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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三年后

 

又一年春节临近,廖至泽刚交上年终总结回到棚里,大家在会议室凑做一堆,商量着年会到底要出什么节目。廖至泽从桌上拿了瓶水坐到一边,耿方凑过来问他抢到高铁票了没。

“不抢,我家人今年过来这边过年。”廖至泽看着窗外,“我包了辆车把他们接过来。”

“真好,我就想让我爸妈过来跟我过年,城市里好玩的也多啊,热闹一点,但他们就不。”耿方问,“你有俩弟弟对吧?”

“嗯,”廖至泽笑笑,“大的快高考了,六月份。”

俩人聊着,胡运升探进半个身子:“谁有空?过来帮我补录几段群杂。”

廖至泽站起来:“来了。”

胡运升蹙眉,指了另一个人:“你昨天刚录十几个小时,好好休息去,让别人来。”

廖至泽闲不住,还是上前:“我也去看看。”

去录音棚会路过大厅,工作室今年搬到另一栋写字楼,空间大了许多,多了三间棚,尽头的三号棚旁边便是廖至泽的办公桌,上面摆满了专业书和他这三年配过的角色周边。

廖至泽努力、肯吃苦,又有贵人提携,入行三年收获颇丰。为好几个大热ip中的主角配音,逐渐积累一些名气,今年尝试接过几次线下活动,反响很不错。

廖至泽却并没有成为半个公众人物的自觉,还是公司运营部的人在群众的呼声下给廖至泽开了一个社交帐号,用以维系粉丝群体,配合宣传。

账号要养,运营部要求廖至泽每周更新一条动态,廖至泽不知道更什么,便在自己下厨时在一旁支个支架,把自己做饭的过程分享到平台,廖至泽做饭干净熟练,成品秀色可餐,观感治愈,因此收获了一批观众,正好某电视台在策划一档美食类节目,便主动接洽廖至泽,节目里有大明星,也有像廖至泽这样的素人,廖至泽在节目中任劳任怨,只想着赚一份钱认真干一份工,可节目播出后却意外获得观众怜爱,粉丝暴涨了一波,现在已经是工作室里最具价值的配音演员。

廖至泽年底刚搬了新房,换了间百来平的三居室,这三年东西越来越多,房子都有些装不下了。

“您这几个纸箱也搬走的吗?”工人见堆在角落积尘的纸箱连胶布都脱开了,以为是不要的,“不搬走就留在门口吧,过会儿会有人回收。”

廖至泽视线落在纸箱上,只一眼便立刻移开。

“一起搬走吧。”他说。

东西搬好,廖至泽给工人递了包烟,工人低头看了眼:“嗬,这是什么牌子的?从没见过。”

廖至泽看了眼,笑了,把那盒peel收回去,重新拿出一盒兰州:“这是我抽的,拿错了,这是给您的。”

“您太客气了。”工人笑着接过,“不过听您说您是配音的,抽烟不影响嗓子啊?”

廖至泽摇摇头:“我抽得不频繁,有时一个月都不抽一次。”

“那你还揣兜里?”

廖至泽拍拍工人肩膀,半开玩笑说:“烟瘾上来了,就闻闻味道。”

工人点了烟深吸一口,调侃道:“您这工作可真憋屈,烟瘾上来还能忍啊。”

“嗯,忍得多了,就不那么难忍了。”

收拾好房子,又去买了两套被子,廖至泽规划让父母睡自己房间,自己跟俩弟弟睡客厅,顺便带父母到医院检查一下身体,安排后之后廖至泽站在客厅中央,神情有些恍惚——他慢慢已经向自己曾经最期待的那种人靠拢了,现在的生活曾无数次出现在二十多岁的廖至泽脑海里。

今年他已经三十岁,而立之年仍孑然一身,事业已然有成,是该考虑家庭的年纪,这一年家里催得不少,廖至泽都敷衍过去,他深知自己已经无法正常组建家庭,他不想耽误任何人。

过年前一周工作室放假,廖至泽接到家人,车直接开到小区门口,先下车的是最小的弟弟廖幸运,一头扎进廖至泽怀里:“大哥!我好想你。”

二弟廖至沐随后下车,喊了声“哥”便到后备箱去拿轮椅,廖至泽接下父母,送了司机一些年货,廖幸运抱着廖至泽手臂:“哇,大哥现在住这么漂亮的地方。”

“大哥赚了钱啦,你们现在花的都是大哥的钱,以后长大了要好好报答大哥。”廖至泽的母亲柳若波这些年操持家事苍老不少,廖至沐推着父亲廖清明走在一边,闻言主动说:“等我考上大学就勤工俭学,一边念书一边工作,不用大哥给钱了。”

柳若波笑笑,摸着廖至沐后颈:“弟弟争气,成绩排名一直在年级前三,老师说继续努力念书,大学还能申请奖学金,出去干点活。你以后要成家的,也不能老是养着一家子人,女方家里会介意的”

“妈,说什么呢。”廖至泽看了眼轮椅上的父亲,“让你们享福才是最重要的。”

“我担心啊,现在认识你的人这么多,要是你爸之前欠人钱的事被发现,会不会影响你啊?”柳若波神色担忧,“上次你上节目,那些人问你家里是做什么的,我都为你捏把汗。”

“不会的,我就是一个普通人,没人那么关注我,而且知道了又没事。”廖至泽笑笑,“我是运气好,别人愿意找我拍节目,以后我还是踏踏实实在幕后,这样在幕前的机会不多的,你别担心。”

一家人进了门,廖至泽便不用再做任何家务了,饭菜有母亲做,衣服刚换下廖至沐就立刻拿去洗,最小的那个没别的干,就学了用咖啡机,每天早晨都给廖至泽泡一杯。

家里出事的时候廖幸运还小,廖至沐的性格跟廖至泽很像,帮家里承担了很多事,廖幸运是他一手带大的,被保护得很好,来到这边也闲不住,天天闹着要廖至沐跟他出去玩。

小区有花园,过了年人少,廖至泽看他们住了也有一周多,便放他们下去玩,小孩刚走就接到柯澄岚电话,说刚从冯宅回来,拿了点红酒给廖至泽送去。

挂了电话,柳若波小心问起打电话的是不是那位“贵人”,家里都听廖至泽说过,自己是遇到了这位才有今天的,承了别人那么多恩情,柳若波一直对这位心怀感激。

“嗯,来送点东西,我留他吃晚饭。”

两小时后门铃按响,廖至泽去开门,门一开外头站着仨人,抱着衣服的廖幸运和抱着廖至沐的柯澄岚。

“是你家孩子?我刚在下面碰到他们,被池塘里的天鹅追进去了,毛呢大衣吸了水太重爬不上来,小的趴在池塘边哭呢,本来想着送他回家,一路送到你家门口,没想到是你弟弟。”柯澄岚的毛衣湿透了,廖至沐也冻得不行,一股脑往柯澄岚怀里缩,柯澄岚把他抱得很紧,廖至泽伸手想接,廖至沐可能是冻傻了不肯撒手,抱着柯澄岚脖颈的手一紧,柯澄岚笑了:“看来你弟弟更喜欢我啊,得,我带他去浴室。”

柳若波也从厨房出来,得知事情后责骂廖幸运不注意安全,廖幸运摆出小可怜模样,躲到廖至泽身后。

十分钟没到,浴室门砰一声被撞开,廖至沐裹着浴巾冲出来,差点撞了桌子,喝醉酒似的一路扑进房间。

廖至泽拿着干净衣服走到浴室门口:“学长?我进来了。”

“嗯。”

廖至泽走进去,浴池蓄着水,柯澄岚脱了上衣,露出肌肉结实的上半身,廖至泽眼观鼻鼻观心:“衣服给你放这,小沐怎么了?”

柯澄岚没回答,只是说:“你弟弟很像你。”

“大家都这么说。”廖至沐跟廖至泽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廖至沐现在的模样就是廖至泽刚上大学时候的样子,一模一样。

晚餐大家吃得很愉快,柯澄岚知道怎么哄长辈开心,明明是客人最后却反客为主,要请大家到自己的商场逛逛,廖至泽知道柯澄岚要干什么,想阻止却被柳若波斥责,说柯澄岚开口大家是一定要去的。

廖至泽担心柯澄岚会给家人花太多钱,太破费,便一直领着家人走在前面,廖至沐最懂事,落在后面跟着柯澄岚,柯澄岚问廖至沐还冷吗,廖至沐说不冷了,路过卡地亚,廖至沐被柜台反射的光晃了眼睛,多看了一眼,柯澄岚便揽着他说:“喜欢就进去看看。”

既然是老板带来的客人,柜员都拿出了一百二十分的热情,腕表戴满两只手,柯澄岚出去接个电话,廖至沐小声地问其中一只表多少钱。

“小少爷好眼光呀,这款是santos系列大号表款”对面介绍了一圈,从表壳到蓝钢指针,再到表冠宝石,就是没说价格,柯澄岚回来后便直接告诉他,“小少爷喜欢这款呢。”

柯澄岚点头,直接说:“包起来。”

又摸摸廖至沐头顶:“就喜欢这一只,还有吗?”

廖至沐摇头,因为花了别人的钱,局促不安地绞着手指,这一点也跟廖至泽很像,柯澄岚揽住廖至沐肩膀,俯身贴着他说话:“小沐,新年快乐。这是我送给你的新年礼物,开心一点收下,嗯?”

