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美用开玩笑的口吻重复了一遍。虽然有点烦,我还是继续说下去:“里面有一个戴着厚眼镜的白发老头,他会给你一包东西。你就拿着那包东西到纪伊国屋门口等我。”
“那健一你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称呼已简化了。
“假如我把车停在这里等你,被人看到就完了。我会绕一圈,再过去接你。”
“知道了。”
夏美打开车门,臀部轻巧地滑出座位下了车。
“我话还没说完呢!在歌舞伎町,一定有元成贵的手下和条子在盯着,尽量不要引人注意。还有,最好观察一下那些上海人有什么动静。”
“包在我身上。”
夏美不耐烦地挥挥手转身离去。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把话听进去,可是她已经行动了。反正再怎么说明也没用,一切就看她的造化了。即使她出错漏给人逮着,也不关我的事。
确定夏美走进樱花大道以后,我发动了车了。
天亮了。阴沉的云遮住了太阳,死气沉沉的空气,好像垂死老人表面潮湿、里面却干燥的皮肤,覆盖了黎明时分的靖国大道。
我沿着栅栏在十字路口左转。待客的计程车占住了路,搞得大家都动弹不得。上班族怨气十足的仰头望天,赶着去搭头班电车。我像是着了魔似的,脑海里还是不断想着夏美的双眼。
潜藏在她惊愕眼神深处的恐惧与憎恶,对我来说是很熟悉的感觉。从开始懂事到搬进歌舞伎町之前,我总是因为不知道老妈的脾气什么时候会发作而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在经期前后的几天,老妈就会变得像易碎的玻璃容器灌进过量的水,容器很快就会破碎。每到这时候,老妈都会变得像个母夜叉,总是拿皮带抽我。有一次甚至还用装着金属扣的那头打我,把我背上的肉扯掉一块。老妈是个无法控制自己感情的人,即使知道恋爱对象是个在台湾无地容身而跑路到日本的流氓,她也曾因为一时冲动而嫁给他。当她知道对方的感情已经远离的时候,心里就产生了彻底的憎恨,连体内流着那男人的血的儿子也不放过。我因此对老妈既怕又恨,因为学会了控制感情的技巧。
搬到歌舞伎町来以后,让我畏惧与憎恶的对象就变成了杨伟民。我总是像只被驯养的狗,看杨伟民的脸色办事,只要他一声呼唤,我就摇着尾巴跑过去。后来杨伟民枉费了我一片忠心,毫不留情地舍弃我,我也打从心底憎恨起他来。话虽然这么说,但我已经能自由驾驭自己的感情,所以并没有表现出来。
在被杨伟民舍弃之后,我也没想过要搬离歌舞伎町。说实在的,我也想不出自己还能上哪去。在歌舞伎町的华人圈子里,没有人肯给我工作机会,因为大家都知道吕方是我杀的。我只好跑到高田马场打零工度日,晚上就在电动玩具店或三级片戏院闲荡。有天晚上,我因为白天工作劳累,便在电影院的座位上打瞌睡,一个想上我的玻璃就挨了过来。虽然这个玻璃没搞到我,却帮我在黄金街一家冷清的同性恋酒吧找到一个工作。我当时只是让他认为,只要能给我点零用钱和睡觉的地方,我就给他机会,说来还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后来,我的机会终于来了。台湾流氓在不知不觉中成群结队流窜到歌舞伎町来。这些流氓表面上对杨伟民很尊敬,私底下还是坚持自己的一贯作风。由于我会说流利的日语和北京话,又熟悉歌舞伎町的动向,流氓们当然不会放过,于是这些人生地不熟的流氓时常雇用我当向导。几年后,这些人又被从大陆来的流氓取代了。但是不管是从台湾还是大陆来的,流氓还是流氓,我的利用价值也不受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