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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将军(下)

 

清正和正则会在这个时候拜访他,政宗一想便大概猜到他们的意图。小十郎劝道:「关东与关西的局面现在有些微妙,我看一动不如一静,你便好好休息,不要见他们了。」

「无妨。」政宗颇有些感触:「当年我被牵扯进秀次谋反一事,他们明明与我不熟络,却替我向秀吉求情……不管是出於什麽心思,终究是雪中送炭。」

小十郎点点头:「你向来是最怕欠人情债的。」思及那椿旧事,语气不自觉带了些冷意:「那时我与成实大人他们四出为大人你奔走,没想到有朝一日,太合的家臣也会有如此焦头烂额的时候。」

政宗简单梳洗一下,整个人看起来jg神多了,正则看到他不禁困惑道:「你完全不像是生病的样子,该不会是装的吧?」

「我家的药总是很快见效。」政宗得意洋洋地坐下来:「说起来我上回忘了把方子给誾千代;虽然过了那麽久,她的病早该好了。」

「政宗……」清正艰难地开口:「誾千代已经不在了……」

窗外,一阵风拂过树梢,积雪簌簌而下,落地无痕。

「什麽不在?」政宗顺着清正的话尾问道,然後才反应过来,愕然道:「什麽时候的事?」

「也就是两个月前的事。」

政宗犹自不信:「可是……她患的不是寻常感冒吗?」

清正浅叹一声,含糊道:「誾千代她x子太烈了……」

「那宗茂他……」

政宗想起最後一次见到誾千代的情景——淡月之下,美人如玉,正正应了她「筑前白梅」的美誉,只是没想到,这棵白梅这麽快便零落……

「我相信总有一天,宗茂会复兴立花家的。」

「也是,那家伙可是西国无双。」政宗打量了一下清正,「你现在也不是该为宗茂忧心的时候吧。」

「是啊,家康很快便是征夷大将军……」清正又气愤又忧虑:「德川明明是丰臣的家臣,但家康受封将军却从未与秀赖大人商量过……如此尊卑颠倒……」

政宗低斥道:「笨蛋!家康的将军之位乃是朝廷正式册封,你对此不满便是对朝廷不敬!」

正则急道:「现在朝廷不但让家康担任征夷大将军,还任命了新的关白;可是按秀吉大人的遗命,关白之位应该由秀赖大人担任才对!」丰臣秀赖一下子失了名分,处境变得非常尴尬。正则愈想愈气,一拳重重捶在地上,「说不定家康就是用丰臣家的关白之位与朝廷交易,换来自己当将军的机会。」

「请容我cha口说几句。」小十郎缓缓道:「关白是天子座下第一重臣,将军则为武门首座;丰臣为关白,德川为将军,二者并不冲突。只是秀赖大人还小,关白之位总不能一直悬空,暂时交还给五摄家也是在情理之中。」

清正苦笑道:「秀次si後,关白之位不该悬空也悬空了这麽多年,朝廷现在才任命新关白,除了有德川推波助澜……」他不得不面对现实:「到底还是因为丰臣家的威望已不如从前。」

政宗漫不经心地转着茶碗,「你们别指望能在我身上打探到什麽,我对家康的心思也是一无所知。」

「如果家康那家伙要对秀赖大人不利——」

小十郎肃然道:「请加藤大人不要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正则怒不可遏地上前揪住小十郎的衣领:「你说谁大逆不道!」

「家康可以做的事,难道丰臣家便做不了吗?」政宗看了小十郎一眼,读出对方眼中的不赞同;他知道以自己现在还被家康禁足江户的处境,有些话的确不说为妙,但他还是忍不住说了:「小牧长久手之战时,丰臣战事失利於德川,但最後决定胜负的关键并不是战役,这便是秀吉手段高明之处。」

小十郎心中叹了口气,但又莫名觉得有几分松快。畏首畏尾、战战兢兢终究不合乎政宗的x情。

清正心中一凛,「多谢你的提醒,我们先告辞了。」

正则一头雾水地放开小十郎,「现在是什麽状况?」

清正边走边道:「我们先回大坂与淀夫人从长计议。」

小十郎主动站起来:「我来送两位大人出去吧。」

清正想着政宗刚才的话:「家康可以做的事,难道丰臣家便做不了吗?」只要丰臣家能拉拢到部分朝廷公卿支持,那至少能得以保全。待秀赖成为关白、待秀赖成为关白……愈想,他便愈觉得这是痴人说梦。

