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7|故国神游(38)三合一
两人一起过来,皇后站在干隆的身边,稍微落后半身,站在林雨桐面前。林雨桐总觉得皇后的笑哪裏怪怪的,但随即就收回了视线。
面对干隆,林雨桐没说钮钴禄氏一句不好的话,隻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九层之台起于垒土。坏一件大事往往是从小事开始坏的,成一件大事也得要做好每一个细节才能万无一失。收揽人心不易,千件百件好事别人未必念你的好,但只出一件坏的,前面所做的一切便都一笔勾销。这才是坐在最高处最难的事。不能犯错,不许犯错,失一点便损一片。这个道理你该明白的。」
干隆无话可说。说起来只是两个无关紧要的宗室女,可这事偏出在了要拉拢宗室人心的时候,那就不得不考量其影响。因而,皇额娘的话并不算是危言耸听。
说到底,昨儿不管是奖励弘明还是照管这两个格格,都是皇阿玛和皇额娘给他收拾烂摊子呢。
他一脸羞惭的道谢:「皇额娘,儿子羞煞!」
「你哪裏顾得上这些?若是孝贤活着,我又何须替你操心这些。」说着就看皇后,「你也是极好的。这才上手没几个月,慢慢来。不急!面面俱到,不偏不倚,如此才能真正母仪天下。」
皇后起身,又拜下去,「儿臣谨领训。」
这个训斥她及其乐意受的,这是母后皇太后说她可替代先皇后了。而同时,也将宫裏的那位太后彻底的给撇到了一边。以后,这所有的内命妇的事情就得中宫来处理,以后太后再想插手那是万万不能了。
就这么轻描淡写几句话,一句恶言未出,便收缴了太后的权利。
她觉得,她真得好好学学。
因此,皇上说他要去书院看看的时候,她没先回去,知表示要留下来见见两位皇妹。
经过一晚上,这两位格格比昨儿好多了。见了皇后至少能说几句简单的话了。皇后给了见面礼,就当着这两格格的面给林雨桐递橄榄枝,「两位妹妹的婚事皇额娘可有相中的?倒也不必去蒙古了,在京里找户人家。妹妹们这般品貌,要找总是能找到合适的。」
林雨桐从这两格格的面上一扫,就笑了笑,「不急!人啊,这辈子总能遇上那么一个人的。没遇到,总归是缘分不到。慢慢碰便是了!」
皇后笑笑,应了一声。她把意思传达了就行了,稍微坐了坐就要回了。
和婉这才挑出昨儿没来得及看的一份帖子,「昨儿履亲王府的帖子,王爷亲自来的。」结果被挡回去了。
林雨桐扫了一眼,「不用太在意。」
和婉心裏一突,祖母对履亲王的不喜,连掩饰都不曾。
林雨桐打发和婉去玩,「带你两个姑姑去熟悉熟悉。摘些毛豆回来,晚上煮了给你祖父下酒。」
天有些闷,这雨必是要下来的。这两天考试便有些不方便。从裏面出来,她打算去转转,正好见厨下提着食盒往隔壁院子去了。林雨桐以为四爷回来了,结果进去的时候,听见裏面喧闹的很。
不知道说什么呢。他走近了一些,才听清说话的是弘晖。
林雨桐问守在外面陈福,「裏面都是些什么人?」
陈福头垂的低低的,「都是书院的学生,在裏面一块念书呢。」
「念的什么书?」林雨桐又问。
陈福低声道,「奴才听着是史书。」
史书?
林雨桐朝前走了几步,就听弘晖的声音传出来,「……虽说史已经学了一个月余了,可还是那几页秦史,至今也隻觉得是囫囵吞枣。」
一个少年的声音就道,「一个多月了?还在读秦史?」
「是!」弘晖脸上带着几分无奈的样子。
另一少年便道,「秦史容易的多,传二世便亡,要不了两天就读完了。贝勒爷可是有不解之处?」
说到这裏,林雨桐就听出来了,这是张廷玉孙子的声音。
就听裏面弘晖道,「不解之处颇多。尤其是读了贾谊的过秦论,不解之处则更多。诸位难道不曾有疑惑?」
「贝勒爷所疑惑者何?秦始皇为一代暴君……」
「暴君?何为暴?此人可曾枉杀文武大臣?」
裏面的少年们被问住了,要这么说起来,谁被枉杀了呢?
弘晖装似不解,「那时一统六国,战场之上,胜败乃常事。可曾听闻有哪位武将因为战败被杀?」
没人答话。
林雨桐心裏却笑:干隆这脾气,杀战败之将已经不新鲜了。
两厢比较,谁是暴君?
