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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菲利普凭窗向下望着,目送兰柯大公和他的朋友、猎工等一行人马从门前出发,奔向山林。猎犬兴奋的吠叫声在人影消失后很久还听得到。

“别在那磨磨蹭蹭了,回来干活。”他师傅催促道。

菲利普听从师傅的话,回到凳子上继续他的工作:本该由他师傅绘制的公爵肖像。他执起画笔,回忆着兰柯大公的无瑕容貌。

“师傅,你说为什么那些贵族都喜欢化妆?”

画师的口吻是一如既往的刻薄:“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年轻人少想些没用的。”

“我就是不懂嘛……”菲利普抱怨说,“好端端的人脸,为什么要画成那个惨白样子,不懂有什么好看。”

“化妆也不尽然是为了好看。”

“那是为什么?”

画师给自己倒了半杯热酒,两只脚架到桌沿上。

“人打扮自己用的东西,妆粉也好,首饰也好,都是要钱买来、要人费心打造,上等人打扮,是为了证明他们出得起钱、用得起人,让人知道他们和穷鬼不一样。”

菲利普皱眉思忖着,困惑并没有减少。

“那……他们和我们,到底一样不一样呢?”

在菲利普的来处,他们说“人人生而平等”;但在旧世界谈及革命还是极大的忤逆。这个动荡的世界,好像在一刻不停地提问,却没有耐心等待回答。

“记得我刚刚说的吗,年轻人想这些不着边的事没有好处,做好你的营生,看紧你自己的钱袋子,这就足够了。”

也许师傅说的对。

画师喝饱了酒,躺在扶手椅上打起盹来。菲利普在师傅的鼾声里继续工作,感觉脑内的记忆开始淡薄了……真想立刻再看看那位公爵的天赐姿容。

到了午后,菲利普自己也开始昏昏欲睡的时候,忽听门外传来奔跑、碰撞的声响。

“等等,露茨,这里不行,别人在工作呢……”

菲利普正闷得慌,借机停了笔,起身去开门。门外是米兰公爵卡尔罗·维斯康蒂和兰柯的弟弟露西亚斯,后者被前者按住肩膀不允许闯进画室。

“殿下;露西亚斯爵爷,”他向贵人们躬身行礼。

公爵的视线越过菲利普肩头,向里面看了看,“打扰大师作画了吧?”这时画室里的扎尼切利大师刚坐到画架前装起样子。

“我们倒没什么。”菲利普挡在门口,说,“但是安东尼亚斯殿下吩咐过,画完之前不准给他人参观。”

“我懂。”米兰公爵了然一笑,“再说,那也不是给小孩子看的。”

听这人话里的意思,好像猜中了画像的内容,莫非兰柯大公以往也请别的画师作过那样的肖像?

“露西亚斯爵爷,有什么需要效劳的吗?”菲利普弯下腰问候这生来矜贵的幼童。

“哦,别在意,他只是闲得慌。大家都出去打猎了,露茨找不到人陪他玩。”米兰公爵随口说着,就像他自己也是这个家庭的一员,而露西亚斯也确实亲昵地攀着他的手。

“您不去打猎吗?”菲利普抬头问道,没注意到身后的师傅在瞪着他,怪他多管上等人的闲事。

“我是来打夜行的漂亮小鸟。昨晚跑太久受累了,现在腰还疼。”公爵好像在抱怨,又像是有别的意味。

虽说不懂夜里怎么打猎,菲利普想,对受伤的人还是应该多加关怀。

“既然这样,您还是回房间休息吧,我可以暂时照顾露西亚斯爵爷。”

“……那太好了。”米兰公爵放开不情愿的小爵爷,让菲利普接过去。

“卡尔罗!”小爵爷在离开的公爵背后激烈抗议,“你不好好陪我,我要告诉安东!”

