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喂,你是谁!怎么会在我家?”她的眼,对上他干净清明的眸采。十六岁芳华,心湖荡漾,情潮涌动。微微的心慌,所以刻意武装起自己质问。娇娇女这是他第一印象。“送餐点。”“喂,那个是我的发带,你拿上来!”心绪微慌,拙于应对,一不小心便用了过于命令的口吻。他蹙眉,没理会她,将发带挂在离她窗台最近的那棵树的树枝上,转身走人。后来,她知道他在餐厅打工,有时候会负责外送。后来,他知道她是这栋房子主人的女儿,衔着金汤匙长大的千金娇娇女。在那之后,他发现那道美丽身影时常出现在他眼前。全餐馆的员工都知道这两个人梁子结很大,她谁不使唤,就偏爱使唤他,点餐、添茶水、换餐具样样都指定要他来、样样都针对他。有些同事私底下还问他:“你是哪里得罪了她?”男孩摊摊手,表情颇无奈。大概是那天不让她使唤,惹得她大小姐凤心不悦,非得出这口气才甘心吧!太清楚这些有钱人颐指气使的心态,从不想与她一般见识,反正离开工作场所当不认识就是了。谁知,他愈是不理会,她愈是跟他过不去。是怎样?非得逼他卯上她才痛快吗?她真的三天两头地来,也真的每次都专挑他使唤。“喂,你帮我点餐!”“喂,你帮我加水!”“喂,再给我一支汤匙!”“喂,我说饮料要去冰,冰块帮我捞掉!”“喂”他实在搞不懂,这里的食物有那么好吃吗?还是奴役他真的让她很痛快?一直到后来,同事反而会亏他:“小女生应该是喜欢上你了吧?”要不然,她对谁都能维持温和有礼,独独对他,似乎有些过不去,却又不曾真正为难他,反而像小情人在使性子,他愈不理她,她愈冲着他来。直到有一天,她来时扑了个空,他的同事告诉她,他感冒了,还出卖他,把他家的住址给她。全餐馆上下,早将他们看成一对暧昧中的小情侣。只有他,完全状况外。生病请假在家的他前来开门,见着门外的她,便板起脸。“大小姐,我今天不上班,没空招呼你。”是怎样?一天不使唤他嘴很痒,还要专程来这一趟?“我你”她跺跺脚。“你干么这么凶!”亏她还那么担心他,一听到他生病就急急忙忙跑来看他“我凶?”大小姐有没有搞错?“一直以来,都是你在和我过不去吧?”“那、那是谁教你都不理我”指控的口吻,竟带一丝委屈。男孩讶然。所以,那些刻意针对他的举动,不是刁难,而是想引起他的注意吗?只是十六岁情窦初开的年纪,不懂、也拙于表现好感,让他明白她的喜欢,才会用了最笨拙的方式。一瞬间,他手足无措,微微脸红。“你干么不说话!”“”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啊!又不是天天有女孩子向他告白“你、你不要讨厌我”“”她不会是要哭了吧?“你你你不要哭啦”他其实没有讨厌她,很多时候,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而已。明白了她的心思,那些原本以为娇娇女气焰的行为,竟让他觉得好可爱“那你不可以再不理我。”乘机勒索。“好啦。”“我去找你的话,你不可以再摆脸色给我看。”原来她真的不是去吃饭,而是去找他。“我哪有?”谁敢对客人摆脸色?最多只是制式化,没太多表情而已。“你要对我好一点”“”连这个也可以拿来命令?事实证明,他对她,不只“好一点”而已。她含蓄又带些傻气的少女纯情,一点一滴,敲动他的心房。他开始会对她微笑、温柔说话、关心她的情绪,在彼此眼中,地位逐渐独特了起来。她总是傻气地追问:“你现在有没有一点喜欢我了?”他总是笑答:“没有。”因为喜欢,不只一点。她因为他的回答生闷气,好几天不理他,不去他那里吃饭,然后他会站在她的窗台下,折纸飞机射进她的窗口。不生气了好不好?窗下有个人很想见你哼,每次都惹毛人家,才来求和。笔意不理他,没多久第二只纸飞机又飞进来。我家今天烤肉喔!要不要下来?我等你。很没志气地,三言两语又哄得她投降,忙不迭地爬窗下去找他。然后,在认识满一年的时候,他终于轻轻对她说出那句她期待已久、恋人们总是百说不腻的那句话。
从一开始的斗气,演变成朦胧暧昧的情潮隐隐,再到以心相许。直到无可取代。“喂!”她总是这样叫他。“没礼貌。”他没名字吗?喂来喂去的,她以为她在叫狗啊?抗议过,但没用,她依然故我,还愈叫愈故意。“喂喂喂喂喂”纠正无效,也就随她去了,反正她喊那声“喂”并不带骄气,反而多了点撒娇的小女儿娇憨,柔柔的、甜甜的。一直到后来,他才后知后觉解了风情,顿悟那不是“喂”而是“蔚”她想制造只属于她,独一无二的亲匿。她知道,他有一个年迈的奶奶、一个智能不足的弟弟,家庭重担全靠他扛,肩上的压力很重很沈,但他是个很上进的青年,她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确信自己的选择不会错。苦,是必然的,但那绝对不会是永远,他肯拚、肯上进,她又为什么要害怕陪他吃一段苦?