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落荒
女皇御驾不在,而靖王殿下本就被女皇特许随意出入皇宫,又有苏行盏领着,自然不会有不长眼的阻拦,她们很顺畅地进了御书房。
“嗖——啪!”
藤条破空,一下又一下精准地鞭笞着肿胀不堪的两团,发出清脆的声响,其中夹杂着女人隐忍的低喘,成功让靖王殿下停下了刚迈了一半的脚,并且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下身不着片缕的大总管大人正以手臂撑地跪伏在书案前,手上还托着一副戒尺,正在接受责打的屁股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遍布可怖的伤痕——下午的廷杖本就使皮囊下的臀肉饱受凌虐,让整个臀部都肿大了几圈,现在又被凌厉的藤条抽破了表皮,那些黑紫坏肉自然露了出来。别说那臀部,就连腰和腿上也都是青青紫紫,但凡露出来的皮肤就没一处是好的。
即使受了这样的折磨,鹿歇依旧只是紧闭着眼咬着牙,没发出太大的声响,若不是她疼得时不时痉挛,身上早已被汗打湿,地上也尽是染了血色的水渍,简直像藤条不是打在她身上一样。
鹿歇身侧站着两个宫侍,各个面露不忍眼中带泪,而在她身后那个挥舞藤条的女官更是泪流不止,连牙齿都在打颤,却还是不得不执行这场荒谬的惩罚。
……好诡异的场面,她是不是来得不太巧?
实在没见过这场面的靖王殿下欲言又止地看向身旁的大宫侍,却见他脸色黑得难看,手紧握成拳,指甲已经深深嵌入皮肉。
执刑与监刑的宫人见到苏行盏,仿佛看到了救星,差点连给萧知遥见礼都忘了,好在她们都是鹿歇一手带出来的徒弟,时刻不敢忘记规矩,纷纷跪下行礼:“参见王主。”
萧知遥没立刻让她们起身。她目光停在仍保持着跪伏撅臀、托着戒尺的大总管身上,等了数秒,终于等到了她的动静。
这位总是笑眯眯的内廷大总管像是才反应过来,缓慢僵硬地直起身子,手上仍然不忘托着戒尺,慢慢地将手举平。
又缓了一会,她才喘息着道:“御赐……规矩在身,老奴实在不方便……行礼……殿下恕罪……”
那声音沙哑干涩得可怕,萧知遥蹙眉,正想问什么情况,苏行盏却先冲到鹿歇面前,抓住她的肩膀,尖声道:“鹿歇,你是不是疯了?!”
鹿歇怔了怔,手上的戒尺都差点被撞掉,她脸色一变,竟抬手给了苏行盏一巴掌,哑着嗓子骂道:“……没规矩的东西!咳……谁教你、教你在殿下面前这么放肆的?咳、咳咳……”
苏行盏捂着脸,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的举动有多失礼,连忙跪下请罪。
萧知遥轻咳了一声,假装没看到苏行盏的失态,转而问那拿着藤条的女官:“母皇不是让鹿大人在这反省吗,这是何意?”
“回王主,是……是陛下的旨意,让大总管反省时举着规矩,以示警醒。陛下仁慈,允许大总管受不住时跪伏休息片刻,但规矩绝不可离手,且、且跪伏时需一直以藤条责臀……”女官说着说着,声音染上了哭腔,“以往、以往也都是如此,是惯例了,但此前最长也就罚过两个时辰……”
“王主,奴等斗胆求您……求您看在我们大人这么多年来一直尽心尽力侍奉陛下和凤后殿下的份上……替我们大人求求情吧……大人下午才挨了一百五十下廷杖,再这么跪上十二个时辰,真的会出人命的……”
女官和两个宫侍颤抖着磕头,连苏行盏也红着眼求她:“殿下,求您劝劝她,劝劝她吧……”
萧知遥张了张嘴,感觉一个头两个大。
母皇说让她多跟鹿歇学,可没告诉她她家大总管私底下玩得这么大啊。她要真学了,就小侍奴那个身板,来一次就得香消玉损。
再说了,让她劝,她这怎么劝?这分明就是人家自愿的。毕竟按她母皇随和的性格,再生气也想不出来这么缺德阴损的惩罚来,除了对夫郎,她从来都是讲究一个奖罚分明的,贤明得很。
而且萧知遥以内力探查过了,鹿歇搁这罚跪,这偌大的御书房却连一个监视的影卫都没放,附加刑也只笼统地说“一直责臀”,根本没规定频率和力道,这两个监刑的和责臀的宫人还都明摆着是鹿歇的亲信……只要鹿大人使个眼神,完全可以让那女官间隔几分钟甚至更久才打一鞭。这毫不严谨的刑罚能是拿出来惩治罪人的吗?更别说这可是女皇亲口下的谕令,慎刑司要是出了这种没水平的纰漏,掌事的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可见这所谓的“惯例”,百分之八百是鹿大人自个儿琢磨出来折磨自己的!