枉他追随秀吉大人半生,到头来竟没学到一星半点秀吉大人的政治目光和手段,心中时顿产生一gu悲凉无力的感觉。他本以为凭着一身勇武便可守护丰臣,但原来此身勇武也有无所用之的时候。秀赖贤愚未知,淀夫人乃一介nv流,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丰臣家身处风雨飘摇之中,逐渐飘落零散。

b起清正,尚不清楚局势的正则显然乐观得多:「很快便是正月,到时全国大名都会到大坂为秀赖大人贺年,不如到时请淀夫人当众质询家康。」主意一定,他便充满g劲起来:「总得让家康ga0清楚自己是谁的家臣。」

清正摇头道:「这样只会自取其辱。」

正则切齿痛恨道:「难道我们就什麽也不做,任由家康这个卑鄙的小偷窃走秀吉大人的天下?」

「你们这些话我可不能当没听见。」

前方拐角处走出一个身影,小十郎定神看了一会才认出来者:「柳生大人?」

宗矩轻蔑地看着清正和正则:「丰臣的天下原本便是从织田手中窃来的,大叔我想不明白,为什麽猴子能当关白,别人却不能当将军?」

正则一听便气炸了,忍不住便要动手:「你这混蛋!」

清正按住他的肩:「正则,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不要浪费时间。」

正则狠狠瞪着宗矩,恨不得把他撕碎,良久情绪才缓和下来:「走吧!」

清正向小十郎道:「送到这儿就可以了。」经过宗矩身边的时候深深看了对方一眼,但终究什麽都没说。

「柳生大人你……」

「一场闹剧而已,刚才的事没必要说出去给别人听。」宗矩向小十郎道明了来意:「很快大家就要动身上洛贺年,家康大人说如果小男孩还没病好的话,可以继续留在江户休养。不过他应该不会病很久吧?始终他很快就能回领地了。」

诸大名在正月二日於伏见城为家康贺年,而原本在大坂城的贺年礼拜,则延迟到正月八日举行。

这一场在伏见城举行的贺年,所有大名都心情复杂。从前家康是与他们一同谒拜着别人,现在却成了他们谒拜的对象。尤其是曾与家康并列「五大老」的上杉景胜和毛利辉元,虽然保全了家族,但领地被家康大幅削减,声势已不如从前。正式礼拜过後,气氛总算松活了些,政宗不想被人劝酒,便寻了个由头出去。

地上有点滑,政宗放轻脚步缓缓走着。伏见的冬日b江户和仙台要暖和些,虽然风偶尔还是有点大,但他这身衣服本来就厚重,倒也不怎麽觉得冷。庭院的雪已被清扫过一番,石身、树枝上还残留了一点碎雪,有一种简朴沉静的美。

原来的伏见城在经历伏见城之战後几乎全毁,重建後很多地方都与原来不太一样。整座城的格局与秀吉在世时相b,似乎是更简素,但庭院设计却是更jg致;再走远些,便闻到一阵似有若无的淡香,香气融在冷风里,沁人心脾。

政宗循着香气传来的方向找过去,终於看见几株梅树,花瓣红白相间,暗香浮动,相互衬映之下,红者更妖娆,白者更清丽,自成一处美景。政宗情不自禁走近细看,只见花瓣半透,隐隐透着微光,像是一颗颗被jg心打造出来的宝石。正看得入神,忽然眼前暗了暗,一个红se的风筝卡在梅树上,抖落了些许花瓣、碎雪。

政宗把风筝拿下来细看,发现造工很粗糙,竹条紮得歪歪斜斜的,糊在上面的和纸也剪得参差不齐。他伸指碰了碰突出来的纸边,心想这该是出自孩童之手。他本想把风筝挂回树上,但反正自己还不想回去,便乾脆待在原地看看能不能等到风筝的主人。

