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又要送我礼物吗?”她装作无知,让他将没说出口的话含在嘴里,带着潜藏在心底的那些不可言说的不安,“如果是因为来非洲才特地选择这样的礼物,有点老套。”伸手过去将盒子缓缓盖上,他没有丝毫地抵抗,就这么看着她合上盖子,再用自己的手心紧紧地盖住。
“不喜欢钻石吗?”
“说不上不喜欢,也没有特别的感觉。”
“那喜欢什么呢?翡翠?宝石?”
“非要选一种吗?”
“倒也不是,只是想知道姐姐喜欢什么,礼物退回去的时候也需要借口吧。像是大小不合适,看见了在商店照射灯下被掩盖过去的缺点,货不对板之类的理由。”
“难道没有更简单一点的?”
五条悟还是看着他,用那对堪比日光照透了的天空还要明亮的蓝眼睛,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专注,近乎执着,执拗地,将视线照耀在她的脸上。他的眼睛曾经无数次这样停留过,她的脸庞和身体,任何地方,不论多少次,都会让她感受到一阵穿过皮肤和肌肉深达血肉和胸膛的隐痛。
“更简单一点的理由,”他的声音骤然放低,手掌收拢,将她这只手也收进手心里,两只手都被他牢牢把控着,却依旧觉得她怎样都抓不住,“就像是……单纯的拒绝?”
五条悟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仅仅是说话时的语气变得更平静,她就被唤起了一阵不受控制的惧怕。这是她控制不了的,就像那些留在她心里的自我一样,它们想出来就出来,从不给她任何思考的机会,更加不给她隐瞒他的机会。
他看见了。
“你信任我吗?姐姐。”他忽然这么问。
五条律子张开嘴想要解释,甚至是说出任何能够缓解此刻她紧张情绪的谎言,可随即想到了被太阳照耀得不留余地的非洲平原,她的心,也被照得没有任何能够躲藏的角落。她想起不久前从伏黑惠口中得知五条悟带着他跑到塞伦盖蒂草原的深处,去抚摸真正的狮子。
伏黑惠兴高采烈地露出自己泛红的手掌,告诉她,狮子的毛发干燥粗糙,摸起来就像是自己剃短的头发的时候,她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恐慌以及后怕。即使知道五条悟几乎是无所不能的,但她依旧认为伏黑惠有可能性受到伤害,而他作为这个应该负起责任的大人,则痛快地忽略了这一丁点微不足道的可能性。
是害怕狮群伤害伏黑惠,还是是害怕非洲草原上灼人的太阳伤害伏黑惠?
这里没什么好怕的,五条悟总是这么说,他信誓旦旦的告诉她谁都做不到这点。
她不可置信地想到自己在思考过后一一否定了这些问题——她所生气的,不是潜在的伤害,而是五条悟的不作为。他没做错任何事,讨好伏黑惠比讨好她来得容易,在实力允许的情况下他不需要担心任何的突发状况,即使是最年富力强的雄狮也不能在自己的领地对五条悟这个外来者产生任何的威胁,危机四伏的动物世界只是五条悟眼里的后花园。
五条律子不应该害怕。
但是——
“……我并不信任你,悟。”这片梦幻般的土壤让她变得异常的坦诚,虽然恐惧正伴随着他呼吸变得沉重,笑容离开脸庞而逐步加深,就像是即将溺毙她的海水。她的手已经完全拿不出来,那个硬邦邦地盒子正硌着她的手心,卡在他们交握着的双手之间。
五条悟垂下眼睛盯着她的手,动作缓慢却强硬地将她拉到自己面前,再一次看向她时,那面远比白雪公主里的墨镜还要诚实的镜子照射出她眼里犹如洪水般泛滥的恐惧。他变得犹豫,最终放开了手,将戒指放回口袋里。
五条律子将惴惴不安的心摆放回原位,日光之下一览无余的平原土壤一瞬间变得索然无趣,动物离开了镜头之后也只剩下了渺小的运动轨迹,沙砾一般散落在脚下的土地上。她失去了兴趣继续留在这里,困意也慢慢反上来,“我累了,回去吧。”
“姐姐觉得我并不是认真的,对不对?”五条悟再次开口。
她摇头,“如果不认真的你已经做到这个地步,认真起来的话,我恐怕会更加困扰。”
“那为什么拒绝?”
五条律子回头看了一眼斜坡下,劳伦不知道去了哪里,她的皮卡驾驶座车门开车,回过头,问他,“我也有同样的问题,为什么想要这么做?”
“就是想,”他回答得不出意料,“成年的时候就会想要考虑婚姻和家庭啊。”
“在这之前,难道不需要考虑其他的吗?”她露出一副不敢相信的神色,“婚姻在你眼里难道就是这样掏出戒指再点点头就结束了的小事情?”