——女皇不也都说了吗,她自找的。
不过萧知遥也没法真放着不管,就算这是鹿歇自己找打,归根究底还是因她父后要作死而起。她想了想,搬出了女皇的话:“鹿大人,您这伤势……不知这几日内廷的事务可有安排妥当?若是得由统务司来接手,小沐大人那边怕是不太好交代。”
上至贵人们的起居和安全,下至宫闱修缮和宫侍的训诫,皇宫所有大小事务都由内廷和统务司打理。内廷主司人事、财务还有刑罚,由眼前这位担任大总管;统务司主司礼制和余下琐事,那位小沐大人——沐致音,正是统务司的司监。
与内廷不同,统务司司监固定由沐氏一族的少主在成年后担任。沐氏是皇室圈养的家臣,知根知底,全族的卖身契又都在女皇手中,故而一般都很得女皇信任。小沐大人今年才弱冠,接任司监也未满一年,正值年轻气盛的大好时光,难免性子急躁了些。
正如女皇所说,要是鹿歇今日真玩脱把自己干趴下了,害统务司不得不帮忙处理内廷的烂摊子,“性子急躁的小沐大人”真的会冲去鹿府把她家大门都砸了。
毕竟她真的干过这种事。
鹿歇:“……”
见识过这位同僚的暴躁并且深受其害的大总管沉默了好一会才道:“殿下多虑了,内廷自有其运转的方式,不会因为失去老奴一人而受影响,而且老奴也已将近来的事务吩咐清楚了。”
鹿歇很清楚私自带凤后出宫会触怒女皇,而她的主人也足够了解她的秉性,这次她必然会受到严惩,所以她早早就把事务安排下去,即便她几日不能起身,内廷也不会受什么影响,她培养出来的人还不至于这点能耐都没有。
唯一的差错就是出宫的事被发现的太早,她的确还有些权限没来得及交接,主人又被气狠了,赐下的罚远超她的预估,就算是她也有点吃不消,得好好休养一段时日。如果这期间内廷遇到下面的人权限不够无法决定的大事,确实只能转交给司监代为定夺。
“话虽如此。”萧知遥见她有所动摇,折扇轻敲着手心,再扔了一个台阶,“中秋节在即,凤后殿下又喜欢热闹,陛下前不久还特意吩咐了今年宫里要好好操办,各府家主皆会入京,这可不是内廷或统务司某一家的事。大人能不能捱过这十二个时辰本王管不着,但若是因此误了陛下的命令,丢了皇室的脸面……就算大人有几条命怕是也不够还的。”
“……”鹿歇有些哑口无言,还有点不理解。
她从来只效忠于主人,对墨识叶有求必应也只是因为那是主人视若珍宝、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的爱人。而萧知遥虽然是主人唯一认可的子嗣,但为了避嫌,她一直有刻意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这位殿下也不是多热情或是喜欢落井下石的性子,没道理无缘无故特地来说这种刺激她的话。
再想到跟着一起来的还有苏行盏,鹿歇垂下眸。
……看来这是主人的意思。
萧知遥也不催她,安静地等着她想通。
很快她就听见鹿歇道:“陛下赐罚,老奴不敢抗旨。”
还行,还不算变态得太彻底。萧知遥腹诽了一句,折扇一转指了指女官:“母皇只说一直责臀,又没规定数目,鹿大人说几句好话,劳烦这位姑姑放个水,这不就成了?”