“我相信他会谅解的,”米兰公爵打着呵欠边走边说,“毕竟是他自己的责任……”

“师傅,我带露西亚斯爵爷去玩一会,很快就回来。”不等师傅提出反对,菲利普带上画室的门,牵着那孩子下楼去了。

露西亚斯提议玩捉迷藏,当然是由菲利普扮演捉人的角色。菲利普用自己的领巾蒙住眼睛,扶着廊柱数秒,数到五十几的时候,远远听见打猎的人马从山中归来。

不一会儿,门外的马蹄声平息下来,皮靴踏入前厅的沉重脚步声纷纷响起。

“露茨!露茨!”

兰柯大公大步穿过前厅,一见菲利普这副样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在陪露茨玩游戏?”

菲利普匆忙摘下领巾,向公爵问安。

“露茨呢?”

“大概藏在什么很难找的地方吧……”

“露茨?出来!我有礼物给你。”

小爵爷这才从某个角落里钻出来,奔向他的兄长。兰柯大公在幼弟面前俯下身,从背后举出一只橘红的狐狸。露西亚斯对着这动物尸体呆了几秒,躲到一旁去捂着眼睛大哭起来。

公爵自然很扫兴,“有什么好怕的,又不会咬你。这颜色多好,等我叫人给你做个披领。”

菲利普跟过去,一手抚摩着那孩子肩头,替他辩解:“露西亚斯爵爷天性善良,看到动物被杀不忍心吧。”

公爵换了个表情看他,“怎么,我就天性残暴吗?”

“呃,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菲利普为难于如何解释之际,公爵脸上的厉色又被笑意取代了,“别怕,我逗你的。”

菲利普松了口气,又略感不快……轻率地戏弄他人心情,也是“那些人”彰显与众不同的方式吗?

兰柯大公放下猎物,向幼弟招了招手,“露茨,过来。到我这来。”

哭泣的孩子犹豫着回到兄长面前。

“人屠杀动物,也互相残杀,这是世上每天都在发生的事,我不想对你隐瞒这一点,谎话的安慰只会让人一事无成。有一天你也要拿起枪,采猎宝贵的东西,保护你身边重要的人,逃避是没用的,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好孩子。”公爵摘下自己随身的双管手枪让露茨捧住,感受这华丽兵器的重量,“等你再大一点,我会教你射击和剑斗。你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战士,就像我一样。”

小露西亚斯噙着泪点了点头。

公爵收起他的枪,在弟弟额上吻了一下,“好了,去玩吧。去吧。”

一个仆人接走了公爵的猎物,应是送去剥皮制作饰物了;露西亚斯擦掉眼泪往楼上去,菲利普也要告退,却被公爵叫住。

“你留下。”

“……殿下有什么吩咐?”

公爵脱下帽子,今日外出狩猎的他又恢复了清爽的素面,运动过后脸色格外红润;他的长发比平日束得更紧,因汗湿而显得略暗于本色。

“你昨天好像有心事。”公爵说。

“啊?”菲利普被问得猝不及防,“哦……其实……”

“你以为我注意不到?”

“这点事不值得殿下费心。”

“值不值得是我说了算。”

公爵一手捏住另一手上的手套指尖逐一扯动,最后将整只手套脱下来,又如法脱去另一只,一对浅色软皮手套握在细瓷一样的裸手中。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昨天为什么不高兴吗?”

“我说了,您不要生我的气。”菲利普壮着胆子说。

“哦?和我有关?”

“因为……我不喜欢殿下画那么浓的妆,您原本的脸色是最美的。”

兰柯大公愣了一愣,接着发出一串爽朗的大笑,直笑得双肩发抖。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蹩脚的奉承,都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成心逗趣。”

“不是奉承。实在话而已。”菲利普心里有些不平,“我是这样想的就这样说了,还请您不要怪罪。”

“放心吧。我不会怪罪称赞我容貌的人。”公爵摆弄着手套,向他走过来,“你喜欢我不化妆的脸,是这样吗?有多喜欢?”

“呃,我,”菲利普在脑子里费力搜寻恭敬的用词,“我仰慕您的脸。”

“我的身体呢?你对我的身体有什么看法?”

