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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时难(一)

 

高洮松了松领子,徐徐走下观礼台。

台外,画云山庄楼阁重重,从这一处的廊桥望出去,灰蒙蒙的天空下人海攒动,又让青瓦与雕梁分隔成一片又一片。

如果他有心,可以听得见每个人说什么。不过近些年内功深厚如他,只觉得喧闹无比,把好好的秋天都燥热起来。

“高宗主…不,高盟主!”

侍者在廊下候着,见他往这边来,连忙诚惶诚恐地作揖。

高洮笑笑,心中很受用:“无妨,继任典礼在明日,怎么叫都可以。是什么事情?”

那侍者看着精明,却唯唯诺诺地说不出话来。高洮极有耐心地等待着,他才终于把话说清了:原来是现盟主请他西面联翩阁一叙——就这点小事。

随着侍者转进西面一侧,高洮察觉到一种熟悉的味道,近似于本宗的符砂焦味,却不很一样。直到由侍者引着上了联翩阁,这才知道那人吞吞吐吐些什么。

一个颀长而有些阴沉的青年坐在里面,见他来了似乎也有一瞬惊讶,而后迟疑着站起身:“高宗主。”

高洮点头。僵持了片刻,高洮毕竟是长辈,主动坐在对面的席位,抬手示意对方坐下:“喻盟主让你来的?”

那人答是,却不照做,依旧站在那。僵持了一会,又认了命似的拉开竹椅坐回去:

“…宗主近来身体如何?”

“尚可。”高洮回应得很是简短:“令堂呢?”

青年答:“她很好。”

又是一阵沉默。

“三位公子如何?”

“高阮已经学着控制傀儡线了,高陵进度慢一些,还在背书。”

青年点点头,高洮没提三公子如何,他也不很在乎最小的那个。他开口,想提醒要注意着让高阮练习时离远些——木人高大僵硬,小孩子被撞到可不好。但是面前人是还阳宗主,就没有把这句废话说出来。

高洮没想过今日会见到他,正是心烦意乱,见对方动嘴却没声音,以为是自己没听清:“你…成掌门,说什么?”

“…高宗主,折煞我了。”

听了这称呼,青年面部肌肉极快地跳了一下,好像被针刺了似的。高洮察觉了,莫名有些快意:

“那么,成姜,你再说一遍。”

“我说高宗主折煞我了。”

“不会。毕竟高阮高陵还要叫你舅舅。本座称一声掌门,你也没什么担不起的——返生门这几年不是也很好么?”

“你是真心说的?”

“怎么不是真心说的?”

“那谢过高宗主了。”叫成姜的青年深深看了他一眼,面上一切如常,而后伸手挽了袖子,扶起两个斗笠似的茶盏,倒上茶水。

他的手掌宽而长,托起壶来,一起一落稳稳当当,天生是批符画箓行针布阵的材料。再往上,小臂拢在鸦色的外袍下,腕上松石金玉,一干华贵的颜色若隐若现。

不错,这才显得他没那么病恹恹的。高洮收回目光,接过茶来放在面前,眼看着成姜又行云流水倒了另一杯茶,自顾自喝了一口,便睨着他:

“不烫?”

“不烫。”

成姜眼也不抬。两个人又不说话了。一室间,只有茶水飘飘悠悠的蒸气。

窗外鸟低低飞过,依旧是高洮先开口:

“喻盟主是单要你来这里等,还是说了别的什么事?”

“昨日他差人送的口信,要我今日未时来联翩阁。也许是他近两年发觉神农谷的方剂药效甚微,才转向返生门…”

“毕竟尸傀一脉同样长于机理气蕴。是,死人都能站起来,何况活人呢。”

高洮颇为自得。虽说近年还阳宗人才凋敝,但是作为宗主,他二十年前就已经是公认的傀儡术第一人了,木偶泥像血肉白骨,只要有个大致的人形,没有不能为他效力的。

“我这样想,只是——”

“只是继任者便是本座,他却舍近求远问了你?”