果然,等了一会便听到一个稚neng的nv童声音道:「怎麽办?再往前走便是祖父和其他大名正月贺年的地方了!」

另一个声音安慰她道:「不会掉到那麽远的,我们赶紧在这附近找找。」

政宗一听这声音便觉得熟悉,「忠辉?」

两个孩童没想到庭院里还有别人在,都吓了一跳,直到政宗拿着风筝现身,nv孩立即高兴道:「是我的风筝!」

忠辉一看到他就很不耐烦:「你怎麽会在这儿?」

政宗把风筝还给nv孩。「我出来走走。」

nv孩轻声跟政宗道了谢,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骨碌碌地看着他,问道:「我叫阿千,你是……伊达政宗大人?」

政宗含笑看着她:「竟然是千姬公主,你知道我?」

「我知道你是独眼的。」

「你们怎麽不带几个随从就出来了?」

「我们……」千姬局促地拿着风筝,看了看忠辉,又看了看政宗,抿着嘴没有说话。

忠辉反诘:「你不也没带随从吗?」

政宗心知定是忠辉偷偷带小侄nv出来放风筝,也懒得戳破他们,转移话题道:「千姬公主是出来放风筝祈福的吧?许了什麽愿望?」

千姬不好意思直说出来,只是道:「我许了几个愿望,不知神佛会不会怪我贪心?」接着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苦恼道:「我听说风筝飞得愈高,愿望才愈容易实现……可是我的风筝却掉下来了……」

政宗莞尔道:「那是因为神佛都已经知道公主你的愿望才让风筝掉下来,你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千姬放心地点点头:「这样便好!对了,政宗大人,你……」她脸颊微红,声音透着几分期盼和紧张:「你见过秀赖大人吗?父亲说,我很快便会到大坂去……」

「嗯,见过。」

「那麽秀赖大人是个怎样的人?他会喜欢我吗?」

忠辉认真地对千姬道:「如果秀赖敢对你不好,你便回来德川家,我一定替你好好教训他!」

政宗心里苦笑,也只有他们这样的孩子才会有这样天真的想法。以现在德川、丰臣两家的处境,千姬嫁入丰臣家之後的命运如何是未知之数;即便受了委屈,为了家族的颜面,她也不可能随便回去。但愿淀夫人再不满德川,也顾念千姬是自己亲妹妹的nv儿而善待她。

忠辉忽然道:「又有人来了!」

政宗凭着对方的身材和衣着辨认出来,说道:「是权中纳言上杉景胜和伊豆守真田信之。」

千姬好奇探头张望,她平日连德川的家臣也很少见到,更不用说是外样大名了。可惜她与他们隔得远,只见到衣服的颜se,没能看清他们的面容。只见他们走在廊上,与另一人迎面遇上。她不禁好奇:「那个人又是谁?」