柯澄岚在这间金碧辉煌的商场里,对一切了如指掌,身上有着淡淡好闻的香气,温柔地跟自己说话,是完全跟自己不在一个世界的人。他跟廖至泽带给自己的感觉一样又不一样,一样的是他们都是兄长,可哪里不一样,廖至沐又说不上来。

后来廖至沐才知道原来柯澄岚第一次就为自己送上了二十三万的见面礼,后来的两年中,也是由柯澄岚亲自牵着自己的手迈入一个崭新而陌生的世界,从那枚腕表扣在他的左腕上开始,他便注定成为他豢养的一只小狗。

又两年过去,廖至泽在名为工作的管道中穿梭,滑过去又滑过来,有时延伸到别的管道中去,他的世界好像只剩眼前圆形的视野,尽头遥远的看到圆形光斑,可廖至泽永远也走不到出口,他自愿被困住,看不见一些东西对他来说反倒是一种保护机制。

去年廖至沐考上了s市一所重点大学,报道那天廖至泽出差,是柯澄岚带着去的,后面有了廖至沐其实是富二代小少爷的传言,他平日穿得干净简单,报道那天却是宾利接送,哥哥儒雅英俊,是上市公司总裁,身价过亿。

偶尔有同学撞见宾利停在最偏僻的北门,廖至沐弯腰跟车里的人说话,车窗伸出一只男人的手,在廖至沐头顶揉一揉。

这些事廖至泽并不知道,他不怎么管弟弟,廖至沐是个有主见的孩子,他能为自己的人生做决定并负责,做不了主的时候才会来问廖至泽。

柯澄岚在这几年间数次向廖至泽表白,最隆重一次是在廖至泽三十岁生日,柯澄岚包下整层餐厅为廖至泽庆生,在餐后的派对上搂着廖至泽的腰贴在他耳边告白,他喜欢他,如果廖至泽答应,他会在众人面前吻下去。

可酒精并未让廖至泽动情,他的心脏被风化成了坚硬的钢筋水泥,他感觉不到太过激烈的感情,他也被困在钢筋水泥里,他想挣扎出去,这样就不用在克制不住点燃细烟时站在阳台长久地发呆,可挣扎出去是他自己的事情,他不能拉一个无辜的人跟自己陷进去。

那晚喝醉的柯澄岚拂袖而去,两人很久没再联系,直到春节,也是廖至泽一家人第一次来s市的那次。

之后的柯澄岚似乎明白廖至泽的意思,没再把追求摆在明面上,两人偶尔碰面吃饭聊天,言语间都克制地停留在暧昧以下的界限。

这两年廖至泽工作变忙,见面的时间就更加少了。

今年年底,廖至泽决定试着完成人生的另一个目标,也是为了改变死水一般的现状,向柯澄岚提出想到b市发展试试,柯澄岚欣然应允,柯澄岚在b市有分公司,将工作室开到公司名下,让廖至泽去带那边的第一期培训班。

但廖至沐还在s市念书,柯澄岚向廖至泽保证他会替廖至泽好好照顾廖至沐,廖至泽这才决定搬到b市。

五年便从手下变成合伙人,廖至泽知道是自己运气好才走得如此顺利,比他厉害的大有人在,他不过是借了别人的光。他也知道他与柯澄岚之间已经密不可分,不管是生活还是事业,他可以为柯澄岚做任何事,为他的公司创造更大的价值赚更多的钱,但唯独柯澄岚想要的东西廖至泽给不起。

钱财、名气、商业价值,廖至泽都可以献给柯澄岚,可感情不能含糊,从一开始柯澄岚在廖至泽眼里就只是人生道路上的引路人和贵人,廖至泽心怀感激,但感激不能充数变成爱情,廖至泽不想因感激而耽误他人一辈子。

成年人之间不需要太多言语,彼此都心照不宣,关系走进死胡同,各退一步,暂时分开是当下最好的解决方式。

柯澄岚放手让廖至泽去做,廖至泽头一次当老板,一步步慢慢摸索,制定了完整的课程表,第一次开班请了几位业内前辈指导,招了十个实习生手把手带。

最后工作室留下五个实习生,廖至泽亲自去给他们谈资源,想与澄明合作的甲方很多,廖至泽精心挑选,最后选定的方案中有一部电影,大致内容是讲述一位奢侈品品牌创始人的经历,合作出品方是近年来大火的奢侈品品牌doris,主理人叫闻鹤植。

试音那天廖至泽带了三个实习生过去,约在另一个录音棚,棚外坐着导演编剧监制一共二十多人,这次来试音的配演就有三十多人。

廖至泽陪实习生在棚外等,前几个试音出来的配演说这次甲方要求很严格,他们都被毙掉了,实习生第一次面对这么多甲方,一个个神色紧张,手心冒汗,廖至泽也是这么过来的,在角落给实习生打气,录音棚的门打开,里面走出一人背对他们打电话,廖至泽抬眼,呼吸一滞。

脖颈仿佛被一只虚空伸来的手握住,心脏被狠踹一脚,廖至泽差点失态。

直到那个人回头——光风霁月的一张脸,不是他想的那个人。

因为穿着工作室的文化衫,那人远远朝廖至泽他们示意:“下一个就是泽音,先进来吧。”

实习生进去,廖至泽最后,那人伸手将廖至泽拦下来,视线轻轻落在廖至泽脸上:“廖先生,初次见面,闻鹤植。”

廖至泽跟闻鹤植握了握,闻鹤植身上的气质与那个人很相似,空白许久的地方突然被撕开,露出底下风干的颜料,廖至泽喉咙发紧:“您好,闻先生,多多关照。”

闻鹤植笑起来眼睛微眯:“那是自然。”

实习生试音时廖至泽与一众甲方坐在录音室外,蹙眉观察甲方的反应,闻鹤植不参与选角,与一旁的编剧聊天。

“听说您公司要空降一位时尚总监,从老牌奢侈品品牌出来的?”

“还在洽谈中,”闻鹤植的视线从前方的廖至泽身上掠过,“十有八九。”

“哪个品牌的总监啊,在国外待不好了?要来国内?”

闻鹤植笑笑:“到时候您就知道了,会让他参与电影顾问,免费。”

“到底谁啊,您别吊着我,悄默声告诉我,我保证不说出去。”

闻鹤植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身体倾向一旁:“把耳朵凑过来。”

廖至泽蹙眉看着实习生走出来,导演摘下耳机:“廖至泽先生。”

廖至泽凑上去跟导演交流,棚里很安静,只有间或一两句轻声交谈,像催眠的白噪音。

“好的,谢谢您的信任,他们都是很优秀的新人,不会辜负您的期待。”

与导演又谈了几句,加了联系方式,廖至泽这才领实习生出门。

结果不错,一个试上了重要配角,另外两个也试上了,只是台词较少。

这是好消息,振奋人心,廖至泽当即敲定请大家吃饭,四人有说有笑走进电梯,门快关闭时被人按开,闻鹤植施施然走进来。

“廖先生,”闻鹤植笑笑,“又见面了。”

“闻先生要走了?”廖至泽帮他按着电梯,“不继续面了?”

闻鹤植点头:“到这就够了,我还有些事要办。”

“啊,好。”廖至泽点点头。

闻鹤植的视线始终轻轻地落在廖至泽身上,看得廖至泽忍不住抬眼与他对视,闻鹤植是那种一看就知道干哪一行的人,廖至泽也买过doris的衣服,没想到doris的主理人这么年轻。

你们时尚界的人都喜欢留长发,喜欢用勾搭的眼神看人吗?廖至泽腹诽,叮一生电梯到了,出电梯时闻鹤植的手在廖至泽背上轻按一下:“慢走,廖先生。”

廖至泽不知怎地,背上起了层鸡皮疙瘩。

谁知刚一抬眼,面前站着一个清俊长相的男孩,闻鹤植的手刷一下从廖至泽背上收回去:“阿声,你怎么来了?”

任声抬手一抛,亮光一闪,闻鹤植接住车钥匙,任声没多看一眼,转头就走:“给你送车。”

闻鹤植扭头朝廖至泽笑笑,算作道别,立刻拔腿追人:“阿声,你走太快了吧,你去哪儿啊?等等我送你回家。”

“你不是要去机场接人吗?”

“接人哪有送你重要。”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打情骂俏着走远。

“廖老师?”

廖至泽出了神,收回飘远的眼神,对实习生们说:“嗯,走吧。”

人潮声将心跳声覆盖,廖至泽闷头走路,好像又回到当初,姬颢一声不吭离开前夕。姬颢。这个封存了太久的名字甫一被想起,就立刻要从厚实的土地下破出,廖至泽在实习生的注视下自顾自摇摇头,一抬眼发现大家都在看自己,面露尴尬,欲盖弥彰地问:“吃什么,想好了吗?”

实习生:“哥,不是刚才说去吃日料吗?”

“啊,我一下子忘了。”廖至泽讪笑。

地铁到站,廖至泽跟着人流涌出,b市地铁出了名的拥挤,电梯上行时回看,乌泱泱的全是人。

与地铁站一样,机场出口人潮汹涌,杂乱的人声混在一起,闻鹤植送完任声赶到时,要接的人已经在长椅上等待多时,闻鹤植上前:“抱歉,堵车来晚了。”

那人闻言起身,带着一顶鸭舌帽,半张脸隐在帽檐下,半张脸被口罩遮住,长发在脑后延伸至肩胛,穿一件轻盈的棉麻衫,配一件棉麻短裤,肌肉匀称的腿裸在空气中,闻鹤植辣评:“入味的意大利风格。”

那人微抬起头,露出一双眼睛:“你就是这么待客的?迟到半小时,小心我反悔。”

闻鹤植笑着不接话,接过他的行李,领他往停车坪走:“我特意让餐厅开了瓶上好的黑皮诺给你谢罪,原谅我一回。”

那人不说话。

闻鹤植耸耸肩,放出杀手锏:“今天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廖先生,和想象中很不同。”

一束锐利的视线射过来,闻鹤植得逞一般笑笑,看着那人的眼睛说话。

“倒没想到你喜欢的是这种类型,小小地惊讶了一下,嗯?姬颢。”

两人碰了面,一刻也没耽搁,直奔doris总部,一整个项目部的人都在等。

马不停蹄谈完工作,走出大楼已是凌晨,姬颢入住公司附近的酒店,闻鹤植送他到房门口,刚要说什么,手机响了一声,闻鹤植掏出来看了眼,笑了。

“行,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姬颢无意间瞥见屏幕,摆在餐桌上的保温盒,有人为晚归的恋人准备夜宵,姬颢手指在拉杆箱把手上抠了一下:“好,路上小心。”

