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觉
“我怎么感觉你最近和你爸关系变好了?”一次晚饭,照常只有我和母亲二人,她问道。母亲看着我,眼睛里面亮晶晶的,她因为我和父亲关系的缓和由衷的感到高兴。
我拨弄着碗里的一块带鱼,把柔软的鱼肉从鱼骨上分离下来,鱼皮闪着银斑。“还行吧”敷衍的话语从我口中脱出,听到有关父亲的事情,连原本好吃的红烧带鱼也变得乏味起来。
关于他,无数的记忆在我脑海中闪回,谈不上有怎样的感觉。我没有继续说话,吃着碗里的饭菜。
母亲见我爱吃,又往我碗里夹了一块鱼排,是带鱼中段肉最厚的地方。而她往自己碗里夹了一条鱼尾,干瘪的、瘦骨嶙峋的。我看着母亲的举动,心中突然无端生出一种烦躁和厌恶,她总是这样,把最好的都留给我或者父亲,而她自己甘愿捡剩下的。这让我既心痛,又不满。
“妈,我自己来夹。”我淡淡地阻止了一下母亲的好意,她没有不快,只是殷勤的点了两下头:“好好妈下次不夹了。”母亲还是保持着微微的笑意,她对我欲言又止。我知道她多半还是想打听父亲的事情。
我轻叹了一口气,放下了筷子。“妈,你有什么想说的吗?”我认真地看着她,心里面无端很悲伤。她一边嘴上说着没事,一边也放慢了咀嚼的速度,咽下了口中的食物。
最终她还是恳切地问:“明阳,你爸的事,妈求你多费心了现在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我很想这样反问,“你还对他抱有幻想吗?”
“你想怎么样?”我又想这样质问,“为什么就不能和他分开呢?”
“没怎么样,他还是那个老样子。”我想这样说实话,“和他上床的是我。”
但现实是,我依旧撒谎,依旧哄骗她说,“爸爸应该慢慢醒悟了吧。”
晚饭后我一个人去到小区里散步,已经是深冬,吹来的风又湿又冰。我的手也是冰的,冻得都有些失去知觉,虽然揣在羽绒服的荷包里,也感受不到半丝温暖。路上的人很少,黑夜中只有一对情侣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处缠绵。
哈出的白气很快变成雾消散,我畸形的情感甚至不能被称为爱情,那点床上的温存也如同冬夜里的白雾一般很快无影无踪。我快速的与那对情侣擦肩而过,余光瞟过他俩十指相扣的双手,心里产生的感觉说不清是不是嫉妒。我的“爱人”,不会握住我的手,即使他应该这样做——站在父子的立场上。
我不会因为思念而想他,却出于恨意又不得不想起他。今天就如同往常一样,我又想起他来,等我回过神来,居然已经站在了他上班的补习班门口。不知不觉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
已经快接近9点,但补习班里面还是人头攒动,每一间隔开的学习室都灯火通明。前台没有父亲的身影,我也没期待能在这里遇见他。我不知道他的上下班时间,分不清他说的“上班”是真上班还是假上班,我不准备在这里等他。
当我正要走时,一辆迈巴赫停在了我不远处的车位,上面下来了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他在打着电话,语速很快我听不清,但他的脸,却眼熟得不行。
虽然不礼貌,我还是忍不住悄悄盯着他看。拜黑夜所赐,很明显他没有注意到我,打着电话走进那家机构,里面立马出来一个小姐迎接他,看样子很恭敬。
我看着他的背影,他的脸逐渐与我脑海中的另一张脸重叠在一起。哦,是那个视频啊,我想起来了。
我亲手拍的视频,我亲眼看见的,那个在窗边后入我父亲的男人。虽然当时根本没怎么看清脸,但那种感觉,让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把他认了出来。
全身的血液都好像凉了,我站在那里迈不动步子。原来当这个罪魁祸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甚至还没做好准备如何去面对他。
想了想,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这家机构。亮如白昼的灯光立刻包裹住我,让我甚至恍惚起来。前台空无一人,隐约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声“胡总”的谄媚称呼,我意识到是胡长森来临时视察这里。
一阵胃疼席卷了我,喧闹的人声逐渐化成耳鸣,我难受地撑住前台的桌子。补习机构里的暖气开的好大,我甚至感觉要开始流汗了。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站在我的身旁,我抬起头,一张关切的脸正对着我。“这位先生,您是找谁?”他开口了,声音很好听,但却让我作呕。
我努力地直起身子,看了一眼他身后的五六个跟班,朗声道:“请问赵晖在这吗?”
原来那么精致的脸和完美的表情也会出现裂痕。虽然转瞬即逝,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那种带着讶异的愠怒。胡长森很明显怔了一下,随即换上一个更无瑕的笑容:“赵主管今天不当班,您找他有什么事吗?”
