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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因着那一番前尘往事,陈老太太着实不耐烦与赵家人周旋。只是今儿乃是她的寿诞之日,人家又是打着给她拜寿的名义过来的,倒不好轻易拒人于门外。

何况满堂的宾客堂客皆看在眼中,陈家如今炙手可热,万般不能露出轻狂的模样来叫人说嘴。陈老太太想了好些,方才说道:“来者是客,他们既然来了,就请进来罢。”

冯氏答应了,彻身出至门外,即刻招过一个小丫头子,至二门上传了老太太的意思。

少时,果有下人引着赵老太太和赵琳之妻孙氏进入正堂。赵老太太眼见着堂内诸多女眷,有的钗钏精致,衣饰贵重,有的按品服妆扮,愈显尊荣,不觉的眼前一亮。那双昏花的老眼尤其在诸位诰命的身上狠狠看了一回,方才笑向陈老太太拜寿道:“亲家母好呀。这么些日子不见,你越发硬朗了。”

陈老太太闻听此言,只是淡淡的一笑,不冷不热且不失礼节的道:“多谢惦记着。只是还请老太太慎言罢。你我之间,早已不是亲家。”

说罢,又道:“既然来了,好歹是客,但请坐罢。”

又扬声吩咐小丫头子“看茶”。

赵老太太这一番前来,早已料到陈家的态度,也不在意,尤满面堆笑的在旁坐了。倒是赵琳之妻城府没有婆婆的深沉,闻听陈老太太所言,脸上微微显出羞恼与愠怒。口内便道:“老太太这话是怎么说的?虽然大嫂在哥哥去了不到百日便自请和离,可是我们赵家都没把大嫂当外人看。老太太这么说,岂不是见外了?”

一句话落,赵老太太心下一沉,便知不好。果然陈老太太面色阴沉了下来,一眼也不看赵琳之妻,直逼问着赵老太太道:“赵家果然是好家教。你我两家虽已不是亲家,可你我论年纪到底是上辈。岂有长辈们正说着话儿,小辈们就随意插口的道理?我记着我们家姑娘当初嫁到赵家的时候,老太太可是很着紧规矩的。即便是我们家姑娘挺着几个月大的肚子,还叫立规矩,折腾的差点儿小产。我还以为赵家的规矩就是这么大。如今看来,倒是因人而异。”

一席话不咸不淡,语锋却是犀利,当即臊的赵老太太与赵琳之妻都不自在。陈老太太却不曾见好就收,索性旧事重提的道:“有道是得了便宜别卖乖,我们家姑娘为什么在女婿灵堂上便要和离,当中内情别说你我,满京城十停人中也有八停人是知道的。赵家族里更有公断。纵然时过境迁,你们家想要将污水泼到我们头上,也是不能的。”

当年陈氏自请和离时,赵、陈两家曾因此事闹得满城风雨。因而在座的女眷们大都知道这一件旧事。即便不大知道的,悄声向身旁之人打探一二,也都明白了。

这么一来,众人看向赵家婆媳的眼神不禁古怪起来。

冯氏早在赵琳之妻发难时已到了婆婆跟前儿,此刻见婆婆这般说话,忙捧了一杯茶水伺候陈老太太吃茶。又紧皱眉头的向赵家婆媳问道:“今日是我婆婆的寿诞,你们若是来拜寿,我们欢迎。你们若是来闹事,可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堂上女眷们也觉着赵家婆媳十分不像。忙开口相劝,“既从前是亲家,如今做不成姻亲,也不要成了仇敌。何况今儿是老太太高寿,你们口内说是拜寿,却又牵扯出这么一番不三不四的话来,什么意思?”

赵老太太听了这话,忙辩解道:“老太太误会了。我们今日过来,实在是诚心给您拜寿。”

这话倒是真切。实在是上元节陈家智斗匪徒之事一出,他们便想过来的。只是心下明白,当初之事将陈家得罪的太狠,恐怕递了拜帖,也进不来陈家的门。索性等到陈老太太寿辰之日不请自来,料想陈家筹办喜事,总不好将拜客拒之门外的。

赵老太太算盘打的好,只是没料到儿媳妇既蠢且笨,这么沉不住气,反倒轻易送了把柄与陈家。剩下的事儿,倒是不好提了。

只是再不好提,也得硬着头皮说出口,否则今儿是为什么来了?赵老太太心下暗叹,看似不经意的转移话题道:“怎么不见陈氏和两个姐儿?想是又在后头多懒了,这可是他们不该。老太太寿诞之日,即便是懒怠动弹,也是不能的。”

陈老太太似笑非笑的看了赵老太太一眼,口内不咸不淡的道:“想是老太太忘了,她们母女三人,如今还都带着孝呢。今儿早上给我叩了头,便去后面守静了。”

因是儿子身死,赵老太太是母亲,赵琳是弟弟——何况母子兄弟之间的感情又不好,因而赵家并不曾为赵琛守孝。所以赵老太太方才是当真忘了,如今听陈老太太这么一提,赵老太太心下大不自在。忙还口辩解道:“真真是没想到,陈氏都不在我们赵家了,竟然还肯替老大守孝。可见不论她面上如何,心里还是想着我们,知道我们是一家人的。”

听到这句话,陈老太太大抵猜到了赵家的来意,心中好笑,面上淡淡说道:“这并不相同,一码归一码。礼教大义总是不能错的。”

赵老太太当然不肯任由陈家撇清关系,忙要开口说什么,只听一个打扮富贵,容貌清秀的三十来岁妇人笑着接口道:“这便是陈家的规矩了。论女儿们的教养,一步都不错的。这一点,只从大姑娘身上就看出来了。”

说罢,又笑着指了指陈婉。陈婉有些羞涩的低了头,神色举止却还落落大方。

陈老太太与冯氏看过去,说话的却是裕泰商行的管事常友贵的媳妇。

闻听此言,众女眷们忙出声附议。内中便有一人笑道:“这是自然,圣人亲口称赞过的,哪里还有假呢?”

赵老太太忙接口道:“那也是我们赵家的孙女呢。话说起来,倒是好久没见过两个姐儿了,我怪想的,何不叫出来见见?”

赵老太太心下也盘算着,陈家人太难缠,可是大姐儿和二姐儿却是赵家的亲骨肉。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她可是两个姐儿的嫡亲祖母。孝道礼义,难道她吩咐什么,两个姐儿还敢不听?

&说不得她今儿就要将两个女娃要回去才好。

打断骨头连着筋,有圣人赏识,将来二姐儿的婚事必能多做一番筹谋,这样的姻亲也好叫她的孙子沾带些好处,怎么好叫陈家独占了这么大个便宜。

这么想着,赵老太太口内越发催促了起来。因又说道:“难道老太太是怕犯忌讳,既这么着,我自去后头见见人也好。”

陈老太太略微皱眉,同冯氏相视一眼。冯氏开口说道:“两个姐儿还带着孝呢。想是老太太不在乎黄道黑道,今儿还有这么多客,冲撞了贵客倒是不好?”

顿了顿,又道:“何况今儿宴上人多,我们陈家寒门薄户,都忙着在席上照应还照应不过来呢。老太太若是真心来拜寿,且请安心坐着吃一杯茶。如若不然……恕不远送了。”

冯氏这话也很明白。你既然是打着拜寿的旗号来的,就消消停停拜寿。倘或还有什么鬼主意来闹事,就别怪陈家不客气。

堂上女眷们虽然都对陈家母女比较好奇,可到底是来给陈老太太拜寿的。倘若是在平日,众人不论心下如何作想,少不赔笑劝慰,好言答应。如今眼见赵家人来者不善,大家都不肯轻易的出言了。

半日,才有常友贵之妻忖度着赵家来意,笑眯眯说道:“虽说圣人有云子不语怪力乱神。可今儿乃是老太太的寿诞。大好的日子,还是忌讳些的好。想来陈姑太太与两个姐儿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叩了头,便避了开去。这是做子女的一片孝心,我们岂可辜负?”

有常家太太开了头儿,众人也都好说话了。裕泰商行的少东家之妻也忙笑道:“可不是么。正经说来是给人拜寿,怎么我瞧着这一举一动都是来触霉头的?”

“……谁知道呢,也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常友贵之妻颇为感念二姐儿救命之恩,且商人消息最为灵通。当初赵陈两家为着和离一事又闹得很厉害,常家太太很明白赵家人是怎么待两个姐儿的。何况陈氏和离归家怎么久,赵家且不闻不问,这会子偏又做出这副腔调来……

常家太太眼眸一转,计上心来。虽故意用身旁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向少东家的太太耳语道:“想是太太还不知道。我可都听说了,那赵家老太太虽说是生了两个儿子,却端得不把大房儿子孙女当人看。你倒陈家姑太太为何在夫君灵前便要和离。真要说起来,简直是骇人听闻……”

常家太太徐徐缓缓,便把当初赵老太太苛待大房,偏心二房,赵琳之妻入门后生怕大房生儿子,竟把安胎药掉包成堕胎药……等等琐碎之事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听的众人愈发瞠目结舌,实难想象这世上竟还有这么狠心的母亲和祖母。

有道是虎毒还不食子呢,赵家这一番举措,真是叫人无话可说。

当初那些事儿在长安城中闹的沸沸扬扬,赵老太太早就有了陈家会翻腾旧账的盘算。就算这会子说话的人是常家太太,赵老太太仍旧不惧,当即淌眼抹泪的道:“我知道当初是我脂油蒙了心,做事糊涂。直等到老大没了,我才后悔。老亲家,你即便是看在我这么大岁数了,可怜可怜我,让我瞧瞧两个姐儿罢。”

赵老太太说的实在可怜,况且一大把年纪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当即便有面慈心软的堂客承受不住,有心想替她说两句,尚未开口,却被身旁的人一把拽住了。

只见陈老太太并不接赵老太太的话,长叹一声,略显疲惫的道:“可见你们这一家竟是安心不叫我过寿了。大好的日子,你们就这么哭哭啼啼的,想是咒我死!”

说罢,尤显愤恨的以拳捶腿,颤颤巍巍的向冯氏伸出手,冯氏忙上前扶住陈老太太。只见陈老太太满面悲戚的道:“家宅不宁,叫大家看笑话了。既是安心不让我过寿,今日不聚也罢。只是叫诸位太太白跑一趟,倒是我们陈家的不是。稍后再赔罪罢。冯氏,帮着我送客。”

一句话落,旁人尚且还不明白,赵老太太却慌了。她可担不起寿诞之上逼迫人家罢宴的恶名儿。这要是传将出去了,恐怕他们这一房人必得千夫所指。

旁的且不说,只要陈老太太散了寿宴,回去做出一副气病了的腔调来,外人不明就里,必定认为是她带着媳妇气坏了陈老太太。届时大姐儿二姐儿没捞回来,反倒令旁人误以为是赵家咄咄逼人,陈家反倒成了受害人,那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果然,陈老太太那一番话出口以后,堂上女眷们原本还有怜悯赵老太太年老糊涂的,这会子也都不是滋味起来——

不拘赵老太太是真的想孙女了还是另有筹谋,总不该搅了陈家的寿宴。陈老太太也是年近六十的人了,还有几年可活,赵家这么着,着实不该?

因着陈老太太破釜沉舟的这一番举措,堂上的人心向背立刻转了风向。

那赵老太太自是满面慌张的起来赔不是,又说自己没有捣乱的意思,还请陈老太太不要如此气大。又央劝堂上女眷帮忙劝说陈老太太,正闹得不可开交时,便有外头人通传说“赵家族长并几位族老都来了”。

众人闻言,不觉一愣。回头看时,果然有小丫头子引着几位年事已高,满头华发的老妇人走了进来。

只见当头的一位目光森严的看了眼赵老太太,随即笑向陈老太太道:“老寿星好呀。不请自来,还恕狂诞冒失之罪。”

这前一句话自然说的是自己,后一句话,恐怕是一语双关,连带着指着赵老太太了。

陈老太太见状,方才放下了一颗心。当下端出了比敷衍赵老太太时,愈发热忱了几辈的面容笑言道:“原来是你们几位老亲家,你们肯来,我高兴都来不及,哪里会怪罪。”

说罢,又急忙请坐看茶。

那赵家族长的老妻一壁坐了,一壁瞧了瞧当地站着颇觉尴尬的赵家婆媳,明知故问的道:“原来是老嫂子和赵琳家媳妇。你们也来给老太太拜寿?”