酒店服务到位,餐食二十四小时备着,姬颢看着菜单点了几样看着普通的菜,洗完澡餐已经送到,揭开碗盅尝一口,不好吃也不难吃,姬颢的胃口曾被人养刁,这五年忙着工作,倒退回先前用快餐对付,重新来到这里,对食物的要求又突然高起来。

姬颢只尝了几口便不想吃了,开了瓶酒边喝边踱步到窗前,b市是座不夜城,市区中心的灯不会熄灭,跟当初住在陈旧的老房子里时不一样,一到九点后便全部安静下来,只看得到昏黄街灯。

姬颢这次突然到中国发展,在行业内引起不小的震动,很多家公司看中他带回的项目,做得好,今后不只是在时尚圈万古长青,还能从中赚取巨额的财富和巨大的名气。

姬颢将办公室收拾好,抬手摸了摸脖子上的珍珠项链。

“姬总监,会议室准备好了。”闻鹤植给他挑选的助理是个三十出头的女生,妆容精致一丝不苟。

姬颢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二十分钟后开会。”

由法国加西亚集团创办的时尚杂志《fli》是全球历史悠久、光受尊崇的时尚生活类杂志之一,姬颢不只是在加西亚旗下担任设计师,还兼顾《fli》的时装板块总编,doris也是在他的帮忙下拿到《fli》的合作机会,在国内创办《flidoris》,这对于任何一家时尚公司来说都是顶级殊荣,就算是姬颢也动用了不少关系,大费周折才拿下加西亚总部首肯。

大家都好奇闻鹤植是靠什么收买姬颢选择了doris,闻鹤植面目高深,跟人打哑谜:“我其实只花了三十万,就让姬颢死心塌地地选择我了。”

大家都以为这只是一句玩笑。

后来大家熟悉了一点,才听到姬颢透露,闻鹤植送过他一块虫珀,姬颢很喜欢。

虫珀是天然琥珀的一种,虽然收藏价值高,但一没有天然宝石昂贵,二没有蓝琥珀漂亮。不过也难说,顶级设计师的眼光是可能比较刁钻。

万一人就喜欢看看小虫子研究研究蜥蜴头骨呢?但过了一个月,姬颢的助理说她亲眼看到了那块琥珀。

“你们猜里头是什么?是一只蝴蝶翅膀,真漂亮。”

被琥珀困住的蝴蝶,亿万年封存在温润的琥珀里,翅膀纹路清晰可见,在琥珀中获得永生闻鹤植在香港以三十万拍下,当作撬开这位名设计师的心门钥匙。

姬颢五年间设计的作品常会带有蝴蝶元素,配饰也不止一次出现蜜蜡和琥珀,在人人喜爱宝石的时代里闯出一条特殊的路来,与早期的设计风格大相径庭,姬颢正式入职后的作品变得干净柔和许多,最出名的便是“玻璃门”系列,在采访时毫不避讳地告知媒体他之所以取名为“玻璃门”,是因为灵感来源于他与恋人住在一起时每日透过阳台玻璃门所看到的天空。

“玻璃门”系列一战成名,姬颢的才华得到认可,姬颢背靠父母,面对朝他敞开的辉煌大门,跨进去,经历了光鲜而寂寞的五年。

这五年姬颢见过很多人,光鲜亮丽的,忧郁明艳的,无数美人前赴后继想要成为他新的缪斯,姬颢的手臂揽过很多模特、明星、歌手,在镁光灯前,所有人都为结实他而高兴,他的蝴蝶纹身被赋予很多故事,连同他口中的恋人一起,但谁都没见过他的恋人。

二十九岁,姬颢变得沉默,过重的负担令他的身体时常疼痛,脾气也逐渐阴晴不定,像失去阀门的洪流,他除了工作就是酗酒抽烟,派对也不屑参加,缺席秀场谢幕。

姬蔷看不下儿子自毁第二次,提出让他辞职离开,随便到哪里去都好,去到能让他高兴的地方。

姬颢立刻想到那间三十平堆满家具的小屋。

闻鹤植的琥珀是个契机,是让他做下决定的最后一击,姬颢太晚知道,有些人之于自己是止痛药一样的存在,他在廖至泽身边的时候从未疼过,那是因为廖至泽好,不是因为他自己,廖至泽留下的温度陪着他走了这么远,消散了才知道自己错过多珍贵的东西,可为时已晚,他头一次不确定自己能否追回一件遗失的宝物。

也没有能遇到廖至泽的机会。

闻鹤植走进办公室差点被烟味熏吐:“我还以为火灾了呢,外头都是女孩子,少抽点。”

姬颢头发凌乱,只用一只鲨鱼夹固定,碎发满头飘舞:“通宵改方案,抽点烟提神。”

闻鹤植走到办公桌前放下咖啡:“你注意点吧,出事算工伤,我要负责任的。”

姬颢笑笑,起身把窗户打开大些,他只穿一件衬衫,领口下是一条珍珠项链,珍珠正好嵌在锁骨沟里。

“你这项链看不出是哪个牌子的,也没什么特别,怎么来这之后一直戴着。”闻鹤植开玩笑放松姬颢高度紧张的神经,“还是我有眼无珠,认不出哪位大师匠心之作?”

姬颢言简意赅:“无价珍宝。”

闻鹤植一笑置之,将话题转回工作上:“对了,录用的实习生已经到了,我就不去看了,你是总监,你记得去看一眼,认个脸以后好使唤。”

姬颢无所谓实不实习生,今天要挑第一期的模特,他散了烟味喷了香水去活动室,主编们坐着,实习生在后面站成一排,见到他一齐叫“总监好”,姬颢点头坐下。

十家模特公司共送来五十个模特,姬颢挑了两个,面完才有精力看一眼公司,大多是年轻面孔,这次招了不少实习生,闻鹤植大手笔,实习生福利大,都愿意来,就连搬伞灯的都是一八几男大学生,姬颢不知怎地多看了几眼,助理有眼力见,喊实习生过来。

一转身,那张脸像烙铁一样,印在姬颢心脏上,滋滋作响。

“部门早上讨论过了,还以为是来面试的模特,结果是摄影助理,这么帅的帅哥拿来搬东西。”助理从业多年,也有一定的审美嗅觉,她以为姬颢跟他的想法一样。

姬颢看着站在自己面前,跟廖至泽肖似的脸,喉咙发紧:“你叫什么名字?”

助理提醒他:“这是我们总监。”

“啊,总监您好,我是今天刚来的摄影助理,我叫廖至沐。”廖至沐挂在胸前的工作牌摇摇晃晃,姬颢看不太清,照片上那张脸更加像,他的心脏突然剧烈跳动起来。

姬颢拿起廖至沐的工牌,垂眼端详数秒,再抬眼看他。

还是分辨得出差别的,轮廓更稚嫩,眼神懵然单纯,嘴唇也比廖至泽的更薄些。

“来我办公室。”姬颢松手,工牌啪嗒一声拍回廖至沐胸口,擦过前些天被蹂躏的地方,廖至沐抖了一下,被认为是紧张,姬颢笑了笑,拍拍他肩膀,“没事,就是聊聊天,来吧。”

“哥,我回来了。”

刚打开门便闻到饭菜香,廖至沐的馋虫立刻被唤醒,顾不得放下手里的东西便钻进厨房,小狗一样在廖至泽身边拱来拱去:“什么东西?好香啊。”

廖至泽拿开锅盖,砂锅炖的海鲜粥,虾头油炒通菜,一小碟腌萝卜,一碟小酥肉。

廖至泽注意到廖至沐抱着的几个礼盒,廖至沐解释:“品牌方送给我们总监的,总监不要就给我了。”

“你们总监这么大方?”寄来的都是大牌子的限定礼盒,廖至泽不禁想多,“男的女的?”

“男的,特别好看,还问我想不想当模特。”

廖至泽握着汤匙的手一顿,顺势问:“那你呢?想不想当模特?”

廖至沐摇头:“我就是去学摄影的,我太呆了,不会模特走台步那些。”

廖至泽笑:“好了,放下东西洗手吃饭。”

廖至沐应声,扭身出去了,廖至泽看着弟弟背影。廖至沐来b市快两周了,两周前某天早晨突然给自己打电话说想来跟自己住一段时间,五月份学校还没放假,廖至沐以社会实践为由请了假过来,廖至泽在高铁站接到廖至沐时廖至沐眼圈发红,用外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廖至泽还担心廖至沐是不是在学校被人欺负或者学业压力太大了,这段时间工作也不忙,便在家陪着弟弟,谁知弟弟一来就申请了doris公司的实习生,马不停蹄工作去了,扔下他一个人在家里。

原本还担心廖至沐是认识了什么意图不轨的人才突然请假来b市,现在看来真如他所说,学期的课程都完成了,没事干出来看看,进的也是正经大公司。

兄弟俩面对面吃饭,廖至泽给廖至沐乘了一大碗粥,洁白的蟹肉裹着米浆,透明晶亮,廖至泽交代:“明天晚上我有事不在家吃饭,你自己解决,还有钱吗?”

廖至沐点头:“你别担心我,总监给我涨工资了,一天三百呢。”

廖至泽瞥弟弟一眼:“那你日常都干什么?”

“给总监办公室的绿植浇水,去摄影棚帮忙,陪总监吃饭。”

廖至泽不解:“吃饭也是工作?”

廖至沐点头:“总监说也算在工资里。”

“你们总监”廖至泽用这些年积攒的经验推敲,“不会对你另有所图吧?”

廖至沐一下把头抬起来:“我,我又不喜欢男的!”

廖至沐极少大声说话,廖至泽一怔,说:“没说你喜欢啊,我说你总监。”那什么。时尚圈不是gay含量很高吗?

“你,你不能这么老顽固,性取向,是自由的,你不能歧视别人。”廖至沐耳朵都憋红了。

廖至泽心想我怎么会歧视同性恋,我自己都是。但他不能在弟弟面前用自己的经历劝说,那不等同于就地出柜吗?廖至泽循循善诱:“我不歧视,我只是担心你被人吃干抹净还不自知,要是有什么不对劲立刻告诉哥,知道吗?”

