网站:「我收到了线索。」
「你以为锈城放弃了你吗?它可能只是为了让我去找你。」这是我第一次感觉自己非常笃定,「夫人失踪了,但是我知道蟋蟀会找到她的。」
「这只是故事。」我第一次听到张曼仪否认锈城,她用一种很轻的声音说话,仿佛稍微用力一点都会让句子沉重得经受不住,「我有个朋友叫小勉,去年消失了。她的伴侣,姑且叫她森森吧,一直在找她,找了一年,丢掉了工作,和家人也决裂了。後来找到了,但是没有办法把她救出来。我们去她们曾经一起生活的家看望森森,屋子里全是各种档和材料,没有锅,没有衣柜,没有一点生活的痕迹。她的生活在找寻的时候就丢掉了。」
但又怎麽能说她没有生活着呢,我怀疑这样一个说法。张曼仪给我看森森发的动态,她把网路博客当成了一个真实的日记本,重新发明日期和纪年方式,以小勉消失的日子数计算,每一天做了什麽,找了哪个律师,去了哪个疑似有人见过她的郊区,在那个郊区等了很久,吃了一碗很难吃的面。第401天,她找到了小勉。
「我们买了樱桃去的,但是到最後,没有一个人吃那袋樱桃。因为森森说她去看小勉的时候带了樱桃,小勉想逗她开心,拿樱桃喂她,但是她太虚弱了,手撞到栏杆,樱桃就掉了。森想去抓,没有抓住,她们看着那颗樱桃在地上滚呀滚,滚进栅栏的底槽里。森森说,好像是一颗血珠,就这麽掉到尘土里,变灰,然後消失不见了。
「有什麽意义呢?这样去找,有什麽意义呢?」
这是蟋蟀回到上城的第12天,她依然没有看到夫人。她试探地问过管家杰思,杰思耸耸肩,说夫人被卡龙派去另一个片区督查一些黑帮的事务去了。但此前夫人从未有这麽长时间不回家,连卡龙的生日宴,夫人都没有出现。
蟋蟀去过棚户区,但没有找到茱尔或者阿亚提,又或者,她们两都已经像麦可一样被捕了。她甚至不知道麦可被关在哪里。莎莉说这些涉及颠覆罪的囚犯一般都会被分散关押到市政府的秘密监狱,这些监狱不在锈城城内,要麽在外面的荒漠深处,要麽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
如果是後者,蟋蟀忽然想,麦可大概就能见到海了。
在找不到麦可和夫人的日子里,蟋蟀再次频繁地梦见大海。梦里的大海没有颜se,又或许停留在她记忆中的大海就是深夜里黑沉沉的样子。一头巨大的独角鲸在月下潜游,不时露出水面。她不知道什麽时候到了独角鲸的身上,看见他们乘坐的那艘汽轮越来越远。但她能看见船底的舷窗,那里趴着几个眼巴巴望着外面的孩子。
轮船开始沉没,连同那些巴巴望着外面的眼神一起沉入水底。
蟋蟀总是在那些眼睛消失的时刻醒来。五点三十分。她起来去上厕所,在洗手池发现自己鼻子里有yet涌动,她拧开龙头用手掌捧水,x1了一点,想冲洗鼻腔,水从鼻子再流出来,白se瓷盆瞬间变成鲜红。
天气在变得燥热,她的鼻腔黏膜和她的其他皮肤一样不易止血。但她甚至闻不到血腥味。不知道这样下去,会不会彻底丧失嗅觉。她在洗漱台前站了一会儿,忽然又看见夫人送的那瓶香水立在那里。
神使鬼差,她把香水拿了起来,拧开瓶盖。
香茅草,热带灌木丛的气味。蟋蟀在马桶盖上坐了一会儿,香水没有毒,甚至连眩晕的感觉都没有。但她忽然发现了瓶盖有点不对劲,它的重量似乎不是一个普通的金属瓶盖应该有的。她把瓶盖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发现瓶盖内的盖顶和外面的盖子顶不在同一个水准层面上。
有夹层。
她用小刀把瓶盖内的夹层撬开,里面出现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匣子,锈城军工第2代针孔窃听器。