就在陈老太太忙着款待赵家来人的时候,陈珪也在前院儿张罗戏酒,与诸位宾客寒暄。直至所点的戏都接出扮演了,一时片刻尚能得闲,陈珪这才抽身而出,且向好友徐子川使了个眼色,央他帮自己周旋一会子,然后悄然至外书房,招待赵家族长并几位族老。

他吩咐下人泡了一壶上好的雨前龙井,亲手替赵家族长并几位族老斟满了茶水,看着众人束手束脚,满面堆笑的接过茶杯道谢。陈珪心下自得的一笑,亦捧了一杯新茶在手,略有些装腔作势的道:“这是今年新贡的雨前龙井。听说宫中统共也没得多少。陛下分了一半给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又赏了些给锦衣军统领赵大人。前儿我去赵大人府上,赵大人见我也是爱茶之人,遂给了我一些。我还没来得及请人,今儿诸位族老倒是尝了鲜儿了。”

陈珪深谙拉大旗扯虎皮的道理,果然赵家族长并几位族老听了这一番说辞,面儿上诚惶诚恐的神色更胜。内中一位陈珪已经记不得名姓的族老忙开口赔笑道:“原来这是今年新贡的雨前龙井,怪道我们闻着味儿,就觉着比旁的茶都香。可见陈大人如今深受赵大人的赏识。我们也是拖赖了陈大人的光儿。否则,再尝不到这样的好茶。”

陈珪一壁听着这位族老的奉承,一壁掀开茶盖刮了刮茶水,又放在鼻端轻嗅了嗅,小啜一口,露出一副欣然享受的神情。半日,方才拉长了音调态度惬意的笑道:“哎,老先生说这样的话就外道了。赵陈两家,虽是因着一些小事起了嫌隙,闹到现在连姻亲都做不成。可好歹是几辈子的世交情分。在我们陈家看来,还是很惦记这一份世交之情的。如若不然,我也不会在家母寿辰之日,邀请诸位族老前来。”

说到这里,陈珪又想到了什么似的,顿了一顿,看似自怨语气却颇为亲昵的向赵家众人笑言道:“话说回来,咱们两家也算是老亲了。可是今年母亲寿辰,我竟忘了给赵家下帖子——这倒是我的不是了。还请诸位族老谅解才是。”

赵家众人闻言,忙摆手摇头,更替陈珪辩解似的笑道:“有道是贵人事多。陈大人如今深受陛下与太子殿下的看重,自然是日理万机。像这些许小事,一时忘了也是情有可原。倒是我们,因着寒门位卑,况且又有那么一段前尘……着实对不住贵府,也就不好意思登门了。”

陈珪听了这话,便笑道:“这话说的,没得叫人臊得慌。俗话说的好,长日相处,岂有舌头不碰牙的。再说句浅显明白的话,得罪了我们陈家的又不是诸位族老及族人,现如今连朝廷办案除谋逆之大罪外,也没有株连的。朝廷都如此,何况你我?倘或为着一点子小事,就要同不相干的世交旧故们闹的老死不相往来。可怎么说呢?”

陈珪说到这里,又看了一眼书房内连连点头附议神色若有所思的赵家族人,因笑道:“不是陈某说句托大的话,老话儿讲宰相肚里能撑船。陈某虽非宰相,可也不是那等锱铢必较之人。只不过今年天缘凑巧,蒙圣人与太子殿下不弃,提升了户部主事,不提分内的政务,便是往来结交之事亦凭空多了几倍子,所以平日礼节上有所疏漏,还请诸位担待罢——”

这句话还没说完,赵家族人又忙赔笑应道:“那是,那是。”

赵家族长将陈珪的话放在心里过了几个子,又想到方才陈珪派人通知他们过来的缘由,不觉笑言道:“世人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们也是知道陈家的不易的。就说赵琛他娘罢,这么些年行事言谈也着实糊涂,只不过碍着她那么一把子年岁——何况又是他们一家的家事,我们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像今日这般闹到老太太寿宴上的,着实太不像话。倘或任由她如此,恐怕也会连累赵家一族的名声儿。但请赵大人放心,我们都晓得该怎么做。”

听到了赵家族长的应承,陈珪终于笑开了。他想了想,正所谓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要想利用赵家族长与族老们辖制赵老太太这一房人,恐怕也不能只靠官威恐吓。长此以往,赵家众人难免心生抱怨,倘或再惹出什么事来,倒是有碍于他的官声儿……

陈珪一壁想着,一壁又吃尽了一碗茶,这才笑道:“现如今我升了六品主事,不瞒诸位,这朝中六品以上的官员,和七品以下的官员,所处之境大不相同。但是最令陈某喜欢的,便是朝廷六品以上官员的子侄可以入国子监习学这一条。只是我们家桡儿年纪尚小,还不到入学的资格。何况国子监对于监生们的学问考校的也很严格……”

赵家族人听了陈珪这一番话,联想到之前陈珪拜托的诸事,不觉大为激动。岂料陈珪话锋一转,因又笑道:“所以陈某同朝中好友子川兄商议了一番,决定两家共同出资,建一座家塾,并聘请京中落

因着陈氏母女才刚出孝,即便尤陈两家的婚事已定,陈家也不好在这个档口儿大张旗鼓的替陈氏操办嫁妆。好在陈氏乃再嫁之女,手内早有一笔嫁妆,这些年二姐儿生财有道,赚来的银子除少部分补贴家用外,都用来置办田地买卖。如今算来,陈氏手中不多不少,却也有了两个小庄子并十来间铺面。再加上胭脂铺子的收益,每年少说也有个千八百两的进项。

再加上陈珪当初应下的,会将裕泰商行的海运生意分一股与陈氏陪嫁。这一笔每年又是至少一千两的出息。其余的绫罗绸缎,衣裳鞋袜,妆奁头面,箱笼家什,珠翠钗钏乃至古董字画,瓷器药材等等,有些是早便有的,有些须得现置办的,也都趁着替陈桡与陈婉筹措聘礼嫁妆的时候,悄悄替陈氏置办了起来。

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年近花甲,只这么一个女儿;陈珪又只这么一个妹妹;冯氏虽然年轻时节同小姑子不睦,这几年相处下来,早已亲为一家,更似姐妹。因而陈家上下操办起来自然是尽心尽力,再不必陈氏操一点子心。

如今且说二姐儿从陈氏口中得知陈珪央求太医替尤大人请脉,兼请尤大人保养身体一事,不免动了心思。遂同母亲商议道:“有道是闲暇多加保养,总好过病急乱投医。妈素昔身子结壮,从来也没个头疼脑热的,可见是底子好。只是身子再好,妈如今也是年近三十的人了。既是请太医诊脉,何不烦请他老人家也到咱们府内走动一回。一来可以给外祖父外祖母瞧一瞧脉息,二来也给妈瞧一瞧,该怎么调理身子才好?”

毕竟过些时日就是二嫁的人了。虽说尤大人年过四十,从前又不知多加保养,只怕身子亏虚,生不出儿子来。可陈氏年近三十,一旦怀有身孕,按照现在的说法,也是高龄产妇了。古时妇人产子,其危急景况便如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圈,多少年轻结壮的媳妇子都免不了难产血崩之灾,乃至一命呜呼或一尸两命。二姐儿虽不曾亲眼见过,可这么些年也听过一些,生怕陈氏也遭此一劫。不得不小心谨慎。

陈氏原本就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早先并未想到这些。如今听了二姐儿的话,倒是深以为然。当下似笑非笑的点了点二姐儿的额头,因笑道:“人小鬼大的死丫头片子,也不知道你从哪儿看了些什么书,端得学出这么一副刁钻古怪的脾气来。也就是我和你舅舅不理论,换了旁人家,岂能容你这么着。”

二姐儿捂着额头嘻嘻的笑,一发猴儿在陈氏怀内,搂着陈氏的腰肢笑眯眯道:“我就知道妈和舅舅最好了。要不是你们纵着,我和姐姐们也不能读书识字,更遑论做生意看账本。如今我只求妈一件事,倘或妈应了我,那就再好不过了。”

陈氏听了这话,顿觉新鲜。忙笑问道:“你要求我什么事儿,先说来我听听?”

二姐儿便道:“我想同桡表哥一样,学习弓马骑射,妈能不能应了我?”

陈氏闻言,霎时吓了一跳。口内念佛的道:“哎呦呦,你作死,愈发不像个大家闺秀了。平日里你算账做生意,因着有我们挡在前头,这才没人理论。倒纵的你越发野性了。好好儿的姑娘家,做什么舞刀弄剑的,也不怕将来嫁不出去。”

“嫁不出去我就留在妈的身边,一辈子陪着您,逗您说笑。难道不好么?”

陈氏听了这话,不怒反笑,因说道:“越说越没了章法了。哪有姑娘家不嫁人的呢。你这话也就同我说说还罢了,莫拿到外头浑说。别人听见了,要笑死的。”

说罢,又连连摇头,并不应允二姐儿想要学习弓马骑射的主意。

二姐儿并不死心,仍旧缠着陈氏笑道:“我也是听人说的习武强身。何况我学了武艺骑射在身上,将来若有人欺负妈,我也能给妈出气。倘或再碰见那年上元节时的拐子坏人,我也不愁没个应对了。”

陈氏闻言,摇头说道:“这话不通。你是千金小姐,今后出门交际,自然丫鬟婆子都不能少,岂有落单的时候。”

二姐儿又道:“正所谓世事无绝对,妈怎么能断定将来我就没个落单的时候?更何况求人不如求己。倘或将来我嫁了人,那个男人又是个爱动手打老婆的,我要是手无缚鸡之力,岂不是任由他欺辱?倘或我也是个硬茬子,他见我不好惹,自然不敢同我动手脚了。”

陈氏又急又气,开口啐道:“好不害臊的姑娘家。你才多大了,竟想到男人的上头。再浑说,仔细你的皮。”

说罢,又数落了二姐儿好一顿,叮嘱她不可在外人跟前胡说。又云世人皆以女子无才便有德,如今二姐儿既能打算盘,又会做生意,盘账算账的能耐比男人还强。这一番举措认真说来,已然离了格儿。倘或二姐儿再不消停的弄出弓马骑射来,恐怕今后再无人敢向她提亲了。

陈氏因说道:“如今你表哥表姐都忙着议论亲事,正是最紧要的时候。你可要老老实实老实实地,切莫因己之故,耽误了他们的姻缘。我也知道,你这些年在家里拘束得紧……”

陈氏想了想,便笑道:“我记得你先小时,最喜欢到你张家伯父经管的皇庄上玩。如今咱们家已出孝,你们姊妹两个很不必拘在家里。甚么时候有暇,便叫你张家伯母带着你们去庄子上玩闹一日,散淡散淡也好。”

二姐儿见陈氏态度如此笃定,再难回转的。只得暂且歇了主意,心下另外盘算不必细说。

一时,便有上房陈老太太派丫头来传饭,陈氏便带着二姐儿至大姐儿房中,彼时大姐儿正在房内窗下做针黹,眼见母亲与妹子一同过来,不免笑道:“妹妹又去寻母亲说话,也不叫我一声儿?”