“这样一来,鹿大人既没有违抗母皇的命令反省了自己的过错,也不至于误了工作,岂不是两全其美?”
鹿歇似乎还有些为难,倒是女官闻言双眼放光,立刻又给萧知遥磕了几个头:“奴明白了!奴遵旨!”
“嗯,母皇那边本王自会去说情。”萧知遥道,“鹿大人一片忠心可鉴,更与母皇情同手足,她心里也定然也是不愿见您受此重责的,不然又怎么会留下这么大的空子。”也不会让她来这一趟。
她真就差直说“母皇让你差不多得了别把自己玩废了”了,希望鹿大人能听得懂她的意思。
“……殿下大恩,老奴谨记于心。”鹿歇低头。
“鹿大人言重了。”目的达到了,萧知遥当然不打算再在这待下去,“对了,母皇让苏大人留下照看您,本王不便久留,就先告辞了。”
萧知遥再回到王府时已是深夜,她走到引晨阁里间门口才想起来自己的床已经被某个小侍奴占了。
本来就是她把人抱回引晨阁的,人家早上才因为她的疏忽受了那么重的规矩,又喝了不少药,正是心身俱疲的时候,她总不能把人喊起来赶走吧。
这可不该是贵女所为。
既然自己的卧房回不去,萧知遥打算去书阁住一晚,顺便把昨日未完的事务处理掉,但转身的时候又听见了微弱的声音。
“殿下……是殿下回来了吗?”
萧知遥愣了愣,倒是没想到里头的人竟然还醒着。她对自己的实力还是很有信心的,不至于连这都听错。
绕过屏风果然看见沈兰浅探着头,半个身子都露在被子外,似乎想看清是谁,正好与进来的萧知遥对上视线,他被吓了一跳,缩回去时头不小心撞上了床边的挡板。
“嘶……”
“当心,慢一点。”萧知遥连忙过去扶住他,又点燃了床头的蜡烛,就着烛光查看他被撞到的右脸,娇嫩的皮肤果然红了一片,还蹭破了点皮,“本王给你上点药。”
沈兰浅顺势依偎在她怀里,声音柔柔的:“不碍事的,殿下。”
“怎么会不碍事,这可是脸上,万一留了疤,你哭都没地哭去。”萧知遥拿出随身带的药膏,边往他脸上的伤处抹边道。
沈兰浅乖乖地让她上药。刚从外面回来的女人指尖冰凉,药膏自然也带着寒意,陌生冰冷的触感落在有些红肿的脸颊上,让他下意识打了个颤。
萧知遥以为他冷,抹好药就把人塞回了被子里,问道:“这么晚了还没休息,是本王吵醒你了吗?”
这下沈兰浅只露出了个脑袋,侧着身子,眼睛被冰凉的药膏刺激变得湿润,看起来水汪汪的,他轻声道:“殿下未归,奴岂能独眠?”
萧知遥点点他的额头:“那倘若本王上了战场,很久都不回来,甚至回不来了,你就一直不睡了?”