“当然也很美,和您的脸一样。”

这位公爵没来由地向他靠近,菲利普只好向后退开,免得对方贴到他身上。

“如果我允许你占有这身体,你会怎样对它?”公爵直盯着他,不知为什么声音似乎哑下去了。

菲利普停下想了想,“感谢您的好意,但我的灵魂还是待在自己的身体里最舒服,再说,这种事也不是想换就换得成啊,哈哈哈……”

公爵诧异望着他,又无奈地皱起眉,好像欲言又止,最后抓起帽子,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怎么回事?菲利普又一次陷入迷惑。这些贵族人家真是喜怒无常。

“殿下他这几天脸色不太好啊。”

扎尼切利大师在徒弟背后审视他们的画作。

“是不是打猎受累了?”菲利普动着笔刷,说:“唉,他前几天对我很和气的,这几天一看见我就走开……”

就连画像的时候也板着脸,少站一会儿就走掉了。

“你这呆瓜,是不是哪里招惹他了?”画师教训道,“我没教过你吗,你一个做活的,不该和主人家乱搭话……”

菲利普不由得犯委屈:“是他和我搭话……”

“八成是你惹的祸。”画师走到一旁,躺进摇椅里,“你今后可老实点,别耽误了我的买卖。”

“知道了,师傅。”

虽不好再跟师傅顶嘴,菲利普心里还是不忿。上帝为证,他自觉从没对主顾说过什么不友善不尊敬的话。倒是兰柯大公他,叫人捉摸不透,为什么有时说话坦荡,有时又像在打谜语。

真想搞清楚公爵的心思,也免得糊里糊涂枉担罪责。

但能否和上等人交谈,自然不由他做主,总不能强行拦住人家的路、闯去人家的房间……真有什么不敬言行,只怕要被师傅当场撵走了。

他想起初到那天,在二楼镜厅见到的怪事……公爵夜间自赏的时候,像是很悠闲的,如果夜里去那里守着,说不定可以说上话……在开放的厅堂拜见也算不得擅闯吧……?

菲利普打定主意,就这么办了。是夜,他待到夜深了,没点蜡烛,摸黑溜上楼去,运气竟然很好,镜厅的壁炉果然亮着,兰柯大公横卧在那张华丽的金鹰脚沙发里,望着镜壁,一手托着酒杯,好似在和镜中的自己对酌。

忽然间,菲利普感觉这情景有些童趣式的可爱,想我们每人幼小的时候,也都有过把倒影当作伙伴的天真假想吧?

他从椅背后走近,“殿下,”

公爵被惊得一抖,杯里的白酒荡出来,泼在他裸露的腰腹。

“啊,对不住,让您受惊了……”菲利普凑过去,在公爵身边跪低,用自己的衣襟替他擦拭酒污。

他的手指不经意抹过对方腰间光滑紧弹的皮肤,真像他在威尼斯吃过的牛奶冻……

公爵看清来者是谁,不慌张了,但无端被打扰的怒气还消不下去。

“你半夜不睡,跑上来做什么?”

“是不该打扰殿下……但有些话实在想对您说。”

公爵瞪他一眼,抓起椅背上的绣花晨袍,裹住自己,又重新端起酒杯。

虽然这炉火烧得很暖,到底还是冬天。还是穿多些舒服。菲利普在心里赞同公爵的选择。

“说吧。”

菲利普便问了:“殿下这几天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公爵又斜了他一眼。

“我被某个人拒绝了。”

“……是说爱情方面的事吗?”

“你可以这么想。”

菲利普顿时舒心了:果然和我不相干嘛!

不过,真是想不到啊,这样财貌俱全的男人竟然也会为情所困……是该帮他开解一下才好。

“这么说,您是向什么人求婚了吗?”

“……这倒没有。”

原来如此。菲利普自觉猜着了症结。

“无意冒犯殿下,但依我看来,这问题恐怕是出在您自己身上。”

“……哈?”

“我知道您这样的贵人对待婚姻事一定很慎重,但女人家生来顾忌更多,不比我们男人,您不拿出结婚的诚意,好人家的女孩怎么敢接受您的表示?”