二姐儿与陈氏的谈话,好些都是不能叫人知道的。何况大姐儿年纪又小。陈氏便笑道:“你妹妹性子跳脱,比不得你能安静下来做针线。何况你妹子跟我说的都是铺子上的生意经,你也不大爱听。”

大姐儿闻言,抿嘴一笑,因说道:“并非是我不爱听。只是我没有妹妹的聪明伶俐,听不大懂罢了。”

母女三人说笑了一回,这才一同至上房。彼时陈珪一家人也都在上房陪着陈老太爷和陈老太太闲话儿。陈珪看来心情不错,言谈之间振奋之色溢于言表。闻听陈氏有意请太医诊脉调养身子,当即满口应下。旋即话头一转,又说起自己的事儿。

陈氏细细听了一回,才知道户部的一位员外郎告老还乡,临走之前荐他补缺。

这陈珪因着那年上元节时一番际遇,由太子钦点着升了户部主事一衔,因他八面玲珑会做人,手段圆滑做事谨慎,又有太子这一门靠山在,这两年来越发混的是风生水起。倘或今次得人举荐,能百尺竿头再进一步,那便成了五品员外郎。

向来人分贵贱,做官也是一样的。诸如七品以下的官职,那叫芝麻官。即便是穿了官袍称一声大人,也不过是朝廷中最低的一等,连续职站班的资格都没有。也就是他们这些捐官求财的人稀罕,对于那些科举出身抱负远大的进士老爷们来说,也不过是仕途做官的□□罢了。

到了六品以上,且算得上是中等官员。即便是家中女眷出门交际,对外也有人尊称一声“夫人”。外官能主政一州,京官能站班点卯,有资格奏本上折,上达天听。做得好了,也许能入了圣人的眼,从此平步青云。诸如朝中仕宦勋贵之家,为子嗣蒙荫的官职大都起步于此。只可惜对于朝中大部分没有靠山门路的官员来说,终其一生亦是止步于此。

倘或机缘巧合,能有幸提升四品以上,外官便是封疆大吏,京官亦是手握大权的重臣。到了此时才叫做光宗耀祖,光耀门楣。只是对于陈珪这一等官员来说,后者就是一个传说——

当然,以上说法皆在今日陈珪得到上峰举荐的消息之前。

也难怪他今日是如此的患得患失。哪怕是三年前,陈珪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今日的一番际遇。谁能想到他一介寒门穷宦,不过是捐官混日子的小小举人罢了,竟能博得太子青眼,更有机会在三十几岁的时候担任五品员外郎?

倘或此事成真,岂不是说在他告老致仕之前,仍有机会拼一把。若能得陛下钦点外放为官,那便是封疆大吏,届时山高皇帝远,风光得意处,那才叫做不枉此生呢!

陈珪因着这一番举荐兴头的无可不可,连晚饭都吃的不消停。其后几个月,更是起早贪黑的奔波忙碌,一壁至太子殿下跟前儿表忠心,一壁至上峰跟前寻情讨门路,一壁更加严谨的处理公务,一壁忙着拉拢同僚。每日或请席吃酒,或机密送礼,或于部中审查公务,至晚回家时都在三更以后。

将将至年下时,这一番忙乱终久有了定论。陈珪官袍上的补丁也从六品的鹭鸶换成了五品的白鹇。

其时陈家的风光得意且不必细说。只说尤子玉闻听陈珪升官之事已然尘埃落定,眼见昔日下属已成今日上峰,心下自是百感交集。回家后,忙忙的同母亲尤老安人打点贺礼。

另一厢,尤老安人闻听陈珪三年之内连升两级,由儿子的下属摇身一变竟成上峰,心头的酸甜苦辣更不必多说。一则艳羡陈珪好运气,竟然机缘巧合投了太子的门下,靠山强硬,自身且有手段,想必来日前程亦不在话下。二则思及陈珪乃自家姻亲,陈家愈是显赫,将来帮衬尤家之处愈多。届时陈珪与儿子在朝中守望相助,还愁尤家后继无力?

这么一想,尤老安人心下自是熨帖。更不用儿子吩咐,便把早已预备妥当的聘礼又加重了几成。待陈家摆酒唱戏庆贺陈珪升官之日,带着已经出孝的大姑娘登门道贺,另外也是要当面提及两家的婚事。

眼见陈家之势如鲜花着锦,如火如荼,尤老安人且顾不得陈氏乃再嫁之女,并非清白之身。只恐夜长梦多,务必要在年前得了陈家的准信儿,也好请媒人提亲,尽快操办起来。

因着陈府规制有限,陈珪又交际广阔,人脉绵厚,又因大喜之事本族亲友必定全来,陈家恐筵席排设不开,遂阖家商议了,且按照宾客的身份来历,亲疏远近不同,将酬宴的酒戏分摆三日。

。一应礼仪皆毕,又是拜天地,入洞房。

到了这会子显见的大姐儿并二姐儿是不好跟入洞房的。还好尤家早已准备了两个姐儿的卧房,便有尤家大姑娘亲自引着两个姐儿回房内休息一回。

原是陌生之人,展眼竟成了姊妹,双方坐在一处时,皆有些尴尬不知所言。

沉默半晌,还是尤家大姑娘先行开口问了一句“这一日闹得累了罢,可吃不吃些茶果糕点垫垫肚子?”

说罢,也不待两个姐儿答应,转头吩咐贴身大丫鬟银蝶儿去厨房拿些茶果糕点来,又向大姐儿并二姐儿笑言道:“不是甚么好东西,垫一垫罢。待会子吃正宴,还有一阵好闹呢。”

大姐儿与二姐儿见了,只得道谢。略吃了一点子东西,又问了彼此的姓名年纪,论了序齿。大姐儿并二姐儿只管尤家大姑娘叫“大姐姐”,尤家大姑娘便也笑称“大妹妹”、“二妹妹”,因又笑道:“待明儿祭拜了祖宗,就该称呼二妹妹和三妹妹了。”

大姐儿是知道尤子玉尚有两个庶女的,听了这话不免奇怪,刚要开口询问,只听外头有人请她们至席上拜见亲友。大姐儿只得住了口,同尤家大姑娘一径来至宴上不必细说。

尤家不比陈家人丁寥落,其嫡系旁支人口众多,这一回尤子玉成亲,差不多能来的都来了,各个携家带口,好几十人赶着陈氏称呼,有称“嫂子”的,有称“婶子”的,更有十来个小孩子赶着陈氏叫“姨婆”“舅婆”“太婆婆”的。

陈氏且分不清谁是谁,也弄不明白个中关系,只吩咐大丫鬟春兰秋菊一一送了表礼,都是各人一对儿银质的长命锁,用小荷包装着。一面又招手儿叫大姐儿、二姐儿上前,赶着众人随便称呼。众人不妨陈氏竟叫先夫家的两个姐儿到宴上来了,一时也不好凭白受礼,只得按照规矩回送了表礼。

因着行事突然,好些人家并没有准备,仓促间只得从腕上撸下了金戒指银镯子当做表礼。这一来二去,陈氏非但没有破财,反倒凭白多赚了一份回去,尤家亲戚们见了,背地里都说陈氏是个刁钻难缠不吃亏的。

更有一些古板吝啬的老人家,直呼陈氏伤风败俗,只是畏惧尤陈两家的势力,不敢当面说出口罢了。

陈氏拜见了一回亲戚,自家倒是收礼收到手发软。心下自然十分得意。尤子玉正是一盆火热的时候,生怕陈氏受累着了,忙捧茶叫陈氏润润喉。夫妻二人如意和美,陈氏轻啜了一口润润嗓子,便见尤老安人身后默默站着的尤家大姑娘。她是有心当着尤子玉并尤家族人的面儿剖白一回的,当即招手笑道:“这也是我闺女了。先时也见过两面,很不必多说。一点子东西,留着玩罢。”

说罢,便向春兰使了个眼色。

陈氏说罢,向春兰使了个眼色。春兰了然,彻身而去,一时回来,手内拖着一只朱漆填金的小茶盘,盘内用红布衬着,上头盛着一副全套的金镶红宝石的头面,顶簪、分心、挑心、鬓钗、花头簪、掠子、耳挖子、掩鬓、围髻、钿子……一应俱全。一并还有一对儿金戒指,两个金镯子和一个金项圈。灯烛照应之下,愈发显得宝光灿烂,满目生辉。

尤家的亲友们见了,先是诧异了一会子,旋即眼热不已。

要打这么一副金镶红宝的头面,还有金项圈,金镯子,就算工艺并不如何精致,单算用料等等,少说也得一二百两银子。更难得陈氏一个继母,竟能想的这般周到,行事这么展样大方。一时间筵席之上议论纷纷,再无人说陈氏出手小气这样的话。

就连尤家大姑娘自己都愣住了。并没想到陈氏竟然如此热忱以待。一时倒觉着受宠若惊。

看着自家亲戚们又是艳羡又是啧啧称奇的模样儿,尤老安人并尤大人登时觉着面上有光。尤老安人笑眯眯地看着陈氏说道:“你真是费心了。她小孩儿家家的,哪里用得着这么金贵的东西。还是你自己留着待罢。”

一句话未尽,尤家大姑娘面上不觉一怔,旋即有些黯然的低了头。

陈氏只当没看见一般,满面春风的笑道:“老太太这话是怎么说的,咱们都是一家人,何必说甚么金贵不金贵的话,显见是外道了。何况我瞧咱们家大姑娘,今年也有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花娇柳嫩,该打扮起来的时候。这也是我当母亲的一点子心意罢了。”

说罢,也不容尤老安人反驳。径直向尤家大姑娘招手儿道:“大姐儿,快过来罢。别听你祖母的。”

尤家大姑娘闻言,有些惴惴的看向尤老安人并尤大人,不知该接是不接。

尤子玉见状,因笑道:“既是你母亲的一片心意,你收着就是了。”

尤家大姑娘这才走上前去,先向陈氏欠身行礼,告了谢,这才示意大丫鬟银碟儿收了金镶红宝的头面。

尤子玉又道:“也给你母亲敬一杯茶罢。”

这原该是明儿早上开祠堂祭祖后的程序,不过尤家大姑娘既然接了陈氏的东西,提早敬一杯茶也是应当的。

尤子玉话音刚落,登时便有小丫头子捧着茶盘茶盏走上前来,又有一个小丫头子捧了蒲团上来。尤家大姑娘先行跪下,向陈氏敬茶道:“太太吃茶。”

京中很有一等富贵人家规矩大。家里的儿女见了爹妈只称“老爷”“太太”,尤家大姑娘如此称呼陈氏,一则是表示敬重之一,二则恐怕也是不想改口称陈氏为母亲。

陈氏心下大抵是明白的,但是她并不介意,仍旧满面春风的接过了大女儿的茶,轻啜了一口。道了声“好香”。也不知道是赞茶香,还是别有寓意。

不过众人都乐意见到这等其乐融融的场面——至少明面儿上是如此。

另一厢,尤子玉早又趁着尤家大姑娘敬茶的时候吩咐贴身丫头取来两套早已准备好的白玉头面。做工精致,模样小巧,一看便是特特给小孩子准备的。他便将这两幅头面当着众人的面儿与了大姐儿并二姐儿,两个姐儿先是看了陈氏的脸色,方才笑着收下。又照着尤家大姑娘的举止敬茶叩头,称了“老爷”。

便有小丫头子上来收蒲团。二姐儿未等旁人开口,先已说道:“还没给老祖宗叩头呢!”