我扬起头朝门外使了个眼色,“麻烦借一步说话吗”我假装看了一眼他的工牌,“胡总?”
他很明显轻蔑地笑了一下,不过还是答应了,挥手让身后的人都赶紧去工作,然后跟我一道走了出来。在门外他没有看我,反而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了一根点上。
“来一根吗?”他把烟盒对着我,这才看向我。背着光,他脸上的表情显得很暧昧,很淡然又有些玩味。我摆摆手拒绝了,正欲开口,他却抢了先。
“跟你爸一样,不抽烟。”我心中一震,不知道他是怎样看出我和赵晖的关系。或许是捕捉到了我眼中的茫然和震惊,胡长森居然和煦地笑了,他仔细打量着我的脸,问道:“没人说过你和赵晖长得很像吗?”
是吗?我心中疑惑道,我居然和他长得像。说不出听到这句话是欣喜还是耻辱。
胡长森朝空中吐了一口烟,“特别是鼻子,很好看。”他对着远方的车流轻声说。我一时哽住了,才意识到从刚刚到现在,我竟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瞬间感觉有点挫败。
他的身上有股香水味,跟那天在父亲身上闻到的差不多。我心中酝酿了半天的愤怒哑火了,因紧张和激动而抽搐的胃也逐渐安分下来。冷风一吹,我竟平静不少。
“你就是胡长森。”我说出一个疑问句,也是一个陈述句。他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不过他反问了我另外一个问题:“你发现了?”
我点点头。
他转过头看我,“那你是想?”我怀疑他也搞不清楚我的意图,本以为我是来找他算账,却半天不见那样冲动对峙的征兆。
我这个时候也有点搞不清楚我到底是想干啥了。本来遇见他就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就连进来找他也完全不在我的计划之中,一切的一切都是身体不由自主的行动,回过神来就已经变成这样了。我张了一下嘴,却没发出声音,脑中高速运转着我该说点什么。
他有些不耐烦的跺了一下脚,一根烟被他两口吸的差不多了。我估摸着他只是看出了我和赵晖的父子关系,应该并不知道我就是赵晖的另一个床伴。于是我换上一副可怜的神情,求他道:“麻烦你离开我爸吧,我和妈妈都不容易。”
胡长森冷漠的把烟丢在地上,用脚碾了两下。“你妈知道了?”他问。
我又点点头,俨然一副委屈受害者的表情。怎料他突然扑哧一笑,突然像中邪一样笑的停不下来,他插着腰居高临下的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你装个屁。”
我如堕冰窟,脸也瞬间冷了下来。
应该是课间休息了,一堆小孩从我身边跑过,涌向附近的小吃摊。胡长森也收敛了他那副夸张的姿态,靠近了我一点,低声道:“我没强迫你爸。离开他?你怎么不问他愿不愿意离开我?”
“如果您没有没其他事的话,那我先进去了。”他拔高了声音,又换上了之前那副亲切的样子。
“等一下。”我沉声叫住他。
胡长森侧着身看向我,“怎么?”他凑近盯了我一眼,笑眯眯地小声说:“你要是愿意“联系”我的话,我也可以。”他甚至还在恬不知耻地说些屁话。
我也学着他做出一个假笑,将手搭在他的肩上,靠近他耳边威胁道:“甩了我爸,不然我就去举报你。”他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样一脸惊奇地看着我,“孩子,你想去哪举报?”他怜悯地苦笑了一下,“况且除了我,你爸还有其他炮友,可能比我还棘手哦。”
本来准备离开的他突然来了兴致,像是跟我解释一般说了下去:“不是我需要你爸,而是他需要我,我给他钱懂吗?”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我,轻轻摇了一下头,“要是我甩了他,他的工作也别想要了,你猜他要是知道你把他工作弄掉了,他会是什么心情?”胡长森做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帮我弹走了我衣服上不知何时沾上的树叶渣。
“你玩男人的事情不是众所周知吧?”我问道,“知名教育机构的老总,是个同性恋,你觉得社会风评会把你怎么样?”我看着远处三三两两的学生,继续说:“家长会放心把自己的孩子交到一个基佬开办的机构去补课吗?”
“哦,对了,我好像不小心录下了你和我父亲苟合的影像,想要看看吗?”