他打过很多工,什么都做过,什么都学了一点,她一直都好崇拜他,觉得他什么都会,她和他呕气的时候,他会用草编成蚱蜢哄她开心;情人节时,她不让他花钱买浪漫,他感动她的体贴,用纸折出朵朵玫瑰,不让她太委屈;她生病时食欲不佳,会闹点小脾气,他会煮她爱吃的食物,偷偷送去给她有一回,他们一起逛街,她看到一幅一千片的拼图,好喜欢它的图案,因为那幅拼图里有一片玫瑰园,让她想起他送她的唯一一朵真实的玫瑰花。因为是他送的,她会好珍惜,但花的生命总有凋零的时候,怕凋谢了她会舍不得,于是他送了盆栽,是他亲手种的,可以延长花的寿命,而且还承诺她,等花谢了,剪下茎枝扦插,可以繁殖更多,延续生命。任何与他相关的事物,她都会特别关注喜爱,当时的他并不了解她这番心思,笑她好大的胃口,新手还妄想去拼一千片拼图。她不服气,于是他替她拼好了那幅图片,取走其中一片,再打散,与她约定好,等她拼完再来向他索取这片拼图。当时看她拼得那么逊,还取笑她:“给你个十年八年,慢慢拼吧你!”但她说:“你等着,我很快就会向你要回那片拼图!”躺在小山坡上牵着手看星星,是他们最极致的浪漫,不劳民伤财,却点滴温存,她常常枕着他的肩,听他规划他们的未来,那时,她觉得人生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此时了。两人的第一次,就是在小山坡上,情绪来了,一时冲动便自然而然发生了。他是新手,她也是,两只小菜鸟,不懂得如何使对方愉悦,结果弄得她痛、他也痛,一点都没有,还因为太紧张而草草结束,但是他们的心灵都好满足,紧紧拥抱对方好久、好久。那年,他准备考大学,虽然他成绩一向优异,但是他的家境不容许他有一丝一毫失常的空间,除非能考上最优秀的学校,申请奖学金,否则他无法去读。他压力很大,她看出来了,只要听说哪里有香火鼎盛的庙宇就拖着他去拜。后来,在某间庙宇,她心血来潮,为他们的未来求了一支签,她永远记得,解签人是怎么说的有缘,无分。她不懂,他们很相爱呀,怎会有缘无分。对方说,也不能算有缘无分,而是过程会灾难重重,端看他们心念够不够专一,能否坚持到底。庙门外,有个看面相的,她不服气,去算了一下,对方说得更玄她有笔前世债未清。前世,他是史上有名的大将军,她是有夫之妇,原是注定彼此恋慕,情缘不得善终。姻缘簿上,没他们的名分。然而,将军情痴,硬是要扭转宿命,因着他的介入,她,弑夫。她大受惊吓。前世,她是这种坏女人?不是坏,你们只是情根深种,面相师说。就因为,前世的她,注定一世为杜家妇,她却弑了夫,成为他的妻,十年夫妻恩爱逾常,而后,曾受重创的孱弱身骨,先他而逝,未曾为他育下一儿半女。之后不到三年,郁结不欢的将军,日夜思妻,种下病谤,年仅四十三,英年早逝。她无法想象,怎能有人爱至如此境地,生要相依,死也要相随。看看身旁的情人,她忽然对这个故事深信无比,因为,她也是用这种心情在爱他,那种感受,她太熟悉了。她真的相信,那是前世的他们。可是,就为了前世十年的夫妻欢爱岁月,今世的他们,注定要受苦来偿,因为那原是不属于他们的,他们得用今生命定的情分,来偿前世的偷来欢愉,还有她欠前夫的一条命。前世,她没有为心爱的男人育下一儿半女,今世,她会以清白之身,偿他前世深重情债,为他生儿育女,前世她那早夭的孩儿,与她仍有未尽的母子情缘。说穿了,今世,她是来还债的,偿完了,才能拥有自己的人生。而前世那男人亏待她的,也终会有还的一天。但是,那时的他们,是不是还愿牵手相依,就看他们自己了。所以庙公说,心志够不够坚定,原因便在于此。自从求到那支签之后,她一直闷闷不乐,担心他们会真如庙公断言,情缘不得善终,他察觉了,笑她太迷信,这种前世今生的轮回之说,他从来不信,他只知道,事在人为。“可是你不觉得,这件事很巧合吗?”“哪里巧?”她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耳边偏是那样一首歌胡歌羌笛不绝声声犹响耳边千年以前我早与你相恋夜色月光太美一样星辰为鉴轻挥衣袖这故事重演然后庙公又说,他是汉代战功显赫的大将军。那几天夜里,她常在混乱的梦境中,听见混乱而穿杂的声音他说:“今生,我不悔。”她问:“若有来生,你会来寻我吗?”“会。”他承诺她。“今生,聚少离多,泪过于笑,只恋你一世,怎够?”“好,我一定认出你。”所以,她才会在第一眼,便莫名执着地要他,追着他跑。她比他,更早认出对方,这是她答应过他的,就算他不来寻她,她也会去寻他。很多事,从第一眼见到彼此时早有暗示,她真的相信,千年以前,她便已与他深深相恋。咱们生相依,死相忆,永世不相忘。男人温柔的嗓音,总是一遍遍在她梦中倾诉。然而,事实证明,无论他们如何坚定地紧紧牵住彼此的手,终究仍是分开了。整整十年,生死不相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