“跟我们现在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吧。”五条悟反而不理解,他们三人一同出行,曾经半路同行的旅人,偶然碰见的能够聊上两句的路人,还有特地来拜访他的咒术师,所有人都默认她是他的伴侣。他们称呼她为五条夫人,他的太太,一切都十分顺理成章。
“既然没什么区别,那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维持现状不好吗?”
五条悟沉默了。
在他被拒绝之后意识到了,“现状要怎么维持呢?姐姐你并不信任我,也许始终抱着总有一天,我的感情会随着时间而消失,缺少稳固的链条的我们从此一拍两散。”
“这句话不应该你来问我,”五条律子的嘴唇颤抖着,“你该问问你自己,互相猜忌的两个人怎么才能够得维持下去。”他们总是在互相指责对方不相信自己,谁也无法迈出一步表示,愿意放下这份用于自保的怀疑。
“所以说要用世俗意义的夫妻身份来保障彼此能够长久的留在对方身边啊,”他叹了口气,换了个更舒服自在的坐姿,“没想到会有依赖世俗的一天,成年果然就是会对社会和法律的理解更进一步啊。”
“这就是你的感触吗?”
“不过我也是真的想要和姐姐结婚啦。”
“这不是什么过家家游戏,悟,没有人能够依靠婚姻来抓住另一个人。”
“为什么忽略掉我后面说的,我想要和你结婚。”
她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你只是想要我留在你身边。”
“这并不冲突。”
他是认真的,意识到这点的五条律子骤然变得焦虑,站起身想要离开。
“这件事是彻头彻尾的错误。”她要走,却被他一把拽住了手腕。
“姐姐,你总说我们之间是错的,”他问她,“那什么才是对的?”
她强忍住了内心猛烈的荒谬感,“……我不知道。”
说完径直下了斜坡,劳伦正好从一侧的林荫道走出来,带着一身的落叶露水和朝阳,她捧着相机看得入神,五条律子走到了她身侧才发觉。
“能送我回去吗?”劳伦发觉她似乎变得更加憔悴了,询问时,语气已经近乎哀求。
“他呢?”山坡上,五条悟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
“……不用管他。”
劳伦知道他是咒术师,于是放心地开车回去。离开恩贡山的瞬间,她曾经所享受的孤独就纷纷背叛了她,只属于五条律子的时间也消耗殆尽,她又想起了伏黑惠,五条悟把他交给了管理房子的那对夫妻守着。
“那对夫妻都是可爱的好人,你不用担心这点。”见她神色焦急,劳拉安慰道。
“我只是觉得愧疚……”快乐如潮水般散去,愧疚感包裹着她的身体,“他还那么小。”
“五条也有责任,你不能仅仅谴责自己。”
五条律子苦笑,想起自己对五条悟说过的话,“……我们都好不到哪里去。”
带着沉重的心情,回程的一路明显没有去时那么轻松,劳伦和她依旧在聊天,只是她说话的欲望随着时间过去,越来越低。劳伦能够看出来,她的情人就像雨季一样来临,但并未湿润她内心的土壤,让她在缺少雨水的非洲大地上感到丝毫的欢愉。可是,不论劳伦如何说,她的疲惫和悲哀都在眼底挥之不去。
幸运的是,伏黑惠并没有像过去一样对五条律子的离开产生不安。那对夫妻养了一只黑色的拉布拉多,五条律子回家时,他正和这只拉布拉多在花园里打滚,滚了一身的灰尘,脸也灰扑扑的,唯独眼睛很亮。他看见律子回来,这小跑着到她跟前,神采奕奕地给她介绍自己的新朋友。
五条律子一言不发地替他擦干净脸,没多久,五条悟也回到了房子里,他看起来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语气轻松地谈论他们今天的行程,她灌了自己两杯白兰地才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有精神,默不作声地维持着一家三口的和谐表象。
到了夜里,伏黑惠被五条悟送到了隔壁的小房间睡觉,这是旅程开始以来的头一回。她知道他要做什么,并没有阻止,她已经拒绝了他一次,不能再有第二次。他伏在她的身上吻她,从容而细致地吻过她的嘴唇,手伸进了她的衣服里,她无比顺从,任由他做任何事情。
除了求婚。
窗帘紧闭的房间昏暗得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她睁开眼和闭上眼没有区别,他的呼吸在这片黑暗里剧烈地膨胀,他的身影在黑暗里更黑,犹如隆起的山脊,她想起了夜晚的恩贡山上布满草木的山道,夜晚里一切都显得如此的狰狞。
第二天太阳升起,他得到了满足,暂时的。
五条律子知道,这并没有结束。
五条悟在他成年的那天再一次将戒指拿了出来,这次他提出了自己想要的生日礼物——她不能够拒绝,并不是求婚,只是单纯的接受这枚戒指。
他注视着她,看着她郁郁寡欢的眼睛流露出不忍。
“哪怕只是一秒,别用那种目光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