胡长森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我甚至感觉他下一秒钟就要把我杀了。我的心跳得很快,连血液也跟着沸腾了起来,被胡长森这么一激,刚刚的那些话脱口而出,就连斟酌一下的时间都没有。
学生们开始逐渐往回走,应该是要继续上课了,一瞬间又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站机构的门口。我其实忐忑的不行,但又强装地很镇定的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沉默的时间长到甚至我又开始感觉有些冷了,这时胡长森才开口了,他气极反笑,声音因为压抑着怒火而格外低沉:“赵晖怎么生出你这么一个有种的儿子?行老子少他一个不少,但你别他妈后悔,因为从今天开始他就可以卷铺盖走人了。”
说罢,他转过身走进机构,不稀罕多看我一眼。
啊!我的脸好烫,但风吹在脸上又好冰冷。我放空地望着远处川流不息的车流,紧攥的手渐渐放松下来。胡长森说得对,我爸还有其他炮友,但他不知道那个人就是我。
夜色愈发浓厚,我抬头看天,找不见月亮。
父亲得知自己被裁的那天,意外的下起了小雪。这座南方的城市,下雪本就是一件极其罕见的事情。飘飘洒洒的雪粒,细密如丝,在空中还看得真切,落在地上很快就化成了一滩水。这里的天气,是存不住雪的。
我不知道胡长森是怎样跟我父亲讲的,只知道那天天都还没黑,门就被砰的一声打开了。走进来怒气冲冲的父亲,他把工牌啪的一声甩在了地上,顺手掀翻了玄关的一只玻璃花瓶。
“操你妈!”他怒吼道。正在客厅刷短视频的母亲被吓得呆立在原地,甚至没来得及关掉手机的声音,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短视频尴尬的笑声和父亲因发火而不住的喘息。我默默的站在原地,无声的注视着这一切,观察父亲脸上表情细微的变化。
我想知道,胡长森是否把我的所作所为告诉了他?
答案是否定的。父亲骂骂咧咧的冲过来,拎起我的衣领:“是不是你他妈跟他说什么了?”我淡漠的摇了摇头,没有一丝犹豫。他一把松开我,又狠狠的推搡了一把我的胸口,然后继续对着这里唯二的听众,用极其恶毒的词语咒骂着胡长森。
在他断断续续的咒骂中,母亲这才隐约明白了父亲已然丢掉了工作。她的,说是愤怒的时候,做爱会获得更多的快感。看来是有一定道理的。
本来我并不想操他,我只是想约他出去谈一谈。因为白天的事——他对我母亲说的那些话,让我耿耿于怀。这次是真的太过分了。
白天持续的降雪,竟让从不积雪的城市也铺上了薄薄一层雪,虽然明早肯定会化掉,但夜幕的降临让这座城市愈发湿冷逼人。无处可去,于是我俩最终去到了车库。这里几乎没人来,适合谈论一些敏感话题,但又太空旷,随便一说话就感觉整个空间在回响。
后来我坐上了他的黑色大众。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作为他的儿子,我却很少坐过他的车。原因是他只在自己出门的时候开车,几乎不会接送我和母亲。
为了谈话方便,我和他一前一后的挤进了后排座。今晚他格外的驯服,也不知道是不是白天的怒火熄灭之后,他对自己脱口而出的刻薄言语也会感到一丝羞愧。车内一股陈旧皮革的味道,并不难闻,只是有些闷。
说实话,一开始我是想打他一顿的,但现在这样的场景反而还施展不开。车内一阵难耐的沉默,甚至安静到开始出现耳鸣。
“你要说什么?”最终还是他先开口了。
“你真要和妈离婚?”
“你觉得我像是开玩笑吗?”
我没想到一切来得如此轻易,原本我以为故事的发展应当是我劝母亲和父亲离婚,父亲死活不同意。这下倒好了,他主动要滚得远远的。
幽暗的车库,车里没有开灯。我侧过脸看了一眼父亲,却发现他也正在看着我,用一种陌生的目光。“你也很希望我走,对吧?”他不知好歹的问。我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情于理,他在我的心中都不该有一丝分量。
“你对不起母亲。”我只是这么说。
他又冷笑了,但我不太看得清他的表情。“我我很想爱你,爸爸。”我叹了一口气,目光掠过他的脸,茫然地看着他背后的车窗外。
“但现在,我希望你走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再来烦我们了。”我的声音飘飘忽忽的,不像是从我的口中发出。“爸爸,你爱过我吗?”我一直问这个问题,问了千百遍,在心里问,也在嘴里问。
他也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他说,“你是我儿子,却又不像,因为你从不与我站在一边。”
“有时候,你就和你妈一样让人讨厌。”他的声音冷若冰霜,谈论起母亲不见一毫旧日的情谊。
这么多年的共同生活,对于他来说就是狗屁吗?怒火腾的一下从我心中升起,我扑向他,用手掐住他的脖子,恶狠狠地质问道:“你他妈就是个人渣,我怎么和你站在一起?”
他没有反抗,抬眼看着我,冷静的有些可怕。“这是对你长辈说话的态度吗?”他被掐得有些喘不过气,却还是强笑着伸手摸向我的脸,“你看你还是变成我一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