弘晖这才是在诛心呢!
就听弘晖继续道:「我这几日把能查找的史料都查找了一遍,想着这些史料一定是散落在哪本书上了。要不然,始皇帝暴虐之君,为何秦统六国,却从无记载有过屠城之举?」
这些少年更不敢说话了,大清当年入关,还屠过城呢。
弘晖摇头,「荆轲刺秦王,连街边的孩童都知道。荆轲是燕国人吧?如此行为,始皇竟在灭了燕国之后并无迁怒百姓……想来,我读的还是少。那些迁怒的记载我没看到?」
不是的!荆轲哪怕刺杀秦王,但是始皇帝攻下燕国之后,并无残害百姓之举。
「可他焚书坑儒……」有人马上提出一条。
另一个少年弱弱的道,「杀的不过是一些骗人的术士……」
杀术士这事,如今老圣人晚年也做过的。这个话题打住算了。
弘晖就道:「我昨儿读了一条觉得有意思,都说始皇帝苛政猛于虎,可秦律里有一条,犯人农忙之时可放假四十天回家劳作。这是『仁』亦或者『暴』?」
林雨桐听到这裏就不往下听了,她转身就走,叫陈福守好门。
张家的两个孙子回到院子之后直接找了他们的祖父,将今儿的事说了,「许是孙儿们读书少,功课还不到家,竟是不能答。」
孙廷玉眼睛刷一下就睁开了,眼裏不见丝毫的浑浊,「你们再细细的跟我说一遍。」
两孩子你一句我一句将当时的情况说了。张廷玉坐起来久久不语,良久之后才慢慢的倒在摇椅上,笑了笑:「阿房宫三百里,遗址在哪儿?三百里那般的磅礴,这人过尚且留影,为何这般大的一个阿房宫,哪怕是被楚霸王一把火给烧了,可后世的记载里该是有些记载的……可从那些零星的记载以及现在的遗址看,这阿房宫没那么玄乎,而且,并没有建成。」
张家的两孙子对视一眼,如今哪个帝王不建园子?不建造行宫?当今万岁爷,建了这个又建那个,要不是书院横插一杠子,只怕还在给太后盖园子呢?这跟建造阿房宫又有何不同?
张廷玉嘆了一声,「这便是文人的厉害之处了。一篇过秦论,气势磅礴,将秦之过失归结为『仁义不施』,这才导致了『攻守之势异也』,太史公记史,便以此为依据。一后世臣子给君王的谏言,定下了始皇帝千古暴君的名声。你们现在跟的这位小主子,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以后,多用些心思。先生教什么,你们应什么,但有些背后的事,得自己去想,自己去掂量。大家都说的,未必都是对的。就像是长城,这是防御。就像是修驰道,真仅仅是因为始皇帝自己巡游用的?」
若只是如此,当年圣祖皇帝巡幸江南以及当今圣上南巡,岂不是都是为了游玩?
这两者之间的性质难道不是一样的?
小孙子便道:「大清若有更好的驰道,红夷大炮便能直去更远的地方,怕是朝廷也不用总是和亲了吧?」
张廷玉一愣便哈哈大笑,问说:「若将来你能得一主公,让你去做可能招致千古骂名的修驰道的事,你可愿?」
这孩子隻愣了一下,「愿意!若孙儿认为是对的,便会去做。」
张廷玉抚掌而笑,「有此麒麟儿,我张家不绝矣!」
他那大孙子就问说:「祖父,孙儿出来的时候恍惚听见贝勒爷说,『愚民终究不好』,又说了什么『义学』什么『开启民智』……祖父,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啊!贝勒爷年岁小,好似不大懂这个道理。」
张廷玉笑着笑着,便缓缓的敛了笑意,他拍了拍大孙子的肩膀,可心裏却想的更多。
今儿说起来是几个孩子的浅谈,但他从其中看到的绝不仅仅是这一点。
其一,那孩子不仅在拉拢人,也是在影响人心。此等诛心最最可怕。这些孩子不自觉的会将当今与历代的帝王比较。皇帝也是人,任何一个人都有缺点。这个缺点放在普通人身上无碍。可放在皇帝身上,这缺点就会被无形中的放大。真要去对照的话,暴君、昏君这些君王的特质都会映照在当今身上。当这些不满积攒到一定程度,他们就很难对皇位上的那位顺服。
其二,这孩子在塑造其明君形象。他在吸取教训,在不停的总结。这是在逐渐的打消跟随他的这些孩子的顾虑。一个能规避历代君王身上的毛病,且将不足之处想着加以弥补的皇室后裔,一天天,一年年,这些人就会凝聚在他的周围。成为一个牢不可破的整体。
其三,他也是在为过几年要大动的局面储备人才。今儿提到的始皇帝,很多问题被他那么引导着问,很容易叫这些孩子想到——这些文人当真是可怕。文人一张嘴,黑白全由他们。再想想,为何始皇帝对儒家不友好,而儒家对始皇帝也是极尽言辞攻击之能呢?说到底,不过是政见不同罢了。始皇帝主张以法治国,而儒家则是提倡以仁治国。
这是两种主张的对立。
其四,始皇帝其实是一位了不起的改革家。别的皇帝不谈,隻谈此人,其中之意叫人深思啊。大孙子说那是不在其位反谋其政,他则不这么认为。老圣人精神矍铄,改革之心未必就小。只是该如何叫天下平安的传承过度,才是老圣人要考虑的。那么,那位早一步考虑顺着老圣人的意思要改革的尤其早慧的端贝勒……是不是也是在像老圣人表达一种态度呢?