“呸呸呸!殿下,请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沈兰浅立刻呸了几声,脸上写满了不认同,“殿下英明神武用兵如神,自是战无不胜、立于不败之地的。”
萧知遥从不迷信这些鬼神之说,她只信自己,又觉得小侍奴气鼓鼓的样子很好玩,笑道:“你对本王的评价倒是很高。”
少年脸色微红,缩回去了点,只露出来那对湿漉漉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殿下天人之姿,天下男儿哪有不仰慕殿下身姿的……奴自然也……”
他说着说着突然停下,察觉到自己行为的不妥,怯怯地道:“啊……奴、奴逾矩了,请您恕罪……”
他竟又对殿下说了如此失礼的话,但愿殿下不要觉得他是个放浪的男子才好……
萧知遥倒不甚在意:“本王府上不讲究这些,你大可再肆意些。本王承诺过,只要你守好本分,是不会亏待你的。”若非要说,她反倒不喜欢那些太过循规蹈矩的男人,死板且没有生气,何其可悲。
虽说萧知遥喜欢知书达礼的乖孩子,但她这人随意惯了,可受不了天天面对一个怕她怕得要死的男人,这也太无趣了,那她还不如娶她的马或者她的剑,至少她家草莓跟她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一向只对她这个主人热情,玄霜剑更是师尊亲手为她铸的,感情上就完全不一样的。
萧知遥见过太多这样的男人。在友人家的后院,在她母皇的后宫,他们一生谨慎又卑微,只是犯一丁点错误就要受到严惩,无论多么有个性的郎君公子,出嫁后总会被森严的规矩磨平棱角。她有的时候会想,如果她爹不是运气好嫁给了她娘,运气好得了一位帝王的独宠,会不会也和那些男人一样,渐渐的不再和人撒娇,不再露出笑容,渐渐变得死气沉沉,不再这样明艳鲜活。
她不喜欢那样。
但萧知遥也能理解,毕竟小侍奴生在沈府那种地方,从小没了爹,娘也是个人渣,能平安长大已是不易了。虽然他自己选择要留在靖王府做她的侍奴,但除了侍奴该受的规矩外,她不会太过苛责他的。
“殿下……”沈兰浅神色动容,感谢的话到了嘴边,但最终还是止于此。
“好了,你快些休息吧,本王就不打扰你了。”萧知遥揉了揉他的头,熄了烛火,准备去书阁。
沈兰浅见她要走,咬了咬唇,道:“您今日……不歇在引晨阁吗?”
“这几日本王歇在书阁,你好好在这养伤即可。”烛火熄灭,房内重归黑暗,萧知遥隔着纱帘和挡板看不太清沈兰浅的表情,但直觉告诉她小侍奴现在肯定又满脸失落,她想了想补充道:“你得静养,本王睡觉姿势不雅,会吵到你,你不要多想。”
“那……殿下晨时需要奴来口侍吗?”沈兰浅忍着脸上的燥意,小声地问。
他虽是沈府嫡长子,但却是以侍奴之身进的靖王府,入府前自然被教过侍奴侍主的规矩,只是先前他从未被召侍寝,也不曾近靖王殿下的身,学到的那些规矩当然用不上。其中有一条就是侍寝的侍奴晨起需以口服侍妻主,替妻主解决刚睡醒时的生理需求,甚至充当夜壶。为了让妻主舒心,每个侍奴都被调教过嘴上的淫巧,连有些正经嫁人的夫侍为了得宠,也会找有经验的老奴侍请教。沈兰浅学得仓促,也没真的实践过,但他很有悟性,自认为虽然做不到那书上说的“以口活让妻主赐下玉液”的程度,应该也不会太差。
萧知遥完全没想到会听到这种请求,面上凝固了一瞬,差点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不必。”简短地留下两个字,萧知遥头也不回地出了引晨阁,直奔书阁而去。
房中只剩沈兰浅一人,他敛了那副柔弱的模样,平静地注视着靖王殿下离去的身影,似乎从中看出了一丝狼狈。
良久后,他无声地勾了勾唇,就着满室淡淡的玫瑰香,合上了眼。
大概是昨晚确实熬得狠了,加上放松了心神,沈兰浅难得睡了个好觉,竟一觉睡到了快午时。
醒来时沈兰浅只觉得人还有些昏沉,对上满目暗红的装饰,感觉脑子都懵懵的,他揉着太阳穴,直到嗅到玫瑰的香气,才想起来自己在哪。
“公子,您醒了!”熟悉的声音自耳边传来,沈兰浅侧目,见他的贴身小侍小笋正一脸惊喜地跪坐在床边。
“小笋?你怎么就来了,快起来。”沈兰浅连忙撑着身子想去拉他。小笋昨日为了护他,伤得比他重多了,他早就将小笋当成自己的家人,哪见得了他这样。