众人闻言,先是惊异,旋即向尤老安人笑赞道:“好个伶俐的丫头,将来也必定是个知道孝顺的。您老人家有福了。”

尤老安人不拘心下如何作想,面上仍旧是笑的合不拢嘴,待两个姐儿叩头敬茶后,便叫大丫鬟吉祥送上了早已准备好的表礼。大姐儿并二姐儿接过表礼,仍旧道了谢,二姐儿故作天真烂漫,口无遮拦的笑眯眯说道:“妈还给老祖宗准备了衣裳,是蜀锦呢,可好看了。”

尤老安人不妨二姐儿这么说,登时扭头看向陈氏,陈氏心下暗赞,面上却故作不好意思的说道:“这个孩子,真是嘴快藏不住事儿……我原还想着明儿早上给您请安的时候再说呢。”

尤老安人见陈氏这么说,面上笑容更胜。她先见陈氏给孙女预备了东西,知道这是陈氏在意儿子,想要借着讨好大姑娘来讨儿子欢心的意思。陈氏如此作为,尤老安人看在眼中,心里头自然是熨帖的。

只是心下也少不得犯嘀咕,生怕这个儿媳妇仗着娘家撑腰,儿子又正是一盆儿火热的待她,就瞧不上自己这个做婆婆的。准备先糊弄住了儿子,再来辖制她。方才又见陈氏算计尤家亲戚们算计的那么彻底,可见是个心中有数的。况且待孙女儿都那般周全,却全然不提自己,心下早已凉了半截儿。正暗自思索该如何应对时,陡然又听了二姐儿那一番话,陈氏又是那样的应对,不觉将心底的担忧丢开手,只顾着笑道:“哎哟呦,我听说蜀锦那东西可是金贵得很,我都这么老天拔地的了,哪里还好穿那么名贵的料子。还是你自己留着穿罢。”

陈氏闻言,心下暗笑尤老安人词穷话少,翻来覆去只会那么两句,可见敷衍至极。面上却丝毫不露情绪的奉承了一车的好话儿,直哄得尤老安人眉开眼笑,看着陈氏愈发顺眼。就连方才看不过陈氏拽着两个女儿饶尤家亲友们的东西,这会子也变成了陈氏精打细算,会过日子的好事儿。

陈氏眼见着尤见着尤老安人被她一番甜言蜜语笼络住了,心下也是欢喜。只觉这个婆婆倒是比当年那位赵老太太好糊弄多了。当然,这也是陈家如今比尤家风光的缘故。

不过不拘怎么说,当务之急仍是笼住尤子玉这个正主儿才是正经。

是夜家宴自是尽欢而散,且不必说洞房花烛是如何的缱绻风流。

只说二姐儿被尤家的丫鬟引着回了卧房,梳洗已毕,也不觉困乏,正拉着尤家服侍她的两个丫头一长一短的问话。一问年纪姓名,答曰一个名叫荳儿,一个名叫芍药,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二问是家生子还是外头买来的,都说是家生子儿;再问她们两个当了几年的差事,父母都在哪个行当上,尤家一共有多少个人,老爷一共有几个姨娘,几个姨娘都是什么品性,哪几个姨娘生了庶小姐,哪几个姨娘在老爷老太太跟前儿说的上话,如今尤家且是谁在管家……

一壁问话,一壁使眼色儿与蓁儿,蓁儿明白,登时开了箱笼,将早在家里便包好的糖果点心拿出来,摆了几个小碟子,放在桌上与她们吃。

那两个小丫头见有糖有点心吃,喜得无可不可。蓁儿又搬了两个小杌子在二姐儿塌下,那两个小丫头便坐在小杌子上一壁吃糖果子一壁桩桩件件的都回明白了。又说道:“如今老太太年岁大了,精力不济,除外头交际送礼的事情外,府里都是兰姨娘当家。兰姨娘是老爷当年在外头带回来的,听说原是甚么官家小姐,后来家里吃了官司败落了,不知怎么便给老爷当了姨娘。我们府上的两个庶小姐,一个是方姨娘生的,一个便是兰姨娘生的。方姨娘生的二姑娘一年前冬里得了风寒,吃了好些汤药只可惜……”

底下的话那小丫头荳儿没敢说,只因今儿是主家大喜的好日子,她们且不敢说败兴的话,叫主家知道了,恐怕打板子。

那芍药便接着荳儿的话说道:“如今府上只有大姑娘和三姑娘在。三姑娘今年还不到五岁,是兰姨娘生的,也是读书识字,模样儿也好,就跟姑娘似的,说话也伶俐,很得老太太和老爷的喜欢……”

正说话时,大姐儿捧着枕头推门而入,只说一时换了地方恐睡不着,来寻二姐儿说话。二姐儿见问的都差不多了,便推说身上乏了,明儿还得早起,打发两个小丫头子出去了。

这里大姐儿待人散尽,方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声,拉着二姐儿的手说想家了。

二姐儿知道,大姐儿向来心思细腻,温柔腼腆,安分随时。既这么说,恐怕是担忧自己个儿名不正言不顺,在尤家住的不舒坦,比不得住在舅家好。便拉着大姐儿的手笑道:“今后这便是咱们家。有妈在,你还怕别人给脸色瞧怎么着?”

大姐儿见二姐儿将自己的心思一语道破,不觉面上一红。沉默半日,低了头说道:“咱们总归不是老爷的亲生女儿,如今这么住着,只怕她们说闲话。”

二姐儿闻言,心下便是一动,忙开口问道:“她们是谁,难道有人这么胆大,敢在你跟前儿说三道四不成?”

大姐儿听了这话,也不答言,只是低了头一味用手指缠绞手帕子。

二姐儿不耐烦跟大姐儿打这个哑谜,便向大姐儿的丫头岸芷汀兰道:“才刚姐姐在那屋里,可是有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那两个丫头见问,忙开口回道:“倒是没说旁的,只是打听姐儿从前在赵家的事儿,甚么姑太太在赵家可是过的不好,赵家有几位姨奶奶,姑太太对赵家的几位姨奶奶可好,赵家老太太对姑娘们可好不好。又说连亲生的祖母都不好生对待,何况是别家认的……姐儿不想听她们言三语四,便带着奴婢们来寻姑娘了。”

二姐儿虽是人小,心思却是不小。登时明白这两个丫头必是尤子玉的姨娘派来套话儿的,恐怕也有别的意思。否则便如二姐儿一般,只在小丫头身上使力气也还罢了,很不必问到姑娘头上,更不必询问赵家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然后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的说了那么一席话。显见的是欺负她们年纪小,又是继母带来的拖油瓶,只怕要给下马威的意思呢!

二姐儿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多疑多想,登时便是一阵冷笑,向大姐儿说道:“听话听音儿,这一番话倒不像是说给咱们听的。”

顿了顿,又向大姐儿的小丫头汀兰吩咐道:“方才同姐姐说话的那两个丫头是谁,你叫过来我瞧瞧。”

汀兰也知道二姐儿虽然年纪比大姐儿小,但行事说话却老道,在家时连大老爷都高看一眼,时常将朝廷的邸报和衙门内的事儿同二姐儿说明。这会子认真动怒,哪里摆弄不了两个丫头。登时脆生生的应了。咚咚地跑将出去

一时转身回来,面上却是青一阵白一阵的,兀自愤愤不平的道:“回姑娘的话,奴婢去找她们时,那两个丫头已经躺下了。奴婢传了姑娘的话,她们只说天色晚了,好不好的何必折腾,竟不过来了!”

众人闻言,不觉大怒。岸芷汀兰和蓁儿蔚儿本就是陈家的家生子儿,向来忠心耿耿,又得了老太爷老太太和老爷太太的吩咐,哪里能容尤家的小丫头子把自家姑娘们欺负了。也不待二姐儿吩咐,忙撸胳膊挽袖子的说道:“这还了得,简直没了王法了。咱们且亲自过去,将她们拽过来,先打一顿嘴巴子,再来分说。”

话犹未落时,却被二姐儿叫住了。只见二姐儿不怒反笑,好整以暇的整了整衣袖,起身说道:“何必动这么大肝火呢。既是嫌今儿天晚,不好说话。那便留着明儿早上再说罢。”

次日一早,大姐儿并二姐儿早早起了,梳洗已毕,先是打发小丫头荳儿去上房和正房打探消息。得知尤老安人刚刚起身,正叫水洗漱,正房老爷和太太屋里尚没有动静。不觉相视一笑。

二姐儿又吩咐芍药道:“你且去大姐姐那里瞧一瞧,大姐姐可醒了?”

芍药答应了一声,彻身出去。半日回来,因笑道:“大姑娘也醒了,正在房里梳洗呢。见奴婢过去请安,先是问了姑娘们昨儿夜里睡的可好,有没有择席的毛病儿,奴婢僭越,代姑娘们一一答应了。大姑娘又说,倘若姑娘们喜欢,不妨去大姑娘房里坐坐,姊妹们聊一会子,吃些东西,再同去给老太太请安也好。”

二姐儿闻言,便笑言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是怕叨扰了大姐姐,反倒不好。既这么说,我们这便过去罢。”

说着,便同大姐儿相携起身,正说话间,蓁儿从外头进来,笑着回禀道:“昨儿服侍大姐儿的那两个尤家的丫头过来了,只说要给两位姑娘请安。”

大姐儿闻言,下意识的回头看向二姐儿,二姐儿先是一笑,开口说道:“想是昨儿夜里睡得好了,这会子倒想起来面子情儿了。只是我们又不是什么娇客贵客,哪里敢惊动两位姐姐。你出去告诉一声儿,就说是我说的,叫那两位姐姐好生歇息罢。我们这里丫头虽少,倒也服侍得过来。”

蓁儿忍笑答应了,欠身出去。一时外头传来躁动声,又有人争执的声响,没一会子,蓁儿掀帘子回房,只笑说道:“那两个丫头不肯走。只说服侍姑娘原是她们分内的事儿。何况兰姨娘早便吩咐了,一定要好生服侍姑娘,不可躲懒。倘若惹得姑娘们不高兴了,便要揭了她们的皮呢。”

二姐儿听了这话,又是一阵的笑,因说道:“这话跟我们也说不着。我们又不是尤家的正经主子。不过是拖赖着母亲的情分,寄人篱下罢了。她们若是怕那位兰姨娘打人,只管去求甚么兰姨娘行个好心便是了。再不济,还有老太太和老爷呢。我们姐儿两个名不正言不顺,倒是不敢多嘴多舌的。”

蓁儿听了这话,再次欠身出去。将二姐儿的话当着尤家众婆子丫鬟的面儿原原本本告诉了一遍。那两个丫头不妨二姐儿小小年纪,性情倒是比大姐儿还刁钻难缠,不觉相视一眼,隐隐觉出不好。忙跪在当地,碰头有声,口内哭诉道:“还请姑娘们开恩。奴婢们昨儿是想着夜深了,今儿还得早起祭祖,因此不敢打扰两位姑娘歇息,原是为姑娘们好的意思。姑娘们倘若不喜欢,奴婢们今后再不敢了。还请姑娘们饶奴婢这一回。”

说话时,大姐儿并二姐儿早出了绣房,只见那两个丫头跪在院子里,又是磕头又是哭饶,洒扫院子的粗使丫鬟婆子们都远远地站着。瞧见两个姐儿出来,皆欠身问安。

二姐儿瞧了瞧那两个跪在当地的丫鬟。皆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身穿红绫子袄儿,青缎掐牙背心儿,也是一样的打扮。一个眉目清秀,柳眉杏眼,下巴尖尖地,未说话时眼圈儿先红,好像谁欺负了她似的。另一个容貌平常,一双眼睛却骨碌碌的乱转,一看便透着精明相。

又听着那两个丫头看似解释实则处处呛声的讨饶,二姐儿心下微哂,越发肯定了那位兰姨娘的良苦用心。倒不着急去找尤家大姑娘了,只立在当地,问那两个丫头道:“昨儿两位姐姐歇息的早,一时间倒忘了问了,两位姐姐叫什么名字?”

那两个丫头听着二姐儿夹枪带刺的话,也不在意,忙开口答应着。原来柳眉杏眼的叫书香,生的精明的叫墨香。

二姐儿便笑赞道:“好文雅的名字。”

墨香闻言,抢先说道:“是兰姨娘给起的。”

二姐儿闻言,又是一笑。也不叫起,向芍药吩咐道:“不是说大姑娘还等着我们呢么。且别叫大姑娘久等了,这就过去罢。”

芍药一怔,还没反应过来,那墨香和书香却急了,忙开口说道:“姑娘们要去找大姑娘,奴婢们给姑娘引路。”

一句话未尽,便要起身,二姐儿便笑道:“很不必操劳两位姐姐。叫芍药引着我们过去就是了。”

那墨香脸上焦急之情更甚,还未说什么,书香已经楚楚可怜的哭诉道:“姑娘们可是恼了奴婢们。奴婢们昨儿实在是为了姑娘们好,并不是有意——”

话还没说完,二姐儿已经不耐烦的摆了摆手,笑言道:“倒是不为别的。只是觉着这大喜的日子,两位姐姐一大早起便哭哭啼啼地,着实不吉利。外人瞧着不像,还以为两位姐姐不喜欢老爷娶了太太,看不得我母亲进门似的。为避免给老爷太太和老太太添堵,也是怕两位姐姐满脸泪痕的过去上房请安反倒触霉头,所以才不叫两位姐姐跟着罢了。两位姐姐怎么不懂得我的好意?”