“什么吃干抹净,我找的是正经,正经工作。”

廖至泽立刻察觉出廖至沐的反常,他往常肯定乖乖应下,这次顶那么多句嘴,和那个总监一定有猫腻。

他弟弟是天底下最单纯的孩子,最容易被坏人盯上了,自己已经吃过亏,绝不能让廖至沐步自己后尘。

“你总监那么照顾你,等有时间约他吃顿饭,我也亲口谢谢他对你的关照。”

廖至沐点点头:“但是我们总监很忙,不知道有没有时间。”

一番猜测下来,廖至泽担心弟弟真的被一个gay佬盯上不自知,没胃口了:“他那么关照你,肯定有时间。”

睡前还特意到弟弟房门口交代:“明天吃完饭就回家,有什么事立刻给我打电话,知道吗?”

廖至沐应了一声。

第二天,廖至沐与往常一样敲开总监办公室的门,姬颢穿着昨天那套衣服站在窗前抽烟,见廖至沐进来掐灭,晨风从窗外灌进来,烟味被吹得很淡。

“您一晚上没休息吗?”廖至沐问。

姬颢摇摇头:“习惯了,这段时间忙点没事,之后会休息的。”

廖至沐问:“您吃早饭了吗?”

姬颢突然笑了声,靠在窗前,双手自然垂在身侧,看着面前的廖至沐,整个人都很随意,随意得凌乱、脆弱。廖至沐觉得他好像隔着自己在看什么人,但他朝身后看去又空无一人,廖至沐犹豫着叫他:“总监?”

姬颢收回眼神,走到沙发上坐下,陷入回忆似的:“没什么,我想到之前有个人也这样问过我。”

说着,又补了一句:“他很关心我,跟他在一起时我被照顾得很好,从没有少过一顿早饭。”

杂志社八卦的人多,姬颢那点新闻本就宣之于众,不算什么秘密。总监现在这么不要命的工作也是为了忘记感情上的不顺利吧,明明是这么厉害的人了,却留不住恋人。廖至沐很为姬颢共情。

“您没吃早餐的话,我从家里带了碗海鲜粥,我哥哥做的,很好吃,您要吃吗?”本想着带来中午凑合一下,现在倒能救下急。

姬颢缓缓抬头,眼神隐在额前碎发下,廖至沐看到他形状漂亮的嘴唇张合:“你哥哥做的?”

“嗯,我哥哥做饭很好吃,还被邀请上过节目,《一家人的晚餐》,您一定没看过吧,大明星都说我哥做饭好吃。”廖至沐是炫哥狂魔,一说起哥哥就滔滔不绝,急着卖安利,转头就往外跑,“您尝尝吧!我放茶水间了,等我一下。”

尽管做好心理准备,那碗热腾腾的海鲜粥摆到面前时姬颢还是眼眶一酸,说不明什么感想,什么情绪都掺杂一些,跟蟹肉鱿鱼虾肉海参,玉米粒豌豆粒胡萝卜粒混在一起的这碗粥一样复杂。

姬颢握着勺子的手微颤,迅速送进去一口,米粒一抿就化,姬颢顿在那里没有动。一旁观察的廖至沐以为姬颢不喜欢,连忙说:“不好吃吗?难道是隔了一晚口感不好了,刚做出来的时候是最好吃的!”

姬颢摇头,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含混不清地说:“不是太好吃了,太好吃了。”

廖至沐放下心来,告诉姬颢:“配一碟腌萝卜和小酥肉更好吃,有空请您来我家,吃新鲜的。”

姬颢笑笑,饿了许久,饥肠辘辘,毫无形象地吞咽完一碗,是他回到中国吃的最好一顿早餐。

“我跟我哥说您很照顾我,我哥还说有空请您吃饭。”廖至沐笑着说,“但是我说您很忙,一定没时间。”

姬颢吃饱了,慢吞吞抽一张纸擦了擦嘴,拿起碗起身去洗,走到门口,扔下一句。

“有。”

廖至沐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姬颢是回他那句“一定没时间”。

下班时间到,廖至沐习惯先过来跟姬颢说一声,姬颢永远留在最后,敬业程度全公司望尘莫及,但他从不要求员工加班,员工们感激涕零,这位老板太难得,苦只苦自己。

总监办公室的门没关,廖至沐站在门口说:“总监,我下班了。”

姬颢坐在电脑后,头也没抬:“你来得正好,帮我把下周的会议安排表打印出来。”

打完会议表,又核对几份稿件,下班时间很快过去一小时,姬颢停下来活动一下肩膀,廖至沐贴心地询问:“您饿不饿,要不要点份外卖?”

姬颢靠在办公椅上放空,刚才一股脑使唤人做事,现在有些过意不去:“我自己点就行,你先回家吧,你哥不是在家等你吗。”

“没事的,我本来也是要吃外卖的,我哥今天有应酬不在家,正好跟您在公司吃了。”廖至沐已经拿出手机,“您喜欢吃什么,总监?”

廖至泽跟负责人喝过三轮,锦屏雀招牌的几样菜没动几口,茅台喝了三四杯,啤酒两三瓶,轮着圆桌喝了一圈,酒量再好也有些遭不住,廖至泽站起身表示要去一趟卫生间,婉拒了他人陪同,步履摇晃地走出门。

在洗手池冲了把脸,感觉好一些,又拿了颗柠檬糖含着。

后面卫生间出来个人,站到一旁洗手,两人在镜子里对上视线。

“哥?!”

“廖至沐?!”

两人异口同声:“你怎么在这里!”

廖至沐说:“我们总监请我吃饭,说这家好吃。”

廖至泽清醒一大半:“你们总监什么意思,请你吃人均一千多的餐厅?”

廖至泽追问:“一共几个人?”

“就我跟总监俩人。”

廖至泽立刻跟那边说自己待会回去,让廖至沐带着自己去见一下那个劳什子“总监”,除非廖至沐救过他的命,否则就是心怀鬼胎,请一个实习生单独在包间吃饭,什么居心?家里现在就这么一个大学生,可不能被人骗了。廖至泽酒精上头,人也变得冲动,说什么都要见那个总监一面。

廖至沐看廖至泽这副样子,一路上一直在给廖至泽做心理建设:“哥,我们总监是个正经人,你别这副样子,怪吓人的”

走到包间门口,廖至泽才想起来,侧头问廖至沐:“你们总监怎么称呼?”

廖至沐曲起食指顶开门,门缓缓打开,跷腿坐在桌前的男人留着一头长发,紧身黑色背心,捏着酒杯,左臂那片蝴蝶纹身曾刻在廖至泽生命,五年毫不松动。姬颢听到动静缓缓抬眼,看向面前交头接耳的兄弟俩。

廖至泽看清姬颢的瞬间,听到廖至沐在他耳边说。

“我们总监姓姬,女臣姬,单名一个颢,姬颢。”

“你别看他有纹身,其实他是个好人。”

在廖至泽的印象中,坐到总监这个位置的人至少年纪会成熟一些,没有四十五也有三十八,如果在这个位置被人说“年轻”,那至少也三十来岁。廖至沐连瘸腿的螳螂都能夸两句,廖至泽没把他说总监的好话当真,没想到竟然都是真话。

廖至泽立在门口没动,大脑一片空白,坐在那的姬颢也愣住,他算计着怎样才能见廖至泽一面,没想到如此猝不及防。

见两人都不说话,廖至沐主动介绍:“总监,这就是我哥,廖至泽。哥,这是我总监,姬颢先生。”

廖至泽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倒是姬颢先反应过来,起身走来时鞋跟磕到木椅,牵了一声。他施施然走到廖至泽面前,朝他伸手:“您好,廖至沐经常跟我说起你,本想着哪天正式约见,没想到这么凑巧。”

廖至泽看着那只手,他曾摸过碰过亲过的,手指长,甲床漂亮,两只手轻握,手心有薄茧,太熟悉了,熟悉得心窝打颤。

他不应该像朝圣的信徒一样用全身匍匐在一个假的神明座下,用每一寸皮肤去记忆去丈量,时隔多年记忆仍旧清晰得像当初分开时一样,姬颢松手时轻轻刮过廖至泽手心,指尖在空气中感到一丝凉意——廖至泽手心出了汗。

“你熬的海鲜粥很好喝。”姬颢主动攀谈,“早晨小沐见我没吃早饭分了我一碗,比这儿的好吃几倍。”

廖至沐腼腆一笑。

廖至泽视线越过姬颢落在桌上那锅豆花鸡,大脑重启未果,话直接从嘴里蹦出:“不是不吃鸡鸭,怎么点了这么大一锅。”

廖至沐有点懵:“你是不是喝醉记错了,我吃的啊。”

“不是说你,是——”廖至泽看向姬颢,两人视线撞在一起,廖至泽突然就清醒了。

“你怎么猜到我不吃的?”姬颢接了廖至泽的话,笑着揽过廖至泽肩膀,“看来我跟你哥很投缘。”

廖至沐也跟着笑:“我哥喝醉随口一说,我不知道您不吃鸡鸭。”难怪方才都没夹过那锅豆花鸡。

姬颢笑笑说没事,侧过头,很自然地询问廖至泽:“哥哥,陪我喝一杯吗?”