“公子,是您不要乱动才对。”小笋笑吟吟地站起身,扶着他坐起来,“王主心善,早上特意吩咐了任何人不许来吵您,让您养足精神。还赐了奴见愁草,奴现在已经没什么事啦。”
“见愁草……都是我没用,害你遭了这种罪。”沈兰浅握着小笋的手,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果然见他憔悴了许多,脸上也没什么血色,一时心疼坏了。
本朝重训诫,有提高耐受力的清露膏,也有一种能快速恢复伤势的特效药,也就是见愁草。据说这是出自瀛州巫氏一位极善医术的大巫之手,将见愁草的草汁涂抹在受伤的部位,只要不是被斩断的伤,哪怕伤口深得见骨,不消两个时辰,皮肉就会重新长好。但这种特效药有极大的副作用,血肉重新生长的过程中受药人会受万蚁噬心之痛,如果没有足够强的意志力很难撑过那个阶段,即使撑过了,对身体也有不小的损伤,所以也有喜欢将见愁草当作二次惩罚之人。
小笋道:“没有啦,王主让医阁的大人们帮忙稀释了药性,没那么痛的!不然奴昨天就可以回来服侍您了的。”
沈兰浅看着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少年,靖王府的御医只给他身上用了见愁草以保证他能正常活动,其他的伤处却是没管,毕竟这东西副作用太大,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东西,他怜惜地抚了抚小笋脸上的痂:“还是委屈你了。”
“奴结实着呢,您别担心!倒是公子您,王主人这么好,愿意收留我们,您这又是何苦……”小笋说着眼眶泛了红。先前还在沈府时,就算他们公子不受宠也是正君所出的嫡长子,父族更是墨氏,家主就算再不喜欢他,也不能做得太过火,哪受过这么重的规矩。
“……殿下人自是极好的。”沈兰浅声音轻若飘絮,“小笋,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宁愿做一个低贱的侍奴也要留在靖王府吗?”
小笋摇摇头:“奴不知。”
“我只是个不受母亲宠爱的男子,就算是嫡长又能如何?父亲虽是墨氏子,可到底只是家主的庶弟,就算凤后怜惜,我这样的出身,又能嫁到什么好人家呢?无非是找个老实本分的女人嫁了,看在凤后的面子上相敬如宾一辈子罢了。”
“可我不甘。”
“是她和林湘逼死了父亲……我想要她们付出代价。”
“小笋,我不甘心啊。”
沈兰浅的声音依旧很轻,似说给小笋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他的母亲是沈氏家主,位同郡王,哪怕沈氏式微,百年望族的底蕴摆在那里,所以他只有留在靖王府,只有借助靖王的势力,他才有机会报仇。
“那您也不应该这样伤害自己呀……”小笋想到公子让他偷偷散出去的话,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
其实最开始王府里的下人包括易管事在内都对他们还算客气,毕竟靖王殿下亲口吩咐了不用真的把公子当成侍奴对待,可公子非要他去暗示那些下仆,让她们以为自己已经被厌弃了才会入府半月都没有侍寝,王主更是从来没有踏足过览风阁一步。
他们也不想想,如果他家公子真的只是个不受宠的侍奴,又怎么可能会给区区一介侍奴分了单独的院子,还让两个小侍跟着伺候呢?越是显赫的贵人,在她们的眼里侍奴就越只是个玩意儿,高兴了亵玩一番,不高兴了就随手扔了,丢在后院那种吃人骨头的地方,永不见天日。
“若她们听从殿下的命令,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沈兰浅面色转冷,“但她们踩高捧低,因为一点谗言就这样折磨你我,只为了满足自己掌控权力的欲望。”
“殿下救我出府,不需我行侍奴之责,更不曾轻贱于我,是她给了我容身之所,于我有大恩,能遇见她是我三生有幸。可如今殿下尚未纳君,只是一个小小的管事便已容不下我,若她将来有了王君,有了更多名正言顺的君侍,更甚者待殿下日后登基,后宫三千,难道他们能容得下我这个变数吗?”