一句话说完,也不待墨香书香两个回话,携着大姐儿的手边扬长而去。

两人身后,书香墨香早就愣住了。着实没想到二姐儿小小年纪,说话行事竟然如此尖酸刻薄。倒不像是寻常七八岁的小姑娘了,一并连院子里洒扫的丫鬟婆子们都忍不住暗暗咋舌。只说新太太瞧着不好相与,果然带来的两个姐儿也是这么难缠。可见是龙生龙,凤生凤。这一回兰姨娘倒是遇上好对手了。

说话间,大姐儿并二姐儿早已到了大姑娘的闺房。只见大姑娘今儿穿着一身簇新的大红衣裳,袄子面儿与留仙裙摆处皆用彩绣绣出大朵牡丹团花,一头乌黑如墨的青丝挽成高髻,戴的头面正是昨儿家宴时陈氏送的那一套。尤家大姑娘的容貌原本只是清秀,因着三年守孝,也习惯了打扮的清冷寡淡。今日这一番浓妆金饰,叫人不觉明艳,反倒有些艳俗的意思。

想必尤家大姑娘自己也看出来了,对镜自照时,便不觉喜欢。瞧见两个姐儿过来,只见两个姐儿身上也穿着红袄红裙,头上梳着双环髻,戴着尤子玉昨儿送的白玉头面。一个温柔娇俏,一个粉雕玉琢,倒是愈发显出自己的不合时宜来。

尤家大姑娘下意识用手摸了摸腮,起身将两个姐儿迎入房中,又吩咐贴身丫鬟银碟儿对三碗油茶面子来,这才笑向大姐儿并二姐儿道:“厨房炒的好茶面子,咱们先吃一碗,再去给老太太请安不迟。”

大姐儿并二姐儿并二姐儿笑着谢过。二姐儿仔细瞧了瞧尤家大姑娘的装扮,有心示好,也有心给她母亲陈氏撑面子,便笑言道:“大姐姐容色雅致,气质端庄,倒是不适合梳高髻,堕马髻或者百合髻都合适大姐姐。况且这妆画的也不大好,有些浓了,倒是遮掩了姐姐的清雅庄重。大姐姐若不嫌弃,我来给大姐姐梳妆如何?”

尤家大姑娘听了这话便是一怔。大姐儿打量着尤家大姑娘的神情,因笑说道:“大姐姐别看我妹子小,倒是很会梳妆打扮的。我们家铺子上的胭脂水粉,泰半都是我妹子闲来无事,淘澄出来的。平日里妈和舅母,甚至外祖母穿衣梳头,也都问了妹子的。妹子又心灵手巧,专喜欢在这些事情上费心。大姐姐若不信,一试便知。”

这世间哪有姐儿不爱俏,尤家大姑娘自然也是如此。听了大姐儿的话,倒是颇为心动。只是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时辰,因又说道:“一会子还得去上房给祖母和老爷太太请安,又要赶着时辰开祠堂祭祖,倒是来不及了。以后再说罢。”

二姐儿看着尤家大姑娘的神色,颇有些言不由衷,便笑着问了去上房请安并开祠堂祭祖的时辰。待得了尤家大姑娘的回应,知道至少还有两顿饭的工夫,便笑道:“姐姐安心,我给人梳头化妆,手快着呢。何况还有蓁儿蔚儿帮我。不会耽误时辰的。”

说话间,也不等吃油茶面子,起身拉着尤家大姑娘的手至妆台前。尤家大姑娘虽在内宅,因着父亲尤子玉的关系,却也知道陈氏嫁妆铺子的名声儿的。也就半推半就的跟了过去。

因着身上的衣裳是特地做了留着今日穿的,并不能换,二姐儿便将尤家大姑娘的高髻拆了,又叫她洗了脸,吩咐蓁儿回房取几盒二姐儿自制的胭脂膏子并香粉来,替尤家大姑娘画了个淡淡的妆。

尤家大姑娘颇为好奇地看着甜白瓷盒内的玉簪花棒并殷红如血香气扑鼻的胭脂膏子,一时看看这个,一时看看那个,爱的什么似的。二姐儿看着尤家大姑娘的举动,便笑道:“这些都是我带了来,特地给姐姐预备的。姐姐既然喜欢,便不枉我这一份心意了。”

尤家大姑娘闻言诧异,旋即摆手说道:“这怎么使得。这些都是太太嫁妆铺子上卖的好胭脂香粉。我虽常在内宅住着,去也略微知道外头的行情。只这么一套下来,单说价格也得小十两银子,还未必能买得到——”

一句话没说完,大姐儿笑着接口道:“什么价钱不价钱的,那都是跟外头人说的。姐姐同我们分什么彼此。有道是宝剑赠英雄,脂粉赠佳人,这原就是我们的一番心意,姐姐要是不收,便是不把我们当做一家人了。”

尤家大姑娘听了这话,便也不再推辞,只得笑着谢过。十分稀罕的收了起来。

二姐儿便吩咐蓁儿蔚儿上前照着她的意思替尤家大姑娘梳了头。因着衣裳是大红彩绣的,妆点发饰的头面便只用了分心,挑心,压鬓簪,并两朵藕荷色的绒花。这么一番打扮下来,虽比先前去了几分富贵气势,倒也平添了许多沉静雍容,愈发显出尤家大姑娘的安分随时来。

尤家大姑娘想是很满意自己的装扮,对镜自照了许久,才想起二姐儿为了替她打扮,连那碗油茶面子都没来得及吃。不觉拉着二姐儿的手,歉然说道:“都是我不好,连累的妹妹也没吃口东西——”

一句话没说完,便被二姐儿笑着打断道:“我还当是什么事儿,叫姐姐当做正经事的来赔不是。却原来不过是为着一碗茶面子。这会子不吃,难道以后没机会吃?时辰不早了,还是快去老太太房里请安才是正经。”

说罢,姊妹三人笑着一同至上房给尤老安人请安。进门前,二姐儿明明看到蓁儿偷了个空儿去找陈氏的贴身丫鬟春兰,两人叽咕了一会子。也不多说。

一时进上房,尤子玉夫妇先给尤老安人敬茶叩头,尤家大姑娘,兰姨娘所出的庶姑娘并大姐儿、二姐儿再给尤老安人并尤子玉夫妇敬茶叩头。尤老安人看着今日焕然一新的儿子并孙女,心下十分欢喜。得知孙女的妆容乃是二姐儿打扮的,不觉满口的盛赞二姐儿心灵手巧。又嘱咐儿子好生对待陈氏母女,尽快给尤家添丁。

说的陈氏满面羞红,尤子玉笑不拢嘴。

一时献茶毕,开祠堂上香祭祖,尤家的族老将陈氏并大姐儿二姐儿的名字记在尤氏族谱上。只是按照尤家的序齿排,大姐儿成了尤二姐,二姐儿便成了尤三姐。直到此时,二姐儿方有一种松了口气却提起了心的感觉。好似一直等待的另一只靴子终于落下了。

祭祖毕,送走了诸位族老,众人再次回至上房。便有尤子玉的六七个姨娘来给新太太敬茶叩头。这六七个姨娘当中,有四个是老太太当年赏的,为图好生养,容色只是清秀,这么些年磨耗下来,早已是人老珠黄。方姨娘去岁更是承受了丧女之痛,愈发的枯荣槁木,两鬓斑白,瞧着竟如尤老太太一般。实在没有威胁。

另三位姨娘,其中一个年近三十,风韵犹存,本姓杨,是尤大人当初去南边办差,人家送的。另一个二十左右,名叫翠烟,原是唱戏的,后来尤子玉图她的嗓子好,便替她赎身纳了进来。最后一位便是兰姨娘,据说原是官家之女,后来父亲吃了官司落了罪,阴差阳错被尤子玉纳了姨娘。据说颇通琴棋,也知书画。

陈氏当着尤老安人并尤子玉及尤家四位姑娘的面儿,一一见过了并送上表礼。

待到兰姨娘上前叩头时,大丫鬟春兰走到陈氏耳旁嘀咕了几句,陈氏面上笑容微敛,细细打量着兰姨娘,只见同其他几位姨娘相比,这位兰姨娘不论穿衣打扮,还是容貌气质,果然与众不同。陈氏因笑道:“听说兰姨娘从前是官家的小姐,通诗书,懂琴棋。所以连给丫头起名字也很雅致。甚么书香墨香的,倒不像是我这个俗人,只知道春兰秋菊。”

兰姨娘管着尤府内宅之事,自然对昨儿晚上的事情了如指掌。更何况书香墨香那样同尤二姐说话,也是兰姨娘的意思。闻听陈氏如此说,兰姨娘款款一笑,先是含情脉脉的看了眼尤子玉,方才徐徐缓缓的道:“不过是当年父亲母亲还在时,疼我,所以才能请先生教导,认得几个字罢了。太太谬赞了。”

陈氏笑容不改,仍旧说道:“我也不是谬赞。只是从前听人说读书人心气儿高,本不以为然。今日见识了,便觉稀奇罢了。”

陈氏这一席话说的夹枪带棒,任谁听了都知道这是对兰姨娘不满的意思。有消息灵通的,自然知道陈氏这是替女儿抱不平儿,所以要敲打兰姨娘。不明所以的,也乐得看着新太太发作老爷跟前儿最得宠的人儿。不管最后是谁占了上风,这把火总归也烧不着她们这些看戏的。

几位姨娘想到这里,不觉相互对视一眼,又忙低下头装老实,心下却暗暗称快。尤其是去岁才死了女儿的方姨娘,眉宇之间的幸灾乐祸简直遮掩不住——当然了也兴许是不屑遮掩。

唯有尤大老爷略觉莫名的看着陈氏,又看了看兰姨娘。心底终究还恋着昨夜洞房花烛的缱绻温柔。想了想,什么都没说。

兰姨娘见状,登时满脸委屈的看向尤子玉,眼圈儿也红了,目光幽怨的恨不得滴下泪来,楚楚可怜的用帕子揉了揉眼眶儿,要哭不哭的说道:“太太这话怎么说?太太若是不喜欢我,也该说出个不喜欢的缘由来。好叫我听明白了即刻改正。何苦这么不清不白的糟践我。难道我爹娘请先生教导我读书识字,明理知义,反倒是错的了?”

