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闻言,鹿尾野姬不敢迟疑,循着糕饼和成熟庄稼的香味,她穿越高天、飞过旷野,来到了掌管谷物丰收的稻荷女神面前。
高天原神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御馔津感受到来自她父神的威压,不悦而阴冷,沉甸甸地坠在她肩头。狐狸早已被吓得瑟瑟发抖,乌黑油亮的细软毛发觳觫着蹭在稻荷神脚边。
一滴汗水自少女额角悄悄滑落,“啪嗒”掉在狐狸眼前。
“如果你是为了人类来向我求情,不如抓紧时间,在三天之内把他找回来。”望着女儿倔强的身形,蛇神眸光深邃,语调幽幽:“稻荷,你要明白其中利害。”
“请陛下收回成命,不要祸及百姓。”御馔津依旧背着金灿灿的箭篓和长弓,在神殿中央长跪不起:“母神不会无故离开,但如果被您用世人胁迫,母神只会更想离开高天原!”
“稻荷,注意你的用辞!”未等蛇神反应,月读女神威严的嗓音响起:“准许人类偷生已是神王怜悯,须佐之男却违背诺言擅离神宫,念他诞育新神系的功劳,三日期限已是最大让步!”
“身为神王长女却不与父神同心,须佐之男平时都教了你们什么?”
嫉妒恶神的身影久违出现在神殿中,他身后跟着两名身形颀长的俊丽少年,表情幸灾乐祸:“要我说,陛下就不该对他宽容,就该把他关在神狱里严加看管,时刻准备给我们陛下做——”
他忽然闭紧了嘴巴,眼神也变得游离而紧张,仔细去看,好像还有汗珠从他额角缓缓滑落。吞没了周遭的虚无水面掠过几点金光,御馔津听见持国天压低嗓子的暗骂,连忙爬起身,在蛇神陡然凝固的余光里惊喜地回头望去——
“蛇神,别为难她。”
硝火与露水的味道在空气中交融蒸腾,一个人影缓缓降在神殿门口,依稀可辨袖口闪烁的细碎电光。他穿着漆黑底色的雷纹羽织,金色绣线在衣袍上闪闪发亮,一根樱花枝条斜斜插在脑后,将他常常披散的长发盘成端庄头髻。待身形站定,他抬脚踱步向前,忽略掉恶神们并不友善的眼光,无视了八岐大蛇自上而下射来的冷冽视线,来到他许久未见的长女身旁,亲手将跪伏的孩子扶起,而后淡漠地看向那端坐高位、眼眸微微眯起的神王:
“我没有失踪,也不会逃跑。”他顿了顿,刻意隐去了自己消失的那段经历,只一味乞求:
“今日的事情,以后都不会了,你不要为难稻荷,也不要为世人降下灾祸。”
谎言恶神发出一声雌雄莫辨的嗤笑,嫉妒恶神当即破口大骂,挥舞着胳膊和长长的飘带,差点就要扑到须佐之男跟前:“你一个手下败将,有何颜面与陛下谈条件?简直不自量力!”
他张牙舞爪的样子瞧起来确实骇人,然而一条光洁莹白的大蛇却倏忽横插在二人中央,冲持国天猛然张开血盆大口。持国天被大蛇寒气森森的利齿吓得傻眼,拼命将身影缩回香炉才勉强从蛇口抢回半条性命。待那大蛇喷出一口威胁似的吐息,他仍是目光呆滞、浑身发抖,最终被来自香行域的两位少年好说歹说拽到一旁。
“我可以答应你。”
八岐大蛇幽幽的嗓音清晰地传进在场所有人耳中,众神闻言皆面露愕然,就连须佐之男自己——也为他提出的、过分的请求得到应允,茫然地抬头望向蛇神,脸上微微吃惊。他以为对方是在说反话,以为自己会看见蛇神因恼怒而有些可怕的表情,就像他偷偷排斥诞育的事情被发现时,恨不得将他嚼碎骨头吞进肚子里的神色,然而八岐大蛇却笑了,甚至笑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温柔亲和,再搭上那张美得有些刻薄的脸部线条,倒令他好像真是个善良的谦谦君子。
“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在你心中,我难道真是个残暴不仁、冷血至极的君主,比不上你的太阳女神,比不上曾经猜忌你的高天原神众么?”
屈尊降贵一般,八岐大蛇从王座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犹疑不定的须佐之男面前。御馔津有些焦灼地盯着他,可他好像没看见长女那对赤红色的眼睛,只是轻轻捏住须佐之男裸露在外的瘦削手腕,垂首吻向那截还残留着暧昧咬痕的关节。
众目睽睽下,来自蛇神的轻如片羽的亲吻,落在他钦定的伴侣手上,却重似千斤。狐狸不安地呜咽,几番想靠近那两个亲密影子,却几次畏惧地顿住了脚步,躲在御馔津背后,只露出脑袋和它毛茸茸的尾巴。
回到神社时,天空一片漆黑,早已布满了繁密星斗。月亮将清辉透过窗棂倾泻在稻荷女神脸上,透过皎洁月光,依稀可见她还睁着那对玛瑙似的红眼球。她躺在床榻中央,几番想要入睡,却久久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大地陷入安眠,人类对差点降临的天灾一无所知,他们沉溺于丰产的美梦,紧闭的门户中隐隐传出幸福而满足的鼾声。
四季神默默送来秋风。落叶归根,凛冬将至。
月光依旧明亮,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却又像暴风雪来临之前沉闷、死寂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