小郎君带着温柔的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与其等着成为他人的眼中钉,不如主动出击。不过是一点羞辱,却让我重新出现在殿下的眼前,换来殿下的注意,我倒还要感谢易大人这么上道呢。”
“公子……”小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低声啜泣,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公子明明这么好这么温柔,却要受到这么多不公平的对待。
“好啦,都过去了。”沈兰浅替他拭泪,突然间他动作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手上的动作,“我真的没事了,别哭了。”
他顺势前倾,附耳低言:“有人来了。”
说来靖王殿下对他倒很是信任,把他独自一人放在自己的寝房不说,竟连个监视的隐卫都没留下,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这里对小笋说那些话。
小笋自幼伺候沈兰浅,他们一同长大,再默契不过,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抽抽搭搭地道:“奴、奴实在是替您难过……”
“兰主子贵安。”进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小侍,他看着与小笋一般年岁,目不斜视地行了礼,“奴名云桑,王主有令,命奴以后跟着您伺候,望您准许。”
沈兰浅不动声色地瞥了云桑一眼。步伐沉稳,不卑不亢……看来是个练家子,虽说他看不出来他的内功深浅,但应该不会太差。
既然身负武功,必然不会只是个普通的小侍,竟然让这样的人来伺候他一个侍奴……沈兰浅反倒觉得松了口气,温和地道:“云桑弟弟请起,既是王主赐人,兰浅自是感激不尽的,以后便麻烦弟弟了。”
云桑平淡地道:“您客气了,唤奴名字即可。午膳已经备好,奴伺候您更衣。”
沈兰浅点头:“好,有劳。”
中秋将至,宫内宫外都忙了起来。
毕竟是团圆的日子,往年皇室其实并不会召各府家主入京,只是今年女皇答应了凤后要大办中秋宴,这才发了召令。
萧知遥在兵部任职,这事本来跟她没多大关系,但她的好娘亲越来越见不得她闲着,把中秋宴督管的事交给了她,用的理由还是鹿歇负伤需要帮手——虽然她不懂凤羽卫的事跟鹿大人有什么鬼关系,毕竟凤羽卫直属女皇,有自己的凤首且只听女皇的命令,鹿歇就算啥事没有也轮不到她来管吧。但是女皇都开口了,她也只能接下这份差事。
忙碌起来的靖王殿下又把后宅的事抛到了脑后,这些日子她一直留宿凤羽营,根本没回王府。不光是要筹备中秋宴,还有先前她答应了裴含殊要帮她留意城南的那块地,影卫的回报是没查出什么问题,也不知道为什么连老四都想竞标。不过她也没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让影卫多关注庆王的动向,顺便出手帮裴含殊拿下了那块地。
这事倒是办得异常顺利,甚至都不需要她去找户部打点,负责这事的侍郎一听说是靖王殿下想要,差点就把地契双手奉上了,据说庆王知道这事后气得砸了两副茶具。
其实一般来说萧知遥对这些异父的兄弟姐妹是没什么恶意的,从小到大都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心态。毕竟连她娘都没把这些子嗣当回事,女皇不止一次私底下跟她说自己只认可墨识叶是她的夫郎,也只认可墨识叶的孩子。甚至从小就一直跟萧知遥念叨想快点把皇位传给她,好带着夫郎去游山玩水当神仙眷侣,只是被她态度强硬地拒绝了。