陈氏并不理论兰姨娘哭哭啼啼诉委屈的小模样儿,反倒是满脸冷笑的看着尤子玉。因说道:“你们瞧瞧,我说读书人心气儿高难道说错了?我不过说了这么一句话,她便又哭又闹又诉委屈。大喜的日子,就这么给我没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才是太太,我倒是那个该捧茶伺候立规矩的屋里人。这也幸亏是三十几岁生儿育女的人了。倘或再年轻些个,保不定还要作出个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轻狂样子来。可见这读书与否,跟明理知义通人情世故竟是两回事儿。只这么一遭儿,我也不算是冤枉她了。”

说罢,也不待兰姨娘反驳,笑向尤老安人说道:“我带着两个姐儿嫁进尤家,这件事老太太跟老爷是知道的,族中也是应允了的。我私下忖度着,老太太与老爷光风霁月,端的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吐口吐沫也是根钉的响快人,断然不会做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儿。既是当着两家父母和媒人的面儿说好了的,又何故在成亲之日背着我叫两个贱婢明里暗里的向我那两个姐儿打探原赵家的人,又嫌弃什么拖油瓶不拖油瓶的。说了那么些不三不四的话,害的两个姐儿一夜也没得好睡,又不敢同我明说。还好身边儿跟着的丫头是个忠心的,今儿早上悄悄告诉了我。否则我便是个死人,连女儿被两个贱婢欺负了都不知道。我想着那两个贱婢无缘无故,也不敢得罪我。可见是有人背地里吩咐了什么,她们才敢这么做。”

陈氏说着,不觉又是一阵冷笑,目光灼灼地盯着兰姨娘,口内斩钉截铁的说道:“既是这么着,我不妨再把话说一遍——别说咱们三媒六聘八抬大轿的进了尤家的门儿,明公正道的开了祠堂祭了祖,便好似我们娘儿三个赖在你们尤家不走了。倘若谁觉着我们娘儿三个呆在尤家是名不正言不顺,不妨今儿都摆在台面上来。大家索性撕破了脸痛痛快快闹一场,我也好死了心,从此守着嫁妆带着两个姐儿,回娘家过安稳日子。也不必叫你们尤家的下人说嘴,好似我们陈家的闺女嫁不出去了,只能在你们尤家寄人篱下。”

陈氏这一番发作的毫无征兆,尤家众人猝不及防,登时呆愣住了。还是尤老安人率先反应过来,忙拉着陈氏的手赔笑道:“媳妇这话是怎么说。大喜的日子,不兴说这些丧气话。那些丫头们倘若不好了,你只管打骂,再不济,还有老婆子我呢。你来告诉我,我替你出气便是。何苦说这些有的没的,伤大家的心。”

一句话未落,登时变了脸色,冲着众人喝问道:“那两个贱婢是谁派去伺候姐儿的?又哪里来的胆子敢歪派主子?可见是我平日里精神不济,不愿与你们理论,竟纵的你们如此无法无天,连本家的主子都敢欺负了。”

说罢,又喝命大丫鬟吉祥去外头传话,只说将那两个丫头各大四十板子,撵到庄子上,或卖或配人。

陈氏听了这话,反倒笑了,拉着尤老安人的手儿因说道:“我知道老太太疼我,所以才这么着,方才也不过是一时气急了,竟忘了好日子便乱说话。还是老太太的话正经,今儿是大喜日子,倒不好又打又骂的,反触了霉头。何况那两个丫头也不过是听了旁人的挑唆,糊涂脂油蒙了心窍,才做下那样的事儿。既是规矩不好,打发下去叫管事嬷嬷们再调、教便是了。我瞧着老太太房中的丫头们规矩就很好,可见有一句话叫有其主必有其仆,再没有错的。跟着眼皮子浅的主子,自然行事也是一般的倒三不着两。倘或跟着通达明白的主子,也就学会眉眼高低了。还请老太太派默默将她们调、教好了再派上来,倘若届时还犯错,再打再骂再撵出去,也不算是不教而诛了。”

尤老安人原本就是畏惧陈家的势利才如此说,只是她身为婆婆,虽然没有叫儿媳妇立规矩的心思,这大喜的日子反叫儿媳妇抢白了一顿,心下也未必好受。如今。如今听陈氏如此说,不但没扫了她的面子,反倒是奉承了一回,心下再无不妥。当即拍了怕陈氏的手,笑言道:“果然你是个明白人。你既这么说,就这么办罢。”

回头又吩咐吉祥去外头传话,将那两个丫头撵下去再学规矩。吉祥欠身应是,一时出去了。尤老安人且瞧了瞧站在原地面上青一阵紫一阵的兰姨娘,又拉着陈氏的手笑道:“向日我因着精神不大好,外头交际往来又颇费心思,府里的事儿我便不大问了,只交给兰姨娘管。只是她身为姨娘,平日里也没管过家,一时有所疏漏,致使家下奴仆坏了规矩。说句不怕媳妇你恼的话,也亏得昨儿是得罪了二姐儿和三姐儿,倘或是得罪了外人,咱们尤家岂不成了京中的笑柄,我老婆子也是愧对祖宗了。”

陈氏听了这话,忙接口笑道:“可不是么。我也是这么想的,得亏是得罪了我那两个姐儿,我这个人虽明面上厉害,不过嘴上说两句解解恨也就完了。倘或得罪了外人,或者是亲戚家,又怎么说呢?所以还的是老太太您多操心才是。不是我说话厉害,府里叫个姨娘管家,总归不好听。做出来的事儿也不好看。”

尤老安人听了这话,便笑道:“我这么大年纪了,你也忍心看着我操劳。你如今才是子玉的太太,尤家的正经主子。正所谓男主外,女主内,这尤家内院的事儿还是你该管才是。你可不准躲懒。”

说罢,又向兰姨娘道:“我早便吩咐了,叫你准备妥当了,待太太进门后,便将管家的事儿交还给太太。择日不如撞日,你今日便交了罢。”

兰姨娘早知道新太太进门,必定要有一番针锋相对。她也早早做好了准备,意欲会一会这位名声难缠的新太太。兰姨娘自诩饱读诗书,又与尤子玉多年感情,替尤家生儿育女,且这么多年管理家事,就算新太太是明媒正娶,尤子玉是一时新鲜,可新太太初来乍到,也未必能奈何得了她,

兰姨娘什么都想到了,却没料到陈氏竟然如此掐架要强,根本不与她多做纠缠,径自摆了陈家的威势,便吓得老太太六神无主,竟然替她出头当枪,一番连消带打,不但撵了书香墨香给她没脸,一并连尤老安人和尤子玉的气势都弱了许多。

不过交付对牌账册管家之权都是题中应有之意,兰姨娘倒也没太失措。何况她早已布好了局,只待陈氏接管家事,便要闹得她灰头土脸,焦头烂额,届时也好叫陈氏知道知道,她兰姨娘也不是好惹的。

只是现下陈氏发作了书香墨香一回,倒不知府中还有多少墙头草似的管家媳妇们,要去讨这位新太太的好儿了。

兰姨娘想着,面上却是滴水不漏,仍旧满面哀怨委屈的看了尤子玉一眼,开口说道:“妾身早已准备妥当了。只待新太太进门,立刻交付的。”

陈氏从前嫁到赵家时,便是长房长媳的管家太太,她家世好,父母疼爱哥哥肯撑腰,因而纵然同婆婆不睦,相公不合,却也从来不将那些个姨娘侍妾放在眼里。在她而言,所谓的姨娘通房不过是略有些体面的奴婢丫头罢了。若喜欢时,给个笑脸闲话儿两句,若不喜欢了,要打要罚要立规矩,折腾人的法子多得是,很不必认真放在心上。从前如此,而今依然。

因而陈氏眼见兰姨娘含情脉脉地看着尤子玉,也顺着兰姨娘的目光看了过来,只见尤子玉默默不语若有所失,不觉似笑非笑的瞪了尤子玉一眼,口内看似拈酸吃醋的说道:“我如今才进老爷的门儿,便发作了老爷的爱妾,老爷可是心疼了?”

尤子玉回过神来,见着陈氏粉面含嗔的娇俏泼辣模样,愈发衬出那明眸善睐,粉光脂艳,不觉心神一荡,忙开口笑道:“太太这是说的什么话。书香墨香怠慢了二姐儿三姐儿,便是怠慢了我的女儿,我却是心疼生气,却为的是咱们的女儿。”

陈氏听了这话,颇为自得的看向兰姨娘。还没说话,只见兰姨娘身旁站着的四姑娘突地跑上前来推了陈氏一把,随手将茶几上的一碗新茶泼在陈氏的裙子上,口内说道:“你欺负我娘,你是坏人。我不喜欢你了。我不要你住在我家。”

陈氏见了这情形,不怒反笑,仍向尤老安人并尤子玉说道:“看来这位兰姨娘,不光是奴婢的规矩调、教不好,连自己女儿的规矩,也是教不明白的。”

说罢,伸手摸了摸已经湿透的石榴红裙,陈氏向兰姨娘满面春风的笑了笑,口内好整以暇的说道:“既是这么着,不妨我这个当主母和嫡母的操一点子心,帮你调、教一下闺女,如何?”

一句话未尽,兰姨娘面色大变。纵使不甘心,然慈母心肠爱女心切,只得跪在当地,向陈氏赔罪讨饶道:“太太开恩,是妾身教导不当,还请太太看在姑娘年纪尚小的份儿上,饶恕些个儿。”

陈氏目光厌恶的看了眼兰姨娘。都说慈母心肠爱女心切,兰姨娘知道心疼自己的女儿,却能狠下心来教唆两个贱婢来为难她的女儿。可见读书多了也不见得是好事,连最基本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都不懂。

不过陈氏厌恶兰姨娘,却不想跟个五岁的孩子计较,当下懒洋洋的摆了摆手,因说道:“罢了,大喜的日子,我不喜欢你们这么哭哭啼啼地,没得触人霉头。今日这事儿也还罢了。不过姑娘家的教养很重要,兰姨娘也该多上点儿心。免得将来姑娘们出去交际走动时,叫人笑话我们尤家的女儿没有教养——虽说她是姨娘身边养大的,可总归要叫我一声嫡母。我们陈家可丢不起这个人。”

一句话说的兰姨娘满脸通红,口内却不得不对陈氏感恩戴德。又压着四姑娘给陈氏磕头赔罪。四姑娘面上仍旧是一片愤愤不平之色,待要说什么,却被兰姨娘死死拽住了,这才罢了。

正说话间,四姑娘泼在陈氏身上的茶水早已濡湿了小衣儿,膝裤,这石榴红绫最不经染,何况这浑身的衣裳湿哒哒的黏在身上,也觉难受。陈氏便意兴阑珊的叹了口气,只说要回房换衣裳。众人眼见如此,只得起身相送。尤老安人仍拉着陈氏的手儿笑赞道:“果然媳妇儿是好性儿的人,将这个家交给你,我再没不放心的。”

又命尤子玉陪着陈氏回房去换衣裳。至于夫妻两人又在房内叙了何种幽情,外人自然不得而知。

如今且说兰姨娘带着满肚子委屈的回了卧房,她出身官宦之家,自幼娇生惯养,及至后来父亲因贪墨之事罢官抄家,境遇落魄时,又遇上尤子玉纳了她做姨娘。其后在尤家内宅,仗着颜色好又读过几年诗书,端得受宠。先头的当家太太又是个性格绵软的,遇事只懂得回避退缩。虽是正房太太,在家里反不如她这个姨娘风光。再后来兰姨娘生了四姑娘,太太却一病不起,撒手而去。尤子玉没心思续弦,老太太又年岁渐长精力不济,竟将管家的事情慢慢都交给她。

正所谓手里的权是人的胆,别说兰姨娘原本就不是个安分的人,即便当年安稳,这么多年大权在握,养尊处优下来,也早忘了身为侍妾的本分。所以才会在尤子玉迎娶陈氏之后,萌生了同陈氏一较长短,只盼着陈氏同先头的太太一样好性儿,能受她拿捏的妄想。

只是兰姨娘却没想到,陈氏竟然是个这么厉害且不顾常理的人儿。刚刚进尤家的门儿,就敢仗着娘家的势利给婆婆和相公下脸子瞧。只恨老太太和老爷也是个没骨气的,就这么三两下的被拿捏住了——

“不过是个不知廉耻不守贞静的寡妇!”兰姨娘狠狠的想着,“如今且让你得意一回。过了今儿,再叫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只是一想到陈氏进门时的十里红妆,以及面对尤老安人和尤子玉的硬气刚强,兰姨娘也少不得心酸酸的。只埋怨自己命不好,如果父亲当年没有被罢官抄家,她如今也是千恩万宠的官家小姐,何至于沦落到给人当姨娘的不堪境地。

兰姨娘坐在榻上闷闷不乐,忍不住抱着四姑娘哭。

四姑娘今年五岁,却已经知道心疼母亲了,只是她年纪尚小,又比不得三姐儿天生妖孽,翻来覆去只会叨咕一句“母亲不哭”,眼见着劝不住兰姨娘,自己也吓得哭出声来。

兰姨娘见状,反倒心疼起来,耐着性子哄了女儿一阵子,便有家下管事媳妇们来回话。兰姨娘闻言,只吩咐众人在外头等着,自己则叫了清水洗脸敷面。又打发大丫头带着四姑娘出去玩。

一时管事的媳妇们进来听喝,兰姨娘不紧不慢地捧着一杯茶轻啜,沉吟半日,方才说道:“想必你们也都听说了。新太太是个厉害人,今儿头一天见面,就仗着自己是当家主母,给了我一个好大的没脸。我知道,你们这些的管家媳妇,最懂得捧高踩低,跟红踩白的。想必这会子心里正盘算着如何去太太跟前儿讨好卖乖,也得些好处——”