巧妙地停顿,像是在故意攀关系,也像给廖至泽抬面子,实则是将他架在人情上,廖至泽为了廖至沐,敬这杯酒是必然的了。

廖至泽深吸一口气,说:“我敬你们总监一杯再走。”

廖至沐给廖至泽倒了杯啤酒,廖至泽坚持要白酒,端起酒杯对上姬颢,姬颢做好准备,被泼一脸或者碰杯时摔碎,他犯过错,应得的,廖至泽有怨气就在这杯酒里,朝他撒气也好当着廖至沐让他没面子也好

“谢谢您这段时间照顾廖至沐,这杯替廖至沐敬您。”酒杯脆响,廖至泽仰头一饮而尽,姬颢盯着他活动的喉结看,廖至泽吞下去,“我干了,您随意。”

廖至泽酒杯一伸,示意廖至沐再倒一杯,廖至沐没倒满,倒了半杯,廖至泽没心思注意这个:“第二杯我敬您,作为哥哥,谢谢您处处照顾廖至沐,给您添麻烦了。”

又一杯,廖至泽端在胸前,酒液摇晃,倾出几滴:“最后这杯祝您公司越办越好,祝您前途似锦,青云直上。”

姬颢按住廖至泽手臂,低声道:“可以了。”

廖至泽很坚持:“我敬你。”

姬颢看着廖至泽喝下,把酒杯递到唇边。

仰头喝下。

姬颢眉头压紧,上前想扶住他:“廖至泽,我”

廖至泽却抬臂将姬颢拦在一尺之外,姬颢看着横在自己面前的手臂,延伸成鸿沟天堑,横在他们之间,廖至泽的态度很明确。

“我干了,”他盯着姬颢的眼睛,“你随意。”

说完便伸手叫廖至沐,廖至沐扶住他,廖至沐说:“扶我回去。”

两人离开后,姬颢撑在桌边,看着只喝一口了的酒,呆立片刻,拿起来,学着廖至泽仰头一饮而尽,再倒一杯,再饮,再倒。喝够三杯。

这是廖至泽敬的酒,太冲,太烈,一拳锤在腹部似的,人都无法动弹。

廖至沐送廖至泽回来,那头的人安顿完,这头的人也喝多了,姬颢瘫坐在椅子上,手臂垂在身侧,轻轻摇晃,廖至沐走近,小心喊一声总监,姬颢回神,看着廖至沐,问:“吃饱了吗?”

“吃饱了。”

姬颢点点头,把手机扔给他:“叫个代驾。”

廖至沐叫完,问服务员要了打包盒,把那份豆花鸡包起来,姬颢问他:“你喜欢吃啊?”

廖至沐专心打包,头也没抬说:“我哥喜欢吃,我妈做的照烧鸡肉,我哥一个人能吃完一整盘。”

廖至沐一句话,姬颢整个人突然顿在原地,好几秒钟一动不动。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廖至泽只做过一次鸡,俩人上床后第一个月,为庆祝做的一桌菜,市场现杀的新鲜肉鸡,裹着照烧汁出锅,香气四溢,却被姬颢嫌弃说自己从小就不喜欢吃鸡肉,那之后鸡肉再也没出现在餐桌上。

原来廖至泽喜欢吃,他从来都不知道,也不关心。

“要不要重新买一份?”姬颢无措地找补,试图在五年后做点什么,稍微弥补一下当年的廖至泽。

廖至沐说不用,将打包盒塞进保温袋里:“这份够我跟哥吃一顿了。”

姬颢的车停在怡心小区门口,过了门禁要刷卡,廖至沐没带,说保安认得他的脸,走进去就行,姬颢朝窗外看,目测环境不错:“你跟你哥住?”

“嗯。”廖至沐已经下车,弯腰对车里的姬颢告别,“您回去早点休息,谢谢您今天请我吃饭,总监慢走。”

目送廖至沐进了小区,姬颢望着外头出神。

廖至泽。你这五年过得好吗?看起来过得很好,已经住进大房子里了,不用再住破旧的居民房,家人也陪在身边,了解你的喜好,妥帖地照顾你。

希望你过得好。

过得好就好。

十点过五分廖至沐打开家门,拐过玄关,看到廖至泽站在阳台抽烟。

家里没开灯,廖至泽醉得摇摇晃晃,整个身子靠在栏杆,下一秒就要倒下,廖至沐放下东西跑去阳台:“哥,你少抽点。”

廖至泽看清是廖至沐,笑着把烟按了,他回来后吃了解酒药,清醒许多:“那么快,你总监送你回来的?”

“嗯,打包一份豆花鸡,明天你可以不用做饭。”廖至沐在廖至泽身边坐下,“我觉得我们总监很喜欢你。”

廖至泽哼笑,叼着灭掉的烟,含混说:“瞎说。”

“我们总监平时不爱理人,但对我很好,今天见了你,也对你好,总监不跟人应酬的,可能真的是缘分吧,b市真好啊,我毕业后也要来这里工作。”

廖至泽又笑:“不是答应你岚哥去他那帮他忙么?总部可是在s市,改变主意了?”

廖至沐别开眼看外头:“我刚来他哄我说的,我以后要自力更生,才不靠他。”

廖至泽欣慰地呼噜廖至沐头发:“我弟弟真有出息,你跟幸运都不让我操心。”

俩兄弟聊了一会儿,廖至沐先去洗澡,经过廖至泽房间往里望了一眼,发现原本堆在衣柜旁边的箱子挪了位,再看一眼床上,黑黑的一堆东西,廖至沐打开灯仔细看,赫然是一堆女人的衣服,看上去有精心打理过,都是干净的,带着淡淡古龙水香味,是廖至泽常用的那款。

霎时间,廖至沐好像明白了什么。

——铁树开花,他哥交女朋友了。

总监办公室难得早晨没人,快十点姬颢才到公司,一进门便有堆积的事务等着他处理,姬颢将文件拨到一边,随后助理将咖啡送上来,撞见姬颢站在窗前抽烟。

姬颢示意她放在门口架子上,助理带上门,迎面碰上来送文件的廖至沐,顺口提醒他:“总监今天心情不怎么好。”

廖至沐点头:“谢谢姐,我知道了。”

敲开门,姬颢刚将烟按进烟灰缸,飘带衬衫收腰长裤,长指一勾:“小沐,你过来。”

廖至沐走到办公桌前放上文件:“总监,这是”

姬颢抬手打断,半身靠在办公桌上,撑着下巴仰视他:“工作不重要,我现在脑子还没清醒,咱们聊聊天过渡一下。”

廖至沐一头雾水:“噢,好。”

“搬把椅子过来坐。”

廖至沐在总监办公室待了将近四十分钟,一向恨不得将时间掰碎了分几块用的总监问了他一堆无关紧要的问题:哪里人、在哪念书、喜欢什么、哥哥是做什么的、工作稳定吗?哥哥身体如何、性格如何、哥哥多大了、哥哥这么厉害,这岁数怎么还没找对象。

“您怎么知道我哥没对象?”廖至沐警觉地抬起头。

姬颢眉毛一挑:“看面相。”

廖至沐:“您怎么老问我哥啊?”

姬颢咳嗽两声:“我昨天晚上见到你哥,觉得很投缘。”

廖至沐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您不会”

姬颢眼睛微眯,锁着廖至沐的眼睛。

“您不会是想给我哥介绍对象吧!又问年纪又问工作的,还问有没有对象。”廖至沐还觉得自己很聪明,柯澄岚一直说他需要被保护,不懂成人世界的潜规则,容易被人骗,但他出来这么一个月,就已经能听得懂上司的话外之音了,“您家里是有女士,需要相亲吗?”

姬颢咬紧后槽牙,笑着挤出一句:“是,我有一个姐姐,现在还没有结婚。”

廖至沐了然:“其实我们家前几年遇到一些困难,都是哥帮着扛下来的,所以一直没时间交女朋友,但这几年债都还完了,生活也过得好些了,我妈就催着他找,可是他一直没什么反应。”

姬颢脊背微微放松,靠向椅背:“那就是说你哥还是单身。”

廖至沐摇头,笑着说:“我哥已经有女朋友啦!应该就是最近交的,所以还没告诉家里,但是都来家里了,应该也快了吧。”

廖至沐还为姬颢打圆场:“真可惜啊总监,虽然您家人也一定是很优秀的,但凡事都有先来后到,咱们做不成亲家还能做朋友,不是说好下次一起吃饭吗!”

姬颢深吸口气,将办公椅转向电脑,下了逐客令:“我知道了,你去忙吧。”

一小时后,助理见姬颢毫无动静,来找他收文件,一进门差点被里头的烟味熏个跟头。

助理憋着气走到办公桌前,一翻看文件全都没有批阅痕迹,说:“总监,您一早上都没看一眼文件吗?”

做得太差了?至于吗?气到连抽那么多烟?

姬颢头也没回:“文件拿给你们闻总签。”

“可是您才有资格签咱们项目的文件,闻总之前说了,全权交给您负责。”

“那就扔在那里,我有空会签的。”姬颢半边身子探出窗外,“出去。”

今天工作结束得早,又是周五,柯澄岚打电话约廖至泽带着廖至沐到餐厅吃饭,廖至泽上车,车钥匙插进去,盯着看了半分钟,才打开导航,输入doris大楼地址。

姬颢今天无心工作,想趁着周末去s市一趟,晚上去第二天傍晚回,看一看冯清堂和姬梦。

下到停车场,正好一辆白色宝马1系开进来停在他那辆魅影旁边,姬颢心情不佳,路过的狗都想踹两脚,在心底嗤笑那辆车的两只进气栅栏丑得像人的鼻孔,刚笑完还故意把自己的车灯闪烁两下,然后看着车上下来一个廖至泽。

姬颢的笑容瞬间消失。

廖至泽停车后先是看到旁边的跑车,暗自感慨自己要工作多少年才买得起一辆魅影,下一秒那辆车车灯就闪起来,示威似的,廖至泽一下车,车主已经走到不远处,两人视线相撞,躲无可躲。

廖至泽这些年来不时会想,要是有机会再见到姬颢,自己会是什么反应,什么表情,陈伤依旧时不时发作,他始终无法释怀自己曾被全心全意爱着的人无情抛弃。可真的再见到姬颢,从昨晚到现在,除了那一秒的震惊心痛和一整夜的辗转难眠外,直到此时此刻,他的心情都是平静的。

姬颢叫他:“廖至泽。”

廖至泽点头示意:“我来接小沐。”

姬颢笑笑:“早知道就提前给他下班了,他现在还在摄影棚,要不我打个电话?”