“若不是好人家的孩子,只是个平民呢?”

菲利普听了暗暗不平,“就是不打算结婚的意思……?那么您更不应该利用女孩家的弱点,您这么美,又这么威风,哪个女孩见了不会动心呢,假如被您说动,失了身,又不能成婚,那不是耽误了女孩的人生吗,我以为您是个仁慈的领主,不会对子民做出这种残忍的事……”

说着说着,他又在兰柯大公脸上见到了那种欲言又止的无奈表情。

糟了,是不是说过头了?这算是无礼的言行吗?

好在那位公爵最终还是笑了出来。

“听你说话好像很懂女人……你有过很多女人吗?”

“不!没有!”菲利普慌忙否认,“您不要误会,我不是那种轻浮的男人,我的身体和灵魂只属于我未来的妻子——无论她是谁。”

“但男人的身体并不总是服从他们的灵魂,你一定也懂的。当你有了心火,要怎么打发出去?”

“怎么说起这种事了……”菲利普难为情地垂下头,低声说:“人不是还有两只手吗……也不是非要请女人照顾……”

公爵看他不自在的样子,好像得到了极大乐趣,笑着伸出手上的空杯,示意倒酒。菲利普遵命端起酒樽,向杯中添了酒。

“你放心吧,没有什么女孩。我说的是一个男人。”

那就好了……不过,男人……?

公爵稍稍坐直,拍了拍身边的绒垫,“坐下。”

菲利普不敢拒绝,也不敢太过亲昵,在沙发另一端坐下,与公爵隔着些距离;公爵却抬起腿来,两只光脚自然地搭到他膝上。

他分神看了看那光洁的脚背……脚也生得这么好看,这人身上每一处都像珍宝……

“你脑筋不太好,但心肠不坏。”

“谢您夸奖。”

“露茨这几天常说起你,他说你比这里的仆人更会玩游戏。所以我也不明白你到底是真蠢还是假蠢。”

“他真的这么说?我也很喜欢露茨爵爷。”

“露茨是个软弱的孩子。我尽力教养他了,但他生性如此,我能做的也有限度。也许这是血脉决定的。”

就是说,兰柯大公和他弟弟不是出自同一血脉……?

“温柔乖巧的孩子也很可爱啊。”

“但他不会永远是个孩子,可爱不能给他多少帮助。那孩子将来也要成家立业,保护领地和家人。如果他不够强,噩运不会止于他一个人。”

公爵的语气仍然轻松,也许是长久与这责任共存已不觉得沉重。

“我们这样的人生来就是军人。如果我们不去追随战争,战争也会找到我们。”

是这样吧……战争都是起于贵族之间争夺领土或继承权,所以民众开始设想摆脱他们。在菲利普的家乡,人们不再效忠远在另一大陆的国王和贵族;在法国,他们斩下了君王的头。但战争从没停止过哪怕一天。

“殿下,我能再问一件事吗?”

“什么?”

“为什么要作裸露的画像?”肯定不能挂在墙上供人瞻仰的……

“当然是为了留下美的凭证。”公爵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不会一直年轻,明年的我也不会有和现在完全相同的美。我的身体和我的脸一样值得记录,你也同意,不是吗?现在的我,只要有镜子就能和美丽的自己相会,等到了晚年——如果我能活到那个年纪——再想见到这样的美貌就只能看画像了。”

“人老了再看到年轻时的记录,不会伤心吗?”菲利普想起一些街坊老妇人谈起自己青春年月的伤感口吻。

“为什么要伤心?人人都可以变老,但只有极少人有过美的幸运,看到这些画像,我会记得我和那些平庸的老人不一样,我知道身为一个美人是什么感觉。”

“真是乐观的态度。”他想拍手表示赞赏,手指不小心碰到公爵的脚,感觉那脚背的皮肤有点凉,于是他扯起自己的衣摆,盖住那一双的裸足。这尊足还是不要受凉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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