女皇并非滥情之人,正相反,她眼里从来只看得见她的凤后一人。她父族淡泊名利,极少参与朝中之事,她为人也随和,只爱风雅之事,本无心皇位,只是墨氏老家主溺爱嫡子,什么都要给儿子最好的,在尚是楚王的女皇求娶时明说了只有凤后之位才配的上她的儿子,她这才走上夺嫡路。
尽管有墨氏支持,但萧渡川毕竟是半路出家,根基不稳,为了扩大势力不得已纳了侧君,继位后的头几年为了堵住群臣的嘴也办了几场选秀。只是无论是什么身份的贵子进宫,女皇都只过初夜,如同公事公办。她对他们没有感情,只以不让他们服用避露汤当作补偿,至于能不能承露各凭本事。那些年轻男子为了家族利益被送进宫,却一辈子也不可能等到帝王的宠爱,只能困于深宫,子嗣就是他们唯一的指望,就算无缘那九五至尊的位置,做个闲散王主也是好的,等新皇继位,还能谋得个出宫的恩典。墨识叶虽然有些介怀萧渡川临幸过他们,但也知道妻主的无奈,更能体谅男儿的身不由己,所以只要不是蠢到刻意来招惹他的他都不会为难,萧知遥自然也是这样的想法。
大多数人也确实还算识趣,唯有四皇女和她父君,那位出身十一世家之一的朱厌府的洛君,总喜欢和凤后作对,据说他们在闺中就不对付了。因为女皇独宠凤后,基本对后宫不闻不问,位份和出身就成了宫侍们下菜的碟。而女皇没册封贵君,君位就已经是凤后下的顶点,洛君又是世族嫡子,自小嚣张跋扈惯了,进了宫也改不了性子,总觉得是凤后抢了他的宠爱,还让四皇女做什么都跟萧知遥比,在太学时四皇女没少挑衅她,而她只觉得莫名其妙又幼稚的可笑。
真搞不懂这对父女怎么想的,在宫里蹉跎了十几年还是认不清现实,简直蠢得可以。也就是她父后心地善良脾气好,不然早把她们父女都收拾了。
虽说萧知遥并不把庆王父女放在眼里,只把她们当跳梁小丑,但谁叫有人从小就喜欢在她面前当显眼包,她也不介意给萧望初添点堵。
在凤羽营批完最后一批文书,萧知遥总算感觉生活出现了点曙光。
说实话她实在不是什么很喜欢操心的人,如果有机会,她才是真的想摆烂当个闲散王主,或者做个浪迹天涯的剑客,没事就找人过过招,多轻松惬意。至于男人就更是不需要了,小时候天天看她娘哄她那娇气的爹,让她深觉男人只会影响她拔刀的速度。
可惜萧知遥只能想想,毕竟身为凤后独女她身上已经背负了太多人的期望。女皇对其他皇嗣不管不问的,最后的仁慈就是把她们往太学一丢,任由大家野蛮生长,年龄到了赐婚的赐婚、封王的封王,冷酷无情得很。对萧知遥却是确确实实按培养皇太女的标准来的,从武学朝政到帝王心术,让她想摸鱼都没法摸,在她成年封王后更是过分,竟然想当甩手掌柜让她监国,还美名其曰让她多历练历练……于是她一气之下自请回了北疆——不是要历练吗,还有什么比战场更好的历练呢?反正她这一身武艺也是小时候被扔到北疆学的。
停下思绪,萧知遥丢了笔往后一靠,揉着太阳穴闭目养神,顺带消化一下这几日的所见。
正常来说,凤羽卫自大深建国以来就一直奉旨守护女皇和燕上京,体制相当成熟,对宫中的各种大型宴会的督管非常有经验,应该用不着萧知遥操太多心才对。但是她来凤羽营的第一天,她们凤首就抓着她不放,把凤羽卫从头到尾给她介绍了一遍,就好像她不是只是临时管一下中秋宴,而是要接任凤首了一样。
她娘这哪是让她来帮鹿歇办中秋宴啊,这根本是夹带私货让她提前接触凤羽卫吧,这下算盘珠子都蹦她脸上了。
萧知遥还没放松两分钟就听见叩门声,守门的凤羽卫道:“王主,裴小侯女的女侍又来了。”
“……让她进来吧。”萧知遥认命地坐直身体。
裴含殊在拿到地契后就喊着要好好感谢萧知遥,只是她抽不出空,就一直没赴约,结果那家伙每天都让自己的贴身女侍来蹲她。
真不知道这人怎么这么闲,感觉她也应该想办法给她找点事做。
“参见王主。”女侍福了福身。
“行了,本王今日得空了,你家世女现在在哪,本王去找她。”萧知遥抬手打断她,不用听都知道她要说什么,毕竟这几天天天听。
女侍顿时喜笑颜开:“那感情好!主子这次给奴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把您请过去呢,不然她要扒了奴的皮!多谢王主救命之恩!”