被对方挑明,成姜面无表情,默认了。高洮一派云淡风轻:“无妨,你大可说出来,毕竟喻盟主只是要本座同你见一见面,毕竟是一番好意,不可辜负。”

言下之意就是要我别做什么前波让后波的美梦。成姜面无表情,心中感慨:谁说不是好意?难道我看着像要拂了盟主面子?分明是你急着打断我,还要端出一派容人雅量。

毕竟深知对方为人,成姜也不期待有第二种态度:“喻盟主难得备好了茶,那么宗主与我就在这里坐一会吧。”

两人说得都是些不咸不淡的话,然而没滋味的话说出来,就像没滋味的菜,端上来,也就只是搁在那而已。

再没有一团和气的材料能聊了,一个明着把玩空杯,一个暗中捻着扳指,都是心事重重。毕竟那么多陈芝麻烂谷子‘珠玉在前’,都知道对方心里有气,但也都觉得理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毕竟座下弟子多年来音讯全无,高洮忍不住问道:

“卢芽呢?”

“她也很好,南下云游去了,逍遥快活。”

“你们没有成婚?”

仿佛听了个老土的笑话,黑衣青年身体后仰,似笑非笑。高洮最讨厌他这个样子,故弄玄虚让他觉得抓不住,猜不透:“你们…”

“我们关系好得很,我来画云山庄前,她还回来见我。”

等着吧。陈年旧事,高洮心中暗道:等她发现自己叛出还阳宗,仅仅是你挑衅我的添头,看你们还好得下去么?

怨归怨,表面功夫依旧滴水不漏:“毕竟过去这么久,我们也不要觉得有什么不好说不好听的了。那时你能说动她,我着实惊讶。从前还以为你是很厌烦她的。”

“她是有本事的人,你向着她,我羡慕她,都无可厚非。”

高洮一挑眉:“你希望我向着你?”

“向着我不好吗?”成姜微微耸肩,展开双臂,仿佛要高洮看清这一身状似低调的装束价值几何。

是了,你也是有本事的人。高洮承认,十年来武学式微武林内斗,还阳宗尚且人才零落,成姜领着那个小门派不退反进,的确太难得。

“但是若真如你所说,我与卢芽更亲近,那她也没有舍还阳宗而就你的理由了。”

虽笑未必和呀,这也不是什么悟不到的哲理。成姜小时候还用的高洮的字,拿着毛笔对着帖子,歪歪扭扭地学写虽哭未必戚。可见高宗主断然不会不懂这道理,只是对于卢芽出走,他看着仿佛真不明白。

也许是真的,也许是装的。成姜观察着,没能从那张庄重和煦的脸上看出情绪,倍感遗憾:“她从还阳宗出走,是因为她乐意听我的话;而我乐意和她说话,是不想她年纪轻轻就得在你床上走一遭。”

虚伪。高洮摆摆手:“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戏码,骗骗别的人也就算了。那么多炼体的宗门里从来是长辈采补晚辈,能耐大的采补能耐小的。有什么好怨的,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不是还阳宗融了合欢宗的心法、你高洮又娶了乌鹊神寨的婆姨,炼尸的还阳宗就走上炼体路子了。这件事从来都是一道坎,成姜连反驳都懒得多说:“返生门没有这种规矩。”

高洮却不放过他,嗤笑:“还阳宗一百八十年基业,是以我们做了什么,规矩上就有了什么。返生门凭着你起死回生有八年么?驭尸是耗命的本事,你年轻时底下人当然指着你敛财吃饭、听你的话。等到老了…不,不用老了,只需到本座这个年纪,修傀儡术的谁都是一个路子,没差。”

总拿年纪充架子,你大我有一轮么?成姜不接他这个茬,放下杯子,故意半开玩笑似的:“啊,我说您怎么穿着这毛领子。怎么,采补采补,采到虚不受补了?”

事实上,高洮近几年没有太多出手的机会,更没有那么多纵欲的心思。比起和几个年轻漂亮的男女大被同眠,他更倾向于借着继任盟主的东风,再刮些钱来以备晚年之用——这才是正经事。

不过出于某种原因,他不想叫成姜知道自己收了心,更不想叫对方用玩笑话糊弄过去,白生一口闷气:“一别数年,真想问问成掌门在哪学得如此舌灿莲花。劝你还是改改,别今后吃了火药,又得吃苦头。”

“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成姜回呛。

他不愿和高洮争吵,他们从前已经吵过太多次,以至于现在一点点的火星,都要敏感地烧起来:“我今后如何在所不论,总归是船小好调头。倒是你那一套能耐大,吃苦也要比我吃得饱一些。”

高洮不为所动:“我可不知道武林还有想要调头的船主。问问教浪拍碎的那些人,几个是想调头的,又有多少是因为小船经不起风雨,拼了命也要给大船掌掌舵的?”