张廷玉当即给老家写了一封信,让家人在老家办学。义学这个在老圣人要开皇家书院的时候他就想过。因为老圣人一直提一个事,那便是满汉一体。满汉一体体现在很多方面,其一,便是旗人家的孩子都有旗学可以上。其二,满汉不通婚。
所以,他断定,随后的几年,老圣人必定会以满汉一体的名义推进义学。义学到底是力量有限,所以,民间资本承办的学堂,必然是要兴起的。而满汉不通婚这个事情,只怕还得老娘娘去做的。只是看这事得怎么去做了。
张廷玉想的挺多,隻嘆他年老,可能要错过未来的精彩了。
未来再怎么精彩,也得从眼下说。
眼下冒着蒙蒙细雨,天不亮,都上这边考试来了。人多啊!比想像的要多的多。
不过这边考试跟科举不同,科举是一人一个小单间猫着,这边是一个学舍二三十人,一人一张桌子一个板凳,距离隔的有点远。
来之前,先去看自己的考场考好,记好了拿着报名名录进去。这不存在抄小抄,因为都坐在这裏,大家都不知道要考的是什么。笔墨纸砚那一套也不用大家带,桌上都准备好了。每个学舍前面放着沙漏,用来计时的,到点就交捲走人。
弘旺以为前后左右坐的应该都是堂兄弟吧,可结果才发现不是。他前面坐着个白髮花白的老儒生,刚吃了臭豆腐吧,一股子味道。后头是个十二三的孩子,看见他喃喃的喊:「旺叔父。」
啊!啊?哦!肯定是堂兄弟家的小崽子。叔侄同场,这可有意思了。
然后一偏头看见个认识的人,他眼睛一亮:「刘墉?」
刘墉朝对方拱手,之后就正襟危坐。
弘旺乐了:「刘兄,拜託拜託!」
刘墉皮笑肉不笑:「好说好说!」
弘旺放心了,想着随便看两眼再把答案换个说法也算是自己的吧。结果卷子一发下来,他有点傻眼。题还是那些题,但这题有点杂了。什么问题都有?
比如问你从某地到某地行军,多少人,带了多少辎重,你怎么安排调度。
又比如问你该地河流年年决堤,你若为父母官,该如何。题目上还有该河段处于什么位置,大致有多长,损毁程度如何,题目问的很详细。问你若是需要民工,得需要多少。民工开销需几何?整体修建玩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财力。当地的税银每年有多少,需几年税银可修好。若该地种植的是某种作物,那么当年粮食按照市价计算,拢共可抢救多少损失。
弘旺暴躁了,这我哪知道呢?
他侧脸去看刘墉,刘墉眉头皱的能夹死蚊子,一个字都没开始写,只在那不停的往下看题。
结果往下一看,弘旺乐了,还有自己会的呢。这是个钱庄的问题。告诉你这个钱庄存钱几分利,某人存进去多少银子多少年,然后本息都得取出来后打算去做生意。发现生意的钱不够数,又从钱庄借贷,借贷的利又是几分。他又去做某种营生,去的时候带的货物是什么,以什么价钱买来的。带去的路上耗损多少,抛费多少。然后带这些货物南下卖多少钱,能赚多少。若是再要带货物回北,带何种货物利润大,以手裏的钱能带多少货,这些货回来卖了,能得多少利润。卖完之后,将借贷钱庄的本息都还了之后,还能剩多少银钱?
繁琐是真繁琐,估摸着好些死读书的书獃子就得被这道题给打败了。他打算先写这道题。于是抬手将其他卷子挪开,一挪开随便扫了一眼,这才发现后面还有试帖诗这样的题目。他嘴裏啧啧的,四叔这试考的……还真是别具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