一句话尚未说完,早有几个管家媳妇们急忙开口剖白自己,因又说道:“姨娘这话是怎么说的。姨娘待我们的好处,我们都是知道的。凭她新太太再是怎么厉害,个家门另家户,一家有一家的规矩,岂可因着一个人,便乱了咱们家的规矩。别说咱们看不过眼,便是老太太老爷,也是不能让的。”

兰姨娘闻言,又是一阵冷笑,因说道:“你们“你们在我跟前儿说的好听。到了太太跟前儿,指不定要怎么编排我。不过我也丑话说在前头,你们想要讨好卖乖,我不管。只是别忘了把自己的尾巴藏好了。这些年我管着家里的事儿,你们这账面上使了多少瞒神弄鬼的法子,我懒得同你们理论,难保新太太也是如此。如今新太太要查账盘库,你们可都打点着精神,仔细应对妥当。真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别说是我,连老太太也难保住你们。”

众管家媳妇们听了这话,不觉微微色变。有人心下暗暗担忧,也有人不以为然。

兰姨娘该敲打的也都敲打过了,眼看着时辰不早,便向众人说道:“好了,这会子也不早了,咱们且过去罢。再晚一些,只怕人家还当我有心使坏似的。”

说罢,撂下手中茶盏,径自起身带着一众管家媳妇们至正房给陈氏请安。

彼时陈氏早换过衣裳,闻听小丫头回说兰姨娘带着管事嬷嬷们过来交账本儿并库房钥匙。尤子玉恰在一旁吃茶,闻听此言,乜斜着眼打量陈氏,口内笑道:“她倒是勤谨。可见也是真心敬重你这位太太。否则,便是找个借口拖拉几天,你也不好催的。”

“她是谁,谁是她?”陈氏口内嗤笑,抱着膀子向尤子玉说道:“你也用不着替她剖白装可怜。我进门之前,就知道你有美妾丫鬟,也料到你们家的姨娘难缠。我们之间的事儿,你最好别多嘴。你们男人我见多了,一见了女人都不是用脑子想事儿的。她要是真的勤谨安分,也□□不出那样轻狂的丫头跟女儿。”

尤子玉不过说了一句,陈氏便回了一车的话。眼见新媳妇俏生生立在当地,明艳逼人,言语讥讽的小模样儿,尤子玉心下便是一热。忙摆手摇头,故作头疼的讨饶道:“罢了罢了,我不过随口一句话,你又何必认真动怒。你说的对,你们女人家的事儿,我懒得掺和。我不说,我不说。”

顿了顿,忍不住又替女儿辩解道:“四姐儿今年才五岁,小孩子心性,一时不知分寸也是有的。你这个当嫡母的,可不要同她计较。”

“你慈父心肠疼惜女儿,我便是那恶毒的后母。你放心,我不跟她计较,反正将来自然有人跟她计较。”陈氏说着,不觉冷笑道:“那么小的年纪,还是个庶出的丫头,从小儿养在姨娘小妾跟前儿,眼界不宽,规矩学不好也是应当。只怕将来议亲嫁人的时候也有的折腾。我既然是做后母的,又这么可恶见不得人好,自然乐意养的她不知道天高地厚,最好任她在外头得罪了人被人笑话,就算嫁不到好人家,随意配了便是。反正不过是浪费一分嫁妆——也是你们尤家公中出银子。与我甚么相干。反正到时候大姑娘二姐儿三姐儿也都嫁出去了!”

尤子玉一听,反倒是愣住了。沉吟半晌,少不得认同陈氏的话。忙走到跟前儿,拉着陈氏的衣袖赔笑道:“你这话很是,倒是我误了。既这么着,还得请你多费心教导才是。你们陈家的女儿个个儿都是好的,我很信你。”

陈氏早知道尤子玉乃久经人事之人,且耳根子软,如果不能在他新鲜气短时拿捏住了,只怕将来又是个赵琛。闻听此言,便是一哼,抱着膀子倚在门上,似笑非笑的说道:“我又为什么费心?我可犯不着如此。免得人家不领情儿,只说是我故意折腾她们娘儿两个,到你跟前儿掉几滴金豆子,连你也误会我使坏心。”

尤子玉被陈氏三两句话堵住了嘴,只得笑道:“罢了罢了,我说不过你。随你便是。”

尤子玉跟陈氏的一番言谈,呆在外间儿的兰姨娘并诸位嬷嬷丫鬟都听得一清二楚。一时间难免有人悄悄打量起兰姨娘。兰姨娘面上绯红,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气的。

春兰秋菊几个丫鬟见了,更觉解气。又晾着众人一会子,方才掀帘子进去通传。陈氏便拉着尤子玉出到外间儿厅上。兰姨娘忙命众嬷嬷交账本儿并库房钥匙。

当着尤子玉的面儿,陈氏且不多说,只吩咐众人暂且将账本儿交上来,其余的交接待她三朝回门后再办。因又说道:“我虽不年轻,却也是初来乍到。府上的规矩也不大懂。这些个事情暂且不急,账本留着我看看。你们且把库上的东西打点妥当了。等过几日,我亲自带了人去库房交接。咱们先把这一块弄清楚了,也免得将来说不清甚么打饥荒。”

那些个管事嬷嬷们皆已领会到陈氏的厉害,闻听此言,只得唯唯应是。

陈氏当着尤子玉、兰姨娘及众管家媳妇的面儿说的冠冕堂皇,稳稳当当,背了人却抱着账本子问尤三姐儿,能否瞧出甚么猫腻来。

尤三姐儿心知肚明,这管家太太同后世的那些个经理高管都差不多,新官儿上任时也须得先烧上三把火,挑两只蹦跶欢的肥鸡杀给猴子看,如此方能钤束众人。如若不然,这怕这尤家内宅今后却难呆了。

思及此处,尤三姐儿不免想到成婚之日兰姨娘调唆丫头来使下马威的举动,不觉一阵腻歪,随手翻了两页账,心中已有成算,便向陈氏笑道:“妈请放心,这里头的端倪多着呢。只看妈想查到甚么程度罢了。”

陈氏闻言,不觉眼睛一亮,挨着尤三姐儿坐下,开口问道:“这话怎么说?”

尤三姐儿略微沉吟片刻,整了整思绪,因说道:“历来管家理事,最难缠的莫过于账目不清,人浮于事,家人豪纵,仗着主子的颜面不服钤束,更压着底下人不敢敬忠职守。尤家的问题大抵也是如此。只不过有些人做的高明些,有些人的手段就拙劣了些。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做的再高明,也是有迹可循的。”

尤三姐儿说着,用手敲了敲账本子,指着其中一条说道:“别的且不说,妈只看这一条。我竟不知,咱们都中哪一年的年景这么不好,连鸡蛋都涨到五文钱一个了?”

陈氏闻言不觉一愣,旋即顺着三姐儿的手看了看,因笑道:“果然还是我闺女伶俐聪慧,你先前那一套长篇大论,我是不懂。不过看着鸡蛋的价钱,我便明白了。”

说罢,跃跃欲试的道:“这些个老货,也不知从中贪墨了多少去。待我三朝回门,得了空儿,先拿她立威。”

一句话未落,却被尤三姐儿制止道:“这却不好。妈可知道,这个人是谁?”

陈氏接口便道:“凭她是谁,难道她身为奴婢的犯了错,我这当主子的还不能追究?”

尤三姐儿笑道:“妈倘或认真追究,才是合了兰姨娘的心意了。”

陈氏闻言,又是一愣。只听尤三姐儿继续解释道:“要说起这个人,我是不知道的。不过她贪墨的手段如此粗暴简单,先头那位太太并兰姨娘管家的时候却都不理论,妈难道不觉得奇怪?”

陈氏到底不是鲁钝之人,听了尤三姐儿这话,不觉灵光一闪,忙开口问道:“你的意思,这个管事嬷嬷乃是老太太身边的人?”

尤三姐儿因笑道:“是不是,一问便是。”

当下又吩咐丫鬟蓁儿去叫荳儿和芍药来。一时荳儿芍药来了,尤三姐儿便问她可知道“曾武家的”是谁。那荳儿想了想,因笑回道:“姑娘说的这个嫂子是咱们家内厨房的头儿,原是老太太的陪房潘奶奶的闺女,后来老太太做主,与外头的曾管事结了亲——曾管事便是外头的买办,现如今管着咱们府上采买的事儿。”

闻听此言,陈氏下意识的看了眼尤三姐儿,心中暗赞不绝。一时又恨兰姨娘奸猾狡诈,摆明是挖坑让她跳。

她如今才嫁到尤家来,立根不稳,急需做出两件事情来立威。可倘或因此发作了老太太的人,哪怕她不是安心的,既扫了老太太的颜面,再加上有心人从中挑拨,只怕老太太也要心生芥蒂,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要远了她的。

本来婆媳便是天敌,陈氏纵然仗着陈家的势力不怕老太太为难,可夫妻之间,一家人相处,总不好一直打仗似的。有时看似处在上峰却未必是赢了。比如这一件事,倘或陈氏真由着性子发作了,便落了兰姨娘的算计。

还好三姐儿心下明白,一眼就看穿了那贱人的诡计。陈氏这么想着,愈发自得的看着三姐儿。

尤三姐儿浑然不觉,吩咐蓁儿搬了两个小杌子在脚下,命荳儿芍药坐了,又上了两杯茶,笑向两个小丫头子道:“有些事儿,我们才来,都不大清楚。须得问明白了才好行事。”

因又问到今儿随着兰姨娘去正房交接的那几位管事嬷嬷,“家里还有什么人?”

芍药到底比荳儿大了一些,又天生伶俐,颇有些小聪明,登时明白了陈氏和尤三姐儿的意思,忙抢先开口,将府中如今管事儿的媳妇嬷嬷们的来历背景交代的一清二楚,尤其强调了哪几个人是老太太的关系,哪几个人又是兰姨娘管家后才提拔上来的。

尤三姐儿一壁听荳儿和芍药蹦豆子似的交代明白,一壁命蓁儿研墨铺纸,将两个小丫头子所说的人事关系一一记了下来。最后仍吩咐蓁儿抓了一把子糖与荳儿芍药,将两个小丫头子打发了。这才回头笑向陈氏道:“如此我们也就知道了,该杀哪只鸡给猴儿看?”

陈氏一壁听了荳儿芍药的交代,一壁翻账本,颇有些担心的问道:“只是我们如此做,恐怕被罚的那些人不服。”

尤三姐儿便笑道:“所谓水至清则无鱼,常日里担着管家的事儿,眼见着银子从眼前过却半点儿不伸手,也太难为人。别说咱们家了,便是朝廷里的那些官儿们,一朝上任,上下其手,从中贪墨的大有人在。哪怕是现下换了这一批,再挑几个看似实的上来,一日两日的不敢如何,时日长了,也难保干净。可见选什么人来做事不重要,端得看我们如何管制才好。”

陈氏听的稀里糊稀里糊涂,仍旧不明白。尤三姐儿见状,只得又解释道:“总之我们先理清账目,将这些年有猫腻的地方都挑出来呈给老太太和老爷瞧。至于她们罚不罚,如何罚,那也得看老太太和老爷的主意罢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总归不与我们相干。不拘是先头的太太和兰姨娘监管不力还是监守自盗,我们也懒得理论,不过是叫大家心里明白就是了,只是今后要怎么当差做事,那就得听妈的意思。如若不然,两罪并罚,可就不是如今的轻轻放下了。”

陈氏这回听明白了,拍手笑道:“妙啊。你这鬼丫头,这意思我听明白了。可是先敲打一顿,叫他们知道咱们的厉害。今后再当差,便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如此便不敢贪墨也不敢偷奸耍滑,到时候再和先头的一对比,岂不显出咱们的好处来了?”

尤三姐儿点了点头,因笑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指望着猫儿不偷腥,还不如咱们辛苦一番,想些法子,不给她们上下其手,从中贪墨的机会。”

陈氏闻言,越发稀奇,忙开口问道:“这可怎么办呢?总不好我们派人整日里盯着她们做事采买罢?”