“那也得看小船是谁的不是?至于您的艨艟么…还阳宗,还是老样子?我似乎听说平王府为宫里引荐了一位还阳宗的新秀。圣上最爱重的兄弟,料想看人是不会错的,不知是哪位弟子有此殊荣?”

“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也了,成掌门。”

成姜心中无名火起,果然和高洮见面,不愿提的事不能提的人,都躲不过去:

“不足为外人道也,那就道道内人的事。她那个废物兄弟如何了?乌鹊神教出来的男女空有皮囊,在禄原县侯面前都能说错话,你总不会还敢叫他面圣吧?”

高洮如今的内人是乌鹊神教教主的女儿,人称乌梢夫人。她早年看准了火铳兴起的大势,数万白银连着本门秘法充作嫁妆,铁了心嫁给当年还不是宗主的高洮。

投资够决绝,收益也来得够快。刀枪剑戟一并衰微,反而是傀儡符砂五毒一类旁门左道翻了身。如今还阳宗一家独大,她那教主母亲甚至主动送小儿子乌桕拜在高洮门下。而去年乌桕说错话为还阳宗惹了祸,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好灵通的消息啊,成掌门。耳报神这么精明,为什么不把最后这一点也打听出来?”

“以你们的关系,平王举才不过是走个过场,这消息不难猜。”

高洮和平王私交甚笃,在还阳宗不是秘密,成姜对此嗤之以鼻:“你当我走了几年…再说还阳宗但凡拿得出手的弟子,两只手就数的过来,哪个不是我替你教的?”

一句话,就好像功劳全是他的了。

窗外无风,只觉燥热。高洮虚扶着凉下来的茶盏,指尖慢慢敲着,发出细小的咔咔声。

“又说笑了。你若是真有教人本领的能力,今年的武林大会返生门怎么会止步四十名呢。”

“这要问高宗主了。”

“成姜,你太看得起自己了,现在还相信是本座在针对你。”高洮语气轻蔑:

“我很好奇是不是你出门摔了一跤,也要说是还阳宗买通了石头。听好了,本座明日才继任盟主,在那之前我没有能力,更没有闲心操控武林大会,只为了打压谁。”

高洮授意其附庸排挤返生门,这件事是成姜在与高陵私下见面时套出来的。都说小孩子常撒谎,但这一家人中,三个孩子显然都没有父母那般将谎言信手拈来的能力。高洮未必不知道二儿子泄了密,他只是乐于仗着对方没有证据侃侃而谈:

“若是有人忌惮还阳宗才打压你,那也不该算在本座头上,是不是?你或是怨他们拜高踩低,或是怨自己人微言轻,都可以。只是日子还是要过的,什么时候你把弟子送进十六名,再来与我说公平吧。”

武林大会上还阳宗弟子连年夺魁,今年参赛的五人中最不济的那一个也拿到了十六名,故而有此一说。因高洮从中作梗,返生门今年少了许多献金的贵人,因此对于这位“公平”的十六名,成姜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您说姚沐风?那可真是厚厚积而薄发,三年才通读金石经的‘天才’,哈哈…高宗主雕琢他是为了跟我置气,如今他还是朽木一块,倒显得您老了。”

眼看高洮面上浓云泼墨,成姜自觉占了上风:“你那些天材地宝供着,我猜要是他不出岔子,你是要把他也塞进前十名的吧?还跟外人夸他,说什么忠心难得,不怕人家连你带我一起笑话——除了你,他有的选么?就是在我门口跪三天磕头奉茶,我也不要他。”

他近年很少说如此刻薄的话。而高洮听了反倒冷静下来,缓缓道:“你有这么忌恨他的一天,就证明他做得不错。”

还阳宗阶下一条看门狗,有什么好忌恨的?成姜仗着天赋异禀,从来看不起姚沐风,这话倒是微妙地刺痛了他,牙缝里挤出一声笑:“倒真让你转性了,还以为你的新宠会是乌桕、宇文鸾一类…”

“这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啊。”

“……”

又是同样的一句话。成姜一瞬沉默,而后笑得十分怪异:“这有什么?谈谈弟子的学业罢了,江山代有才人出,让我看看他们为了你能做到什么程度——《避火》还是《合和》?”

哦,他果然在意这个。高洮只当没听见他的冒犯,一幅可惜的样子:“同宗一脉,告诉你也没什么的,可你不该带走卢芽。我最爱重有天赋的弟子,你却挑唆她离开,让我伤心。”

太刻意了,高洮。成姜恨恨道。高洮反问,那你生什么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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