萧知遥问道:“她又搞什么鬼?”
“这……主子的事,奴也不清楚,她只说要给您一个惊喜,请您务必到场。”女侍挠挠头,“主子已经在挽红袖等候多时了,马车也已备好,您看……咱们现在就出发?”
“还是有备而来。”萧知遥挑眉,“那走吧。”
反正这边也没啥事了,她就不客气地提前下工了。
和守岗的凤羽卫知会了一声,萧知遥随女侍上了裴氏的马车。
到了挽红袖后女侍引着她上楼,一进门果然看见她那闲得没事干的友人正衣冠不整地靠在软塌上,左手右手各搂着一个赤裸的少年,满脸餍足,身边还围了一群莺莺燕燕,一个穿的比一个少。
萧知遥听到裴含殊在挽红袖等她时就知道会是这个场面,她站在门口冷笑:“裴小侯女倒是清闲。”
裴含殊哎了一声,摆手示意身上的两个少年退开,又随手捡了件外套披上,正色道:“靖王殿下这是说的什么话,臣这可是在干正事呢,自个儿的产业,我这个当老板的总不能不清楚卖的货的好坏吧?”
“就你最有理。”萧知遥嫌弃地绕过地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好在这小没良心的还记得她有洁癖,给她留了块干净的地方,不然她绝对立刻走人,“你又找本王做什么?中秋宴在即,本王忙得很。”
“行了,你们都下去吧,靖王殿下见不得脏东西。”裴含殊边说着边给女侍使了个眼色,“就是看你太忙了,想给你个惊喜嘛,马上你就知道了。”
妓子们眉目含情,依依不舍地退下,很快有小侍进来收拾这充满情色的满地狼籍,将刚刚主人玩乐时撞倒弄脏的物饰换成新的,连地上铺着的绒毯都换了,开窗通风后点上了新的熏香,原本一片狼藉的地方迅速焕然一新。
萧知遥还是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最好真的是惊喜。”
“哎呀,你就信我一次嘛,我还能害你不成?”裴含殊笑着拍了拍手,横梁上顿时垂下一道纱帘,将她们坐的软塌与中间的小舞台隔开。
这下萧知遥不好的预感更强烈了。毕竟她能交心的朋友虽然不多,但一个比一个不靠谱,而眼前这位就是那个最不靠谱的。
现在已近傍晚,天色本就开始转暗,小侍又配合地熄了烛火,整个房内一片幽静。不过对萧知遥这种内力深厚的人来说并不影响视线,她清晰地看见有人在纱帘后摆上了花烛台,而随着清脆的铃声响起,一个少年走上了舞台。
就这?给她整这出算什么惊喜?她对男人又没兴趣。萧知遥疑惑地看了友人一眼,却见她也一脸茫然,完全不复刚刚信誓旦旦说要给她惊喜的样子。
萧知遥:“?”
直觉告诉她肯定是那少年不对劲,她转头看去,但少年戴着面纱,看不清容貌,只能看出来他身上只套了层轻薄的纱裙和一些银饰,脚上挂着小铃铛,随他的步伐响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身姿妙曼纤细,柔若无骨,一看便是个勾人心弦的尤物。
……不是,总感觉,好像,有点,眼熟。
下一刻,乐声奏响,华灯点燃,美人随之舞动,步伐轻盈而优雅,或倾身,或甩袖,柔软又不失韧性,如破水而出的银色鲛人,魅惑诱人。他身上的薄纱随着他的舞步一点一点滑落,靡靡香艳之舞,伴着清亮的铃声与摇晃的烛光,却平添了几分神秘与圣洁。
美人献舞,余音袅袅,好一幅撩人春色,可靖王殿下的脸色却越来越黑,直接捏碎了手中的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