这种窃听器同步讯号极强,续航时长可以达到300多个小时。此时窃听器已经没电,但从收到香水之後将近两周,蟋蟀所有在房间里做过的事,夫人应该都听得一清二楚。
蟋蟀摇摇头,夫人说「我可能b你自己还要了解你」原来是这样的意思。夫人听见了她在这个房间里洗澡,哼小曲儿,上厕所,听见她打电话去打听救济会那个姐姐,可能也听见了她和救济会确认她的捐款去向,知道她每个月工资有一半要拿去资助两个孤儿读保镖学校。如果窃听器穿墙功能更好一些,或许还能听见她说梦话。
她忽然觉得滑稽。她费尽心思猜测夫人的意图以努力保命的时候,夫人从来没有担忧过这个保镖危不危险。她以为那些信任是出自夫人的善意,事实是这信任出自窃听器。上一个在夫人柜子里的人,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天气逐渐变暖的几天,我有种错觉,日子变得好过了一些。连张曼仪又打算搬家我也第一时间知道了。我那天去她的出租屋找她,发现人不在,她对门的那个男青年正耷拉着眼皮子在走廊的公共洗手台上面刷牙,我问他张曼仪去哪里了。他表情毫无变化地说:
「昨晚有几个条子来查房,她管人家要证件,被拷走了。」
我哭笑不得:「你们也查了?」
他说:「查了嘛,这年头查房不是蛮正常?能查出什麽来,十几年前还能抓个非法同居,现在,没有k2,邮票什麽的,不会管你的。」
我被他的话弄得莫名其妙,也不知道k2和邮票是什麽。他那个小nv朋友这时候出来晒衣服,见到我,笑笑。那个男青年大概是为了在他nv友面前显摆,又热心地补了一个建议:「叫你朋友别跟拿手铐的人较劲,要查就让他们查嘛,罚款给钱就完了嘛。局子里蹲一晚上,何必。」
我正要问她被押哪儿去了,张曼仪就拎着水果回来了。那位男青年往水槽里咕噜噜吐了一口水,手掌抹了抹嘴转身进屋。张曼仪没跟他们打招呼,直接拿钥匙开了自己房间的门。
我跟在她後面进了屋。她从袋子里掏出来一个梨塞我怀里:「楼下超市打折,两块五一斤。」
我说你没听人说吗,不能分梨。
张曼仪说她得搬家,房东不想再租房子给她了。我说那要不搬回学校?这样省下房租,她就不用同时打三份工,一边还得写毕业论文。还有……也不会半夜被查房。
张曼仪眼睛溜圆地看着我,仿佛看到了什麽好笑的笑话。她说你认真的吗?然後开始大笑。我说你对门那个哥们跟我说了,这边老是查房,大概这个街区流动人口b较多,不太安全?
张曼仪说:「我就是流动人口啊。」
我一时语塞。
当然,用这个理由劝张曼仪我其实也心虚。要说查房频率,大概哪个社区都b不上我校。每个月两三次「安全检查」,收缴一大批洗衣机、热水器、电吹风,这些物品据说是危险品,但往往没到几天就出现在了宿舍工作人员的办公室或者宿舍里。而且这些查房的人更神出鬼没,更无证可查。我年少无知,还曾经向宿舍管理员抗议他们翻我的床,如果有什麽ygsi物品被翻出来,是不是不太应该。
管理员翻了个白眼:「那翻出来了吗?你有证据吗?有的话我马上叫他们给你道歉。」
我们再次出门,这次任务是陪张曼仪去找房。天气变热,行道线被晒得胶皮融化,显得那白se斑斑驳驳,颗粒分明,仿佛一条缠在柏油马路上的带状孢疹。我记得小时候看的报导是这样写p城的:冬季乾冷,夏季sh热,普通植物很难存活。我们两走在p城将近入夏的马路上,戴着大沿帽子,穿着过大的防晒服,手脚僵y,如果有人用无人机看,我们估计也像两棵不太容易存活的植物。
我们看那些贴出来的广告,一个一个打过去。还有租房平台。我看上了一个朝南的大房间,窗子面向社区的公共花园,虽然植被也依旧稀疏,但是不吵,仲介笑眯眯地说有眼光,这个房间好多人问,押一付三就可以了。
押一付三是一共多少钱?张曼仪问他。他说两万五嘛,也不多。
张曼仪看了看我,说萧雅要不我去卖个肾吧?