尤三姐儿听了这话,便是一笑。其实她早在接管陈氏的嫁妆买卖时,便打了这个主意。只不过当时年纪小,不好任意施为罢了。如今年岁且长了一些,何况又打着陈氏的名分,先拿尤家内宅来练练手,待熟悉了再在自家的买卖行当上施为一番,也是好的。

尤三姐儿这么想着,便向陈氏徐徐解释,先向陈氏说明了何为复式记账法,因说道:“既是外头买办们采买东西时虚报价钱,里头各行当上又上下其手,莫如叫他们采买东西时,向卖家讨要进货单子,命他们一一罗列出各东西的价格质地,咱们留着两相佐证,也省的过后查证时,他们推脱耍赖。再者里头挪用东西时,也都得记清楚了,甚么时候提了甚么东西,都用到甚么地方了。一应单子一式三份……”

说完了复式记账法,又说人事管理的事儿。尤三姐儿提前几百年的说出了绩效考核的一应考核办法及评分原则。只是这会子还都是最简单的大框架,“须得结合尤家内宅的情形,再仔细斟酌,这倒是不必着急。”

一席话听在陈氏耳中,倒是并不觉得惊为天人。只觉着这办法还好,赏罚分明,一应事务有章有法,倒是无需管事的主子如何费心,只盯着下面人照规矩办事即可。

只是不明白尤三姐儿为何要拨出一份“养廉银子”来给那些个管事、媳妇们养老。

尤三姐儿便说道:“那些个管事、媳妇们之所以当差时竭力贪墨,不过是惧怕人走茶凉,将来没了差事时,手里再无进项,不能养活家小罢了。除去那些个因出了差错被卸了差事的下人们不算,倘或那些个兢兢业业为主子尽忠的人也是老无所依,也忒不公了些。咱们做主子的倘若赏罚随心,那些个下人们自然心下没底。倘或一切都有了章程,当什么差事有什么福利,即便是老了当不得差,每月也得一抿子银钱过活。如此确保了她们的安稳日子,她们也好没有后顾之忧的替主子尽忠罢了。”

说穿了,也不过是后世的五险一金拿过来灵活运用罢了。身为奴婢,一身一命都是主人家的,此事无需置喙。可既生为人,必有私心。尤三姐儿不知道古时的当家太太如何管理内宅,却晓得后世的人事部门如何制定考核标准来管理公司。相信两者自有共同之处。

陈氏尚且不知尤三姐儿拿着管理公司的法子来管理内宅,只觉着同闺女说了一席话,心下安稳不少。人也变得不急不速,稳当起来。

次日三朝回门时,陈氏少不得同长嫂冯氏显摆了几句,叫冯氏也照着这样的法子管家,“倘或真成了,能省好些心。”

且不说冯氏听了会否动心,只说舅舅陈珪趁着陈老太爷与姑爷尤子玉吃酒闲话儿的空儿,至书房取了裕泰商行的常管事送来的几本描写海外风俗轶事的话本儿游记来后宅寻尤三姐儿,恰好听到了陈氏姑嫂的这一番话。不觉心下一动,当即上前笑着询问些个儿,岂料陈氏说来说去于细节处总说不大明白,陈珪索性带着尤三姐儿至旁边的厢房里细细垂问一遍。

尤三姐儿是知道自家舅舅目光犀利,且好钻营的脾气的。更知道舅舅如今走了太子的门路,外头看似花团锦簇,实则危如累卵。只是这些事情,也只有她这个后来人能看明白,当真说出来,只怕众人不以为她疯了,也断然不会放在心上。

所以尤三姐儿才想出复式记账法和绩效考核的主意来。一则是想更好的管理陈氏的嫁妆铺子和生意买卖,二来也是从邸报中得知如今朝廷的弊病甚多,当今圣人已经年迈事高,不复当年的雄心壮志,兴许能忍了。可不管今后哪位皇子上位,恐怕都忍不了国库空虚却肥了世家官宦们。如果舅舅能在朝中或太子跟前提出这些法子,哪怕太子不以为然,兴许还能入了另外一个人的眼。

届时,也算有得一拼之力。

只是受于年龄所限,尤三姐儿仍是不敢说出太深奥老道的东西来,不过是借着这些年管理嫁妆铺子的便宜,推脱因此想到了一些办法,“我也不知道成不成,生怕因此乱了铺上的生意,反倒不好。恰好妈这回要接管尤家的事儿,我便试试。好不好的,也就知道了。”

便是不好,反正弄坏了也不是自家的买卖,她不心疼。

陈珪自然听出了尤三姐儿的潜在之意,不觉一笑。暗道一声“小滑头”。

舅甥两个躲在厢房里说了好一会子的话,一时竟忘了时辰。还是陈老太太瞧着不像,打发蜜蜡过来叫人,因说道:“大喜的日子,咱们一处坐着聊天岂不好。偏你们两个躲到一处鬼鬼唧唧的,也不知成日家哪来那么些话。”

舅甥两个听了,不觉相对着做了个鬼脸,陈珪因笑道:“是外甥女儿托常友贵搜罗的那些海外番邦的风俗轶事,上一回商队返京分红利,常友贵连着红利一齐派人送了来。我因这两日事多,忙忘了。这会子想起来了,便给外甥女儿送过来。”

冯氏听了,笑着打趣道:“还好咱们家的二姐儿是个丫头,这要是个小子,这么个心气儿野性儿,指不定将来跑到爪哇国去了。”

说的众人都笑了。陈氏则嘱咐道:“昨儿尤家祭祖,也给两个姐儿排了序齿。今后可不能称呼大姐儿、二姐儿了。要叫二姐儿、三姐儿才好。”

众人也都明白的,当即点头应了。只是一时忘了,仍旧改不了口。陈老太太懒得理论这些琐事,仍旧拉着陈氏的手一长一短的打听尤家内宅的事情。又问婆婆可好相处,相公可疼爱敬重,姨娘们可捣鬼不曾,尤家的几个姐儿可服嫡母管教。

陈氏不想陈老太太这么大年纪反倒替她担忧,一味的挑拣好的说。尤其说了家宴认亲时带着两个姐儿偏尤家亲戚东西的事情。听得陈老太太又好气又好笑,指着陈氏骂了几声“促狭鬼”。

冯氏在旁笑说道:“老太太尽管放心。咱们家的姑太太端得厉害脾气,她不欺负人也还罢了,哪里能叫旁人欺负了去。”

一句话说的众人又是哄堂而笑。陈老太太眼见陈珪仍在底下坐着听笑话儿,不免开口催他道:“你也该前头去陪陪客。新姑爷头一天上门,你这当大舅子的,总不好全托给你父亲一个人,没的叫人以为咱们是不满姑爷,故意冷落人似的。”

陈珪闻言,不觉笑道:“老太□□心罢。父亲是有话问子玉兄。我呆在那里,子玉兄反倒不自在。莫若等他们爷儿两个聊完了,我再过去陪着吃酒便是了。”

陈老太太因想着陈珪做事八面玲珑,与人结交往来从不出差错的,也就不再多说。

陈珪又坐了一会子,眼见时辰不早,快吃午饭了,方起身抬脚往前头去。

一时吃过了午饭,又吃过一回茶,赶着日头还没下山,尤子玉方带着恋恋不舍的陈氏并两个姐儿家去。也不知道陈老太爷同尤子玉说了什么话,那尤子玉满面红光笑的合不拢嘴,瞧上去连骨头都轻了两斤似的。一双眼睛不住的溜着陈氏,若不是碍着马车里还有两个姐儿,只怕这会子整个人都靠在陈氏身上了。

一时归至尤家,众人且回房换了衣裳,方才到上房给尤老安人请安。尤老安人少不得问了些陈家的情形,又问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的安。陈氏一一答应了。

尤老安人又提及陈氏管家的事儿,陈氏早同三姐儿定了主意,因笑道:“我是新进门的媳妇。家里的规矩也不大懂,昨儿下头交账时,我只收了账本儿,想着先瞧个明白,再说其他。”

尤老安人听了,便笑道:“这话很是。不过你如今是当家太太,有些事情倒不必由着她们糊弄你。虽说入乡随俗的道理是好的,但也该按你自己的主意管家才是。那起子刁钻懒贼,我也是知道厉害的。甚么引风吹火,借剑杀人,坐山观虎斗……不过是这些年我上了年岁,又精力不大好,懒得同她们理论罢了。你如今管起家来,倒是很不必在意甚么情分脸面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论理儿,咱们家的那些人,也须得个好人儿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

尤老安人这一席话,倒让陈氏心中有数了。想必那些个奴才上下其手,从中贪墨的事情,这老太太是知道的。只不过顾着情分脸面,不想认真追究罢了。

既这么着,陈氏心中也有章程了。当下按捺住心思不表,仍旧满面春风的笑向尤老安人说道:“老太太也太肯较真儿了。这世上哪有猫儿不偷腥的。便是朝廷官员们都有个三节两寿的孝敬银子,那还是读了满肚子圣贤书在里头的,都知道银钱是好东西,何况是你我。”

尤老安人听了这话,悬着的心也放了一大半儿。她也是怕陈氏不管不顾的给她没脸。毕竟陈氏刚刚进门儿,急需立威,那几个老货办事又太蠢了,恨不得把柄儿送到人家手里头。

只是不聋不哑不做家翁,早几年尤老安人是为了同是为了同儿媳妇打擂台,倘或不给底下人一些好处,人家又那肯尽心尽意替她办事。后头儿媳妇没了,兰姨娘管家,那起子懒贼便将通融当做了旧例。兰姨娘名不正言不顺,既不好管也不想管,如今竟把这事情交到陈氏手中,想拿着她的人挖坑给陈氏跳,不拘后头是架桥拨火还是挑拨离间,尤老安人都忍不得。索性趁着陈氏还没发作,率先挑明了当面告诉。

陈氏也是明白尤老安人的心思的。何况她经了三姐儿一劝,当真没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放在心上。只是她不放在心上,却不想平白便宜了兰姨娘,当即开门见山的说道:“听说咱们府里以前是兰姨娘管家,果然是个伶俐通透的。单看这一本账,我便知道了。”

尤老安人当然也明白陈氏的意思,只是她肯同陈氏明说,一半儿是为了自己的脸面,一半儿也有挑唆陈氏同兰姨娘斗法的意思。她可不相信依陈氏那爆炭的性子,会容忍兰姨娘算计她却不还手。

果然,就听陈氏继续说道:“还有几个月便到年下了,我是新进门的媳妇,也没什么孝敬老太太的。便想着抄几本经书送到庙上替老太太祈福。只是我如今事忙,又不会写字。我听说兰姨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想必字儿写的也好。便想央她替我茹素吃斋,抄写经书。等到了年下时送到京中各处寺庙里当着佛祖的面儿贡了,保佑老太太长命百岁,安稳康健。”

顿了顿,又说道:“不只是兰姨娘替我抄经,便是大姑娘二姑娘和三姑娘,也都该每日抄几篇经书,到了年下一总送到庙里祈福。这也是她们孝敬老太太的意思。四姑娘年纪还小,又身娇肉贵的,我怕她累着,也还罢了。”

尤老安人听了。心下一阵好笑,面上却笑道:“这倒是件好事儿,只怕她不愿意。”

陈氏接口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这话我倒是不好说,只能央求老爷罢了——倘或我自己开口,只怕兰姨娘误会我使坏心,有意为难她似的。”

尤子玉在旁听着陈氏婆媳两个说话,正所谓百善孝为先,他是很赞同这件事的。更何况陈氏母女最初能名扬都中,也是靠了这一手儿。连尤子玉最初听说陈氏的名声儿,也是因为此事。所以尤子玉对这件事情感怀颇深,当即笑道:“这倒也不妨。兰儿生性温婉贤惠,她听了这件事儿,只有高兴的。倒是你多心,既这么着,由我去告诉她便是了。”

陈氏打的便是这个主意,因笑道:“这话可是你说的。既然应承下来,必定办到才是。不要人家掉了两颗金豆子,你就软了心肠软了耳根儿,反倒埋怨起我来。”

尤子玉最爱看的便是陈氏这副拈酸吃醋的俏模样,只是当着尤老安人的面儿,不好动作。只得无奈的笑了笑,装作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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