“不用了,我到大厅等他就好,不着急。”

“我也不着急,陪你到大厅坐坐吧。”姬颢锁车,走到廖至泽身边,自然得像当初在酒吧拉住廖至泽的手,但他此刻停在社交距离外,廖至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味,有些瘾从脚底攀上来,廖至泽没动得了。

“您那么忙,就不浪费您的时间了,您先忙吧。”

姬颢说“不忙”,忍不住想碰廖至泽,但忍住了:“我领你进去,交代前台一声。”

廖至泽便没再说什么,两人一并上了大厅,电梯门打开碰到一些跟着下班的员工,没想到总监杀了个回马枪,战战兢兢地跟他打招呼。

姬颢眼里毫无他人,趁着人多,伸手碰了廖至泽肩膀一下:“这边。”

doris的一楼大厅装修得很漂亮,窗边阳光正好,洒落玻璃桌上,廖至泽坐下,姬颢不知去哪拿了瓶圣培露,放到廖至泽面前:“果汁咖啡还有甜点,需要什么吗?”

廖至泽摇头,突然问:“姬颢,你有什么事吗?”

姬颢一怔。

“如果没什么事要谈,你可以先走了,我来是等我弟弟下班,没别的意思。”廖至泽看着他,“不会跟你闹,也不会过问你的事,你放心。”

廖至泽先戳破,态度很明确,姬颢笑了笑说:“我只是想请你喝杯果汁,喝完之后你要想闹还是问,我都随你。”

廖至泽深吸一口气:“谢谢你,但我待会就吃饭了,不需要。”

姬颢点头,突然说:“小沐在我手下特别乖,大家都很喜欢他,公司之后要给录取优待,我属意给小沐。”

廖至泽说:“他做什么事都很好,他工作的事,我不过问。”

姬颢见廖至泽没动那瓶水,便自作主张拿过来给他拧开水瓶推回去,说:“不过我也是,就喜欢把他带在身边,从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他好,他实在是很像你,也很崇拜你,还经常跟我说起你,我喜欢从他嘴里听到你的事。”

廖至泽只好喝了一口,没觉得这一百来块的水有什么特别之处:“给我瓶普通的就好,喝不惯洋水。”

姬颢继续说:“有天早晨小沐见我熬了一夜没吃早餐,说你给他做了海鲜粥他打包来一份,分给我了,你的手艺进步了许多,一进嘴里就知道是你做的,太熟悉了,味道也很好。”

姬颢看着廖至泽喝过水后被润泽的那片嘴唇,喉结滚动:“只是以前我都是吃的新鲜的,都没让吃过隔夜的,但隔夜的也很好吃,看来不能那么挑剔。”

廖至泽无意与姬颢周旋,他一直都是个笨人,不懂那么多,也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复杂,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廖至沐的信息,问他到了吗,自己要下去了。

廖至泽看向姬颢:“五年前,你一声不吭回国的意思是跟我分手对吗?”

姬颢的假意被撕破,利箭穿过薄纸插在靶心,他的表情有些挂不住:“我”

“你一声不吭回国,我拉黑你,是我的回应,是想告诉你,我同意分手,也同意你这么做。这五年我确实有不甘心,也埋怨过你,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能那么狠心,但我一句话都没问,也没有说过你任何一句不是。”廖至泽站起来,“我觉得我已经做好一个男朋男人的本分了。”

“你不需要试探我,我很珍惜现在的生活,不会去纵火;我也要脸面,不会苦苦纠缠追着你不放,我不会打哑谜,所以我直接说了,小沐他挺喜欢你的,我尊重他,所以我也尊重你,也希望你尊重我。”廖至沐走到姬颢身边,“小沐在等我,我要走了,谢谢你的水,再见。”

走了两步,姬颢便也站起身跟上去,两人一同进了电梯。

廖至沐在停车场找到廖至泽,却没想到姬颢也在,廖至沐喊了声:“哥!总监,您也在!”

姬颢偏头扫了廖至沐一眼,突然抬手搭在廖至泽肩膀。

“正好碰到你哥哥,就聊了些关于你的事。”

廖至沐一脸纯真,看着廖至泽问:“聊我啦?”

姬颢笑:“嗯,我说你做得不错,让你哥哥放心,还约他带你下次一起吃个饭。”

廖至沐看向廖至泽:“是吗哥?”

廖至泽笑了一下:“是。”

姬颢顺势拿出手机:“那先留个电话吧,方便日后联系。”

廖至沐一双小狗眼睛盯着,廖至泽没法,只好拿出手机,把姬颢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姬颢看着满意了,搭在肩膀的手滑到后背,轻轻拍了拍:“那你们忙,开车小心。”

廖至泽启动车子时踩错,油门轰了一下,吓了廖至沐一跳,看廖至泽精神恍惚,问他没事吧。

廖至泽说没事,回过神来。

魅影先开走,姬颢按了声喇叭。

车汇入主路,滑出一段距离,廖至沐却突然说了一句。

“啧,刚刚总监好像没报号码吧,你是怎么存上的?”

廖至泽意识到弟弟长大了,不像小时候那么好糊弄,又或许是这段时间跟着姬颢,近墨者黑。他无声地掠过这个话题,转而提起柯澄岚:“你岚哥刚出差回来就找你,说你跟他闹了点小脾气,他要给你赔礼道歉,是怎么回事?”

廖至沐的脸红了又白,憋出一句:“他上次喝醉酒,打我了。”

廖至泽看过来:“打你了?打你哪儿了?”

柯澄岚连火都鲜少发过,动手更是不可能,廖至泽跟着他这么多年,对柯澄岚的为人很了解,柯澄岚跟廖至沐从认识开始就比较亲近,廖至沐平时规规矩矩,对着柯澄岚却鲜活许多,顶多就是酒后打闹,可能惹到小孩了,又或许是另有什么事,电话里柯澄岚的语气听上去并不严重,估计不是什么要紧事。

廖至沐从那句问话后就一直沉默,直到抵达目的地,柯澄岚在门口等,见到车便迎上来,跟廖至泽打了声招呼,然后视线越过他看向副驾:“小沐,下车。”

廖至沐嗒一下解开安全带下车,柯澄岚接过车钥匙扔给侍者,一手揽过廖至沐的腰,一手攀住廖至泽肩膀,带着两人往里走:“这家店的厨师曾是国宴大厨,平时要提前半月预约,小沐待会尝尝好不好吃。”

“都是国宴厨师,怎么会不好吃。”廖至沐感觉腰间的手隔着布料轻轻揉了一把,耳根霎时红了,柯澄岚低头一笑,视线落在廖至沐鼻尖:“那不一样,得我们小沐评定他好吃,那才实至名归,是吧至泽?”

廖至泽只是说:“小沐从不挑食,你别逗他。”

柯澄岚哦了一声,进了门松开廖至泽,只搂着廖至沐,突然问:“还在跟我生气吗?”

故意在廖至沐面前问,颇有道德绑架的意思,强行求和,廖至沐脸皮薄的,怎么受得了,在廖至泽看过来前就赶紧说:“我没生气了。”

廖至泽想着要真有什么顺势解决了也好,说:“小孩说你打他。”

柯澄岚狭长的眼睛眯起来尤其像狐狸,眼角眉梢带着笑意问:“我打你了吗?”

廖至沐不说话了,闷头往前冲,柯澄岚几步跟上,揉了把小孩后颈:“好了,我跟你道歉,明天带你去度假村玩几天,骑骑马划划船,好不好?”

哄小孩的语气,降着身段哄晚辈,再不下台阶就是不识抬举,廖至沐不想让廖至泽看出来,应了声好,柯澄岚觉得他好乖好乖,压下某些情绪,克制地轻拍他后背:“好,我安排一下。”

这顿晚餐与之前的没什么不同,吃完回家,柯澄岚很自然地安排:“小沐去我那边吧,家里好些零食水果没人吃,帮我消化一下。”

车停到面前,柯澄岚直接拉开车门,廖至沐看向廖至泽,征询他的意见:“哥,那我去了。”

廖至泽挥手,柯澄岚关上门走到廖至泽面前:“最近忙还吗?度假村要不要一起去?”

廖至泽摇头:“时间排满,去不了了。”

柯澄岚笑笑,藏青色领带上的银色领带夹晃了廖至泽眼睛:“前期忙点没事,中期可以放点手,你一直这么忙,都没时间去关心自己的事,前段时间伯母打电话,还问我你有没有谈恋爱,让我有适龄的安排一下。”

柯澄岚是第一次在廖至泽面前提出让他去认识新的人,从前是不会说这番话的,廖至泽看着他:“你谈恋爱了?”

柯澄岚扫一眼宾利:“最近在见一个,有打算。”

廖至泽点头:“那很好,提前祝福你。”

柯澄岚大笑,拍一下廖至泽肩膀:“行了,回去了。”

廖至泽也上车,宾利走时打了声喇叭,融入夜晚的车流中,车窗滤掉一些噪音,廖至泽扣好安全带,启动车子,霓虹灯斑驳地映在他脸上。宾利内放着舒缓的钢琴曲,柯澄岚靠向座椅看着车窗外,朝后倒的城市夜景,再平常不过的夜晚,这五年间对廖至泽的执念被柯澄岚轻拿轻放,体面地与曾经划清界限。

他们原只能走到这步。

身侧少年的呼吸声轻缓,上了一天的班,吃过饭就犯困,廖至沐睡得身体倾斜,柯澄岚把他轻轻掌在怀里,廖至沐睡眠浅,一下醒了,迷迷糊糊地说:“刚才我哥在,不想让他担心。你不用带我去度假村,我要工作的,实习还没结束呢。”

“在哪里实习?”柯澄岚问,“累不累?”

“是doris新开的一家杂志社,叫《fil》,不累,我很喜欢。”廖至沐一一回答,“就是刚成立,有点忙,但是很充实,我学到很多。”

“等实习工资发下来,还能买台相机,以后出去玩就可以给你拍照片了。”

柯澄岚被取悦到,搭着廖至沐的手紧了紧:“这么为我着想啊?”其实当初说让廖至沐学拍照只是随口一句,没想到小孩这么放在心上,“那还生我的气吗?”声音变得很低很低,在勃拉姆斯的掩护下,在廖至沐耳边问,“是第一次弄得太疼了,才跑走的是不是?”

廖至沐的脑袋乖乖搁在柯澄岚锁骨,一直不说话,柯澄岚以为他害羞,时间长到以为他要睡着,却听到廖至沐说:“我是第一次,不像你,有经验,我喜欢你,愿意疼。但我怕你那天晚上弄错了,把我当成女人。”

柯澄岚听到笑话似的:“不可能。”

他拉着柯澄岚衣袖,不安地来回摩挲那枚钻石袖扣:“那我们现在是在谈恋爱了,对吗?”