p城研究生一个月的津贴是六百多块钱。如果不自己打工,就只能全靠家里支持。张曼仪几乎不提她家人,也不好问她能不能跟家里腆着脸要点钱。我只知道她有个脾气很差但是会给她寄毛线围巾和手织毛衣的妈,还有个弟弟,我猜她家里估计还要供弟弟上学,经济也不太好。
最後确定了在另一个顶层合租的房间,公用洗漱间,b之前的房间还要小,好处是房东不急着要押金,可以先付两个月房租。之前的房东虽然不让她继续住了,但一分钱的赔偿都不打算给,似乎没住满的租金也不想退。如果是我,我估计就这麽算了,但张曼仪愣是去找了原先那个房东,不知道用了什麽手段,成功退回了没住满的钱和押金。那个房东估计也被惹急了,张曼仪给我看他发的一条社交媒t动态,他破口大駡某些没良心的住客,住了这麽久,超额用了多少水电,把床垫睡塌了几厘米,还好意思让退钱。
我看看没良心的住客,她的嘴抿着,似乎在抿一个要抿不住的笑,耳朵边头发散下来,眼睛夜晚小猫瞳孔一样乌黑溜圆,仿佛即使全世界都亏欠良心,也不可能由她来欠上一份。
我们又搬了一天的家。请不起搬家公司,张曼仪把她的前男友游击队全薅了过来,这些人,据说现在都是她哥们,在她给我的介绍里一概略去了名字,只简称为小王,小张,小曹。张曼仪带着小王把她那个床头柜搬上楼的时候,我和小张、小曹站在一楼等货车,三个人面面相觑,为了缓解尴尬气氛,我和他们说:
「我是小萧。」
小曹的反应有点出乎我意料,他好像一点也不惊讶于张曼仪丝毫不向他们介绍我,而我要向他们做自我介绍。但这种不惊讶并不是「关我何事」的冷漠,相反,他显得有些古怪:「我知道。你是萧雅。」
我说我也知道你叫曹有信。
曹有信苦涩地笑了笑,说:「你们俩现在在一起了吧?」
我好像被这句话攒到了心脏,瞬间心口就起了一层毛边玻璃一样的模糊刺痛。我们在一起了吗?这时张曼仪从楼上窗口探头出来喊:「萧雅,你能不能帮我把那个三角垫拿上来。」
这个要求拯救了我。我向曹有信挤出来一个笑容,说我上去了哈。曹有信并不肯放过我,又幽幽地说了一句:「她连za的时候都要给你回短讯,别跟我说你们俩是闺蜜。」
这回不仅是我尴尬了,小张咳嗽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来一盒烟,假装走到一边ch0u烟。我说,谢谢你大哥,我画面感都出来了,张曼仪知道你跟人这麽分享你们的床上细节吗。
他还在继续说:「你给她的稿子她都压在枕头底下的。」
我说什麽稿子,我可以发誓我绝对没给她写过情书,不是不想写,是我压根就没这个才华。然後我忽然想起来了。是锈城,我之前在库存阅览室给她誊抄的锈城的资料。
我好笑起来,曹有信可能根本还不知道自己是为什麽被甩的。他大概以为是因为我。但是张曼仪把稿子垫在枕头下,绝对不是为了梦到我,而是为了梦到锈城。
据说在印度的一个小岛上,当地的原住民把有通灵能力的巫师叫做oko-juu,也就是「做梦者」。超自然的人与jg灵具备可以在人类梦境里传话的能力,但对於人类,能不能做梦是纯靠天选的,心心念念想要做巫师的人反而不容易获得神谕,而一些根本对自己毫无觉察的人,却更有可能接收到「jg灵」的讯息。这世道就是这麽荒谬,张曼仪为了锈城心心念念,但她就是梦不到锈城。我也很久没有再做和锈城有关的梦了。蟋蟀她们是jg灵吗?为什麽能渗透到我们的世界里来,如果是别人接收到了这些梦,他们会知道是怎麽回事吗?
蟋蟀,她知道了夫人窃听她以後,还会去找夫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