床都上过,赤裸相待过,此刻却躲在黑暗里问这样纯的问题,雏鸟颤巍巍躲进掌心,柯澄岚的掌控欲得到满足,他喜欢廖至沐,不知道与当初喜欢廖至泽相比孰多孰少,但此刻他为这只雏鸟心动,想不起其他任何人。

“是。”柯澄岚明确地回答他。

将车倒入车库,廖至泽熄了火,坐在车里没动。

几个小时前的停车场,他跟姬颢面对面,在撕破那层纸后姬颢跟上来,廖至泽在车门旁站定,回头认真地问姬颢:“请问还有什么事吗?”

问完,又想到人家的车就在这里,未免有自作多情之嫌,姬颢却说:“那件事是我做错了,可抛弃我的人不是你吗?”

廖至泽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你说什么?”

五年没见,难道见长的只有脸皮吗?廖至泽维持的冷静面具差点崩塌,姬颢如何能够冠冕堂皇地说出这句话?理直气壮得廖至泽都要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什么叫恶人先告状,如今就连错都不想承认,是多没担当?

“我没告诉你就回意大利是我不对”似乎提到往日就难以启齿,姬颢面露难堪,“我跟你道歉,那时我太不成熟了,伤害了你,对不起。”

廖至泽说不出没关系,当初的委屈早已被时间冲刷干净,他一点也记不起了,无怨的恕有何意义,廖至泽不想那么虚伪:“我没想为难你道歉。”

姬颢还有话要说,廖至沐却到了,两人的谈话戛然而止,一起看着廖至沐走过来,临近了,姬颢却盯着廖至沐的方向,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到的音量说了一句。

“可你当初也选择了柯澄岚,不是吗?”

廖至泽为那句话一整个晚上都心绪不安。

他这些年装得再轻飘飘毫不在意,实际上呢?姬颢只是抛下一个污蔑的问句就为此牵肠挂肚,自己又在干什么?

不知道多久没有这种感觉,连录十多个小时的台词都没有此刻煎熬,他好像又变回之前那个自卑、偏执的廖至泽,急于向别人证明自己的爱是纯粹的、毫无杂念的,却又被深处的欲念和自私拉扯,因为无能为力留住谁而放任他人离开,连一句责问都没底气说出口,却又在之后的时间里无数次后悔怨恨,他也想冲到姬颢面前问他为什么,大骂或者动手,可事实上他懦弱地躲在角落,舔一道伤口就舔了五年。

以为伤口已经痊愈,谁知人家拨开来,里面还是见血见肉,他不想当什么体面的前任,也不想维持冷静,他内心深处恨狠了,他身体里的情绪只是在转,没有出口,姬颢一出现,又重新黏着到他身上,这最可怕。

因为不知那一天会突然发作起来,膨到极点的气球被剪刀戳烂,他那时该怎么办。

洗漱过后准备休息,上床躺好,手机在手边一震,进来一条信息。

廖至泽点开看了眼,肌肉瞬间绷紧。

是姬颢的信息,询问他有没有靠谱的中介,自己回国到现在一直住在酒店里,还没找到房子。

光是这条倒没什么,但从黑名单里放出来的不只是十五个数字,还有积压了五年的信息。

五年,换了三部手机,始终用的一个牌子,内存从最小的64到现在整整1tb,与其说存着这五年来所有的信息,不如说怕遗失那一丁点他们交往过的证据。压在最新一条信息上的已经是五年以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姬颢离开后发来的:先互相冷静一段时间再谈吧。

可在那之后戛然而止,空白了几千个日夜,又在今夜重新续上,客气礼貌,像刚认识的同事,廖至泽控制不住自己手指,往上翻看以往的信息,一旦开闸就无法控制,从他刻意将车开到doris楼下开始,那一丁点私心以极其恐怖的速度膨胀,这五年刻意避开的路障现在直直撞上。

他好像看到以前的自己——想吃什么、记得加衣、今天路过宠物店,一只小狗奶声奶气地冲人叫一点一滴,都是曾经拆开来献给姬颢的真心。

他再也不会这样去爱人。

廖至泽放下手机,仰头盯着天花板深吸一口气,将波动的情绪抚平,再调出通讯录找到中介电话,询问他还能否接单,问好后将号码发给姬颢。

姬颢捏着酒杯等了一会,面前的手机终于有反应,廖至泽的回复很简单,一串号码后面跟三个字:王先生。

姬颢肩膀微微放松,将酒饮尽,回他:落脚后请你吃饭。

廖至泽回:举手之劳,不必了。

姬颢假装听不明白廖至泽的拒绝,回他:听小沐说你在这边已经生活了两年,我刚到,熟人一个没有,只有你一个,日后问得多了,就不只是举手之劳了,还是要当面谢的。

廖至泽或许是被姬颢的没脸没皮无语到,一直没回复,姬颢倒也不在意,边盘算着下一次找什么借口麻烦他边准备休息,临睡前手机响了一声,廖至泽回复了。

还是一串号码和一个名字,姬颢问:这是什么?

廖至泽:专门负责日常生活服务的中介,你有需要可以联系他。

那条信息发过去之后,姬颢彻底安静了。

廖至泽舒了口气,躺倒在床上,裹着被子滚一圈,就这么睡了。

接连几天都要去工作室,廖至泽刚到便把手机拍在办公桌上,告诉配演们准备好就可以直接开始了。

连着录了一早上,中午才出棚吃饭,廖至泽拿了一份盒饭去办公桌吃,看一眼手机,果不其然,姬颢的信息混在一堆通知里,今天问的是哪家公司软装比较靠谱,明明房子都还没定下,倒先问起家具来了。

“小王推荐的租房一般都自带有齐全的软装,你问他吧。”

掀开饭盒看了眼,吃的煲仔饭,廖至泽拆开筷子,姬颢的信息回过来:我不是要租房,我是要买房。

廖至泽的手顿在半空,姬颢怕他听不懂,又追了一句:我打算在这边定居。

廖至泽盯着那行字,饭没动一口,思绪飘远,他突然觉得很好笑,莫名的好笑,好笑过后心口又微微泛酸,又要被人牵着鼻子走,廖至泽干脆灭了屏,低头转心吃饭。

姬颢似乎也知道自己触了雷点,没再发信息过来,工作结束后廖至泽看一眼手机,那人安安静静,刚下楼手机响起来,廖至泽立刻拿起,是柯澄岚。

他松了口气,接起来:“岚哥。”

“姬颢回国了,你知不知道?”

廖至泽低头走路,手心捏着车钥匙,按一下,又按一下,才说:“知道。”

“小沐现在在他手下实习,”柯澄岚声音很紧,像是咬着后槽牙在说,“我得把他弄走。”

廖至泽说:“不关小沐什么事,他们相处得很好,小沐什么都不知道。”

“他要是再跟着姬颢,迟早会知道!”柯澄岚鲜少如此激动,廖至泽微怔,听到他说,“他去了冯家,跟姬梦见了面,姬梦说,姬颢这次来,不为别的就是要回来找你。”

廖至泽停下来,心跳迅速飙升,他深呼吸,柯澄岚说:“不知道他是什么打算,你提防着点,他一定会利用小沐接近你。你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心软,受他欺负,他找过来你硬气点,让他离你远点,知道吗?”

廖至泽终于找到自己的车,打开车门,关上,回到私密的空间,杂乱的心跳才缓和一些,但语气还是很飘:“不会的。”

柯澄岚继续说:“还有,小沐最听你的话,你让他换一份实习,我来安排。”

廖至泽低头:“再说吧。”便挂了电话。

车开进小区,车位差不多都停满,廖至泽放缓速度边开边找车位,地面上的车位是免费的,地下停车场要收费,他正找着,一辆车车灯闪了一下,廖至泽降下车窗,心想正好走了自己停进去,却看到车上下来一个认识的人。

人不是才来中国,豪车就不止一辆,廖至泽面无表情地看着姬颢走到车窗边。

廖至泽看着方向盘问:“你怎么在这?”

“约了你推我的中介看房,看到这边,他说有事把我扔下走了。”姬颢摆出委屈的表情,“手机没电了,不认路,回不去。”

廖至泽笑了:“你糊弄谁啊?”

姬颢耸耸肩:“不信你问他。”

廖至泽转头从车里翻出一只充电宝,递过去,姬颢眯起眼,假装伸手去接,却一下包住廖至的手:“——而且从早晨开始就没吃过饭,你吃过了吗?要不要一起?我请。”

姬颢身体温度偏低,四季手指都凉,廖至泽下意识挣开,却被姬颢握紧,故意说:“感觉要饿晕了欸。”

廖至泽叹了口气,车一直停在路中间也没法,便说:“上车吧。”

姬颢眉尾挑起:“坐我的车,你停这里,待会我送你回来。”

也好。廖至泽懒得计较姬颢是巧合还是故意,把车停进空出来的车位,坐进姬颢车里,车里的香氛是柑橘味,很清新,插好充电宝,姬颢踩下油门,车滑出去一段距离,突然说:“我前两天回去了一趟。”

廖至泽盯着前方,没接话。

“十小街的老房子全拆了,要重新建一栋居民楼。”廖至泽的余光里是姬颢握着方向盘的手,葱白修长,只是较以往少了枚戒指,显得光秃,廖至泽想起他们以前坐在车里,太阳西沉,与今夜没什么不同,但也什么都不同,“我过去时只看到一片废墟,那栋楼不在了,不然真想再上去看看。”

廖至泽说:“又不是什么景点,何必再看。”

姬颢笑笑,点到为止,不再说下去,按着廖至泽说的开到附近商业街:“是这里吗?”

车刚停好就成了焦点,姬颢从车上下来后更惹人注目,廖至泽默默走在一边,与姬颢隔着一臂距离。

他内心里希望姬颢少说点话,他和姬颢像普通朋友一样走在街上,看似平静,实际各自心怀鬼胎,廖至泽领着姬颢去了一家意大利餐厅,姬颢点餐时想要佐餐酒,廖至泽蹙眉:“你要开车。”

姬颢不以为意:“不喝酒吃不下饭,到时候叫个代驾就好了。”

廖至泽只能由他去,点好餐面面相觑,廖至泽想了很久,还是说:“书苑离你的公司太远,而且物业态度一般,不适合你。”

姬颢撑着下巴:“我觉得环境挺不错的啊,房子布局也挺好。”

廖至泽方才在楼下看到姬颢才明白今天他问自己的软装是什么意思,他就是冲着这里来的,找中介只是借口而已:“我的租房合同到今年年底,不续租了。”

姬颢脸上的笑意沉下去,不说话了,靠向椅背,正好佐餐酒上桌,他喝了一口,蹙眉说难喝。

看来性格没怎么变,这五年应该也是被人捧着走过来,廖至泽看他这样,心下倒释然一些:“点果汁吧。”

姬颢却叫来服务员,为难人家要罗曼尼康帝。

“没有黑皮诺,丽伯特呢?也没有?那你们这最好的红葡萄酒是什么?”服务员说了一个牌子,姬颢无语,“从没听过。”

廖至泽看不过去,对服务员说:“给他拿一瓶葡萄汁就好,不用黑皮诺也不用赤霞珠,普通的工业香精那种,谢谢。”

服务员更紧张了,立刻解释说:“先,先生,我们的果汁都是鲜榨的!”

等服务员走后廖至泽才叹气:“你何必为难别人。”

“我倒是想为难你,”姬颢顶嘴,“但我不忍心。”

廖至泽好笑地说:“我得罪你了吗,为什么要为难我?”

姬颢飞快地嗯了一声。

“那你来中国,是来跟我寻仇的了?”廖至泽问他,“寻的什么仇?我有哪里对不起你?”

姬颢搭在桌上的手指蜷紧又放松,他要怎么跟廖至泽说起当初自己幼稚行径酿就的那些后果?他从小就只有被人追着跑的份,高傲享受惯了,本以为出逃一段时间,再出现在廖至泽面前,对方一定会担心害怕得立刻与自己和好,到时廖至泽一定更放不开自己。

可等他与父母坦白,处理好学校的事,带着满满的诚意找回来,已经排练过许多次的剖白,一下飞机却突然变成了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流浪汉。

他曾为自己的自以为是和高傲付出过两次代价。

一次在身体,烫了永久性的伤疤。

第二次烫在心脏。

五年前。

那栋低矮居民楼逼仄的楼道,把手举过头顶就可以碰到摇摇欲坠的墙皮,姬颢立在黑暗里,手肘磕在栏杆,另一只手夹着一支烟,烟头那点亮光黯淡,烟草没过肺,他眼神呆怔的,在想事情。

他习惯将感情归作玩乐,譬如酒精和致幻剂,都是以刺激大脑皮层取得快感的物品,感情亦同,抚摸、舔吻和插入能够让彼此获得快感,好的性比酒精和致幻剂更有用,而他是艺术家,需要这样的刺激。

姬颢一开始以为与廖至泽的性和与之前那些人的性没什么不同,也是酒精和致幻剂,需要时拥有无用时舍弃,过量不是好事情但渐渐地,他便不这么想了。他无时无刻都想要见到廖至泽,眼睛贪婪地吸收关于他的一切画面,然后转化成稿纸上绚烂的色彩,原本在创作时他想的是家门口那座老桥、乌菲齐三楼18号展厅穹顶上的天然母贝、伦敦街边的石柱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设计风格变了,变得柔和安静,像入门投在地面的琥珀色灯光,像阳台玻璃门外温柔的黄昏,像他看向自己时的眼睛。

廖至泽的眼睛平日是宁静的湖水,若为自己荡起涟漪,有时又是雨落在湖上,姬颢最喜欢落雨时的湖泊,只要廖至泽为自己担心不安,眼睛便湿润松软,他喜欢受伤的廖至泽,他不怎么明晰爱是如何证明的,可能是用痛来抵吧,廖至泽为他痛了,就是爱他了。

也只有自己能够抚平廖至泽的痛苦,他们互相需要,谁都离不开谁。

可是他太有恃无恐,也太自以为是,直到目睹廖至泽那样痛苦的一面才知道自己做错了,廖至泽在哭、在哀求,没有一点尊严,这不是姬颢想要的结果,他希望廖至泽的眼睛永远乘着对自己的担忧,像虚空牵住自己的一条丝带,而这样的诱导却在廖至泽脖颈上挂了一道沉重的枷锁。

姬颢知道自己的方式错了,他要修正,他在窗前枯坐到天明,天方亮时看着城市上空浮出的鱼肚白,吞下最后一口酒,做了个决定。

他托人找到一套向阳的房子,离廖至泽工作地点很近,一边联系搬家公司把行李搬到那边去,一边赶回意大利与母亲坦白,剩下的两年学业要完成,他手里的稿子足够证明他是一个天赋异禀的设计师,法国固然是曾经的姬颢认定的天堂,但他现在最想要去中国。

挨了母亲一耳光,又辗转于学校大楼,姬颢将那些手稿送给母亲作为失约的道歉,他办好复学手续,算好每个月都能够回去陪廖至泽,然后飞往法国,在他曾想过千遍在此工作的加西亚大楼一层买下一对订婚戒指。

去机场时意外看到母亲,姬蔷看着自己年轻的儿子,以过来人的经验劝他不要为爱情轻易放弃更好的工作和生活,她曾以为虽与冯清堂一人从事艺术一人从事商业,但相爱的人总能有共通点。可冯宅高大阴翳的树木让她窒息,冯清堂虽爱她,可难抵冯家那些老一辈的规矩和教训,她的事业一再被压榨,上升之路被层层拦截,冯清堂只有圈养的爱,却没有肯为她打开牢笼的爱,可自由对于艺术家来说比生命更重要,她不愿再忍受,最后离开了冯清堂,再遇到如今的伴侣eden,艺术家与美术馆馆长的结合,才让姬蔷重新焕发生机。

可姬颢执意要去中国,姬蔷无奈之下只好找冯清堂帮忙,万一发生什么,希望他能帮忙看着点姬颢,冯清堂不好插手小辈的事,见柯澄岚与姬颢有些来往,便交代了柯澄岚。

姬颢去看了新房子,先前看照片就很喜欢阳台的玻璃门,便直接租了两年,行李也已经搬到这边。虽然他很喜欢跟廖至泽挤在那间旧居民楼,但如今廖至泽换了工作,人生焕然一新,他也应该承担些爱人的责任,他要把先前因为无知错过的温柔和责任填给廖至泽,姬颢想好,就在这扇玻璃门前告诉廖至泽他有多喜欢他,最好再准备一束花,他想说他不想再跟廖至泽争吵,他们会好好在一起,这两年他们要忍耐一点,以后会越来越好。

可姬颢却始终拨不通廖至泽号码,廖至泽已经把他拉黑。

再找到十一小路那套租屋,早已人去楼空,姬颢在门口等了一天,傍晚买菜回来的阿姨才告诉他这家的租客已经搬走一段时间了。

姬颢找姬梦,再找到柯澄岚,柯澄岚以请全工作室去度假放松的名义才把沉闷了一整个月的廖至泽拉出来,傍晚开车带廖至泽到海边吹风,在一间小酒馆喝了酒,勾肩搭背走到沙滩边,退潮的海滩空无一人,廖至泽坐在海水里,远处柯澄岚接到姬颢电话,他知道姬颢自傲,在他的领域里未受过打击,像这样的天之骄子一旦摔了,是最容易碎的,自己那番话已经将姬颢的自尊踩在脚下,姬颢说要亲自见廖至泽一面,柯澄岚没拒绝,告诉姬颢他们会在一周后回去,廖至泽第二天出差,姬颢只有那天晚上的时间。

在那一周他用很多照片证明廖至泽变了心,不再将姬颢视作唯一,也没再等他,柯澄岚十四岁便开始投资,懂谈判,更懂心理战,他了解姬颢是怎样的人,一天摧垮姬颢的心理防线或许不够,但一周便差不多了,从未尝过被拒绝滋味的人把自己关在崭新的房子里,白天到黑夜什么都不干就是等待,每一秒都在思考到底被抛弃是真是假,不断质疑自己爱的人的真心,海边瑰丽的落日照不进陌生的黑灯房间,姬颢最终在质疑中相信了柯澄岚的话。

他的自尊不允许被人抛弃后还苦苦纠缠,他也无法确认再见到廖至泽会是什么场景,是否能坦然面对一切结果,廖至泽跟柯澄岚在一块时那样开心,或许真的如柯澄岚所说,廖至泽崭新的人生是他给与的,姬颢只能给廖至泽眼泪和痛苦,姬颢头一次觉得自卑,他好像真的不能给廖至泽任何东西,相比起柯澄岚来说。

等他再回到意大利,母亲不计前嫌接纳了他,对他在中国经历了什么一字未提,只当他去看了一次不太如意的风景。

后来他步步高升,拼了命去成为比柯澄岚更优秀的人,名声、地位,以及加西亚大楼平视街区房顶的办公室,他要见很多形形色色的人,漂亮的惊艳的,每个人都像电影的一帧晃过他眼前,他只能在每个深夜把永恒的人小心缝进自己的作品里。

后来在一次沙龙认识闻鹤植,doris很多理念与姬颢的不谋而合,闻鹤植不止一次向姬颢发出邀请,求贤若渴,甚至不惜花三十万投其所好,送一枚蝴蝶琥珀。

珠宝作品迭代,那对戒指已经是绝版的经典款,被姬颢束之高阁,珍珠项链却一直带在身边,焦躁时要第一时间摸到,他有次在总部旗舰店街区隐约看到一个背影与廖至泽极其相似,勾起他的记挂,这时总部来了一位新设计师,在他手下工作,是个中国女孩,在一次闲聊中分享自己缓解压力的方式是看一档他们国家的慢综艺,她很喜欢里面的一个素人,叫小廖,做饭看上去干净又美味,从不抢人风头,看着是个很可靠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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