这回忠辉一眼就认出来了,鄙夷道:「那是本多正纯!我最瞧不得他那轻狂的样子。」

政宗调侃道:「隔那麽远你也能看见他那轻狂的样子?」

「平日见多了。」忠辉愈想,脸se就愈臭。「他仗着他父亲本多正信受宠,连我的家臣也不放在眼内。」

政宗察觉信之那边有些不对劲,便吩咐忠辉和千姬道:「你们先待在这儿别走开,我过去看看。」

「有什麽好看的?」

「我就想看看轻狂是什麽样子。」

政宗走近廊下,本多正纯那样子长得怎麽轻狂他还没看到,但说话倒是十分刻薄,只听正纯对信之道:「我听说有人最近很不安分,与九度山的罪人还有联系。」

信之不徐不疾为自己辩解道:「我不过是派人接济我的父亲和弟弟,此事家康大人也是知晓的。」

「这当中会不会另有心思真不好说,始终真田一向都是居心叵测的墙头草。」

这话把信之和景胜都激怒了。

景胜慢慢吐出两个字:「证据。」他的长相本来就有点凶悍,这一动怒便给人一种很强的威压感。

信之气得面se发白:「即使我的父亲和弟弟是罪人,但家康大人从未禁止我对他们尽人子人兄之责。如果你有我谋逆的证据,便拿出来与我对质!」

这时政宗在廊下唤道:「本多大人。」

正纯愕然回头,政宗定睛打量着他,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轻狂便是长这样子。」

「政宗你在跟正纯计较什麽?」家康邀政宗过来吃晚饭时问起了这件事,倒也没有生气,只是觉得政宗也太孩子气了些。

政宗兴致缺缺地放下碗筷:「正纯在家康殿下身边长大,情分自是旁人不能相b。不过正纯对信之和景胜出言不逊,难道殿下也觉得是应该的?」

忠辉继续扒着饭,目光不由自主瞟到政宗身上。

宗矩亦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举杯掩着唇边逸出来的笑意。「真田大人他们都没有说什麽,倒是小男孩你一直不依不饶,别人不知道,还以为是正纯冲撞了你。」

政宗正se道:「信之、景胜是外样,我亦是外样。正纯恃宠而骄,殿下却不管不问,长此下去必定会引起其他外样大名不满,到时天下还能安宁吗?」

宗矩憋住笑,暗忖恃宠而骄的何止是本多正纯一人,眼前还有一个。

家康露出一抹深思的神se,政宗续道:「谱代在成为谱代之前,亦曾是外样。」

家康r0u着自己的眉心,露出一个略带疲惫的笑容,「这点我倒是疏忽了。」

「令殿下烦心的事多,岛津氏一直辩称加入西军乃是义弘自作主张,至今仍拒绝上洛请罪,连这次的贺年也没有参加。」政宗缓缓道:「殿下对於怎样处置岛津也很为难吧?」

「岛津家不识抬举,那麽我们也不用跟他们客气。」忠辉恳切道:「我愿当先锋为父亲讨灭岛津!」

家康不赞成:「若想长守太平,便要行偃武之道,否则乱世永无终止之日。」

政宗点头附和:「岛津家风勇烈,若要战,必定一战到底;而且岛津氏与不少西国大名交好,把岛津赶尽杀绝,恐怕会令他们寒心,若岛津联合其他西国大名以及西军残余势力便不好对付了。」

宗矩抚着下巴,沉y道:「岛津似乎还窝藏了西军要将宇喜多秀家。」

「既然义弘已经隐居,那麽家康殿下不妨饶恕岛津家;这样不但了却你一椿心事,亦安了其他大名的心。」

忠辉不满道:「可是任由岛津这样胡混过去的话,父亲在诸大名面前威信何在?」

「那便请岛津交出宇喜多秀家,将功折罪吧。」政宗浅笑:「只要家康殿下肯赦免他们,他们也不会想背负一条包庇罪犯的罪名。」

家康似是有些无奈地看着政宗:「也罢,东北的伊达还在虎视眈眈,我若出兵讨伐岛津,说不定伊达就会有动作。」

政宗乾咳一声,「家康殿下!」

「哈哈!只是开个玩笑而已。说起来,你的仙台城的进度如何?」

政宗小心翼翼答道:「今年之内便可完工。」德川手下有服部半藏和柳生宗矩,其情报网络远远胜於伊达的黑胫巾,仙台城的状况他们ga0不好b身在江户的政宗还清楚,家康有此一问,想来是另有意图。

家康淡淡道:「现在建山城真的很少见,家臣登山出入不便,你图的是什麽?」丰臣秀吉统一全国以来,新筑的城池皆以政治与经济考量为先,注重於突显其於领国政治中心的地位以及发展较广大的城下町,防御机能反倒不是第一考虑要素。政宗的仙台城却反其道而行,以军事考量优先,地势险固,有广濑川等天然屏障,是个易守难攻的军事要地。

政宗心中一震,差点便要破口大骂,家康明明早就知道他要筑的是山城,却偏要等工程完成了大半才提出质疑……只要家康一声否决,他所有心血便会全化作流水!

他直视着家康,沉声道:「我身为武将,即便身处太平,亦不该忘却乱世之苦,居安虑危,以防一朝之患。」

忠辉不知建山城有何不妥,只是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是显而易见的,他忍不住帮政宗解围道:「那个……山城也是挺好的,家臣登山可以强身健t。」

政宗别过面,咬唇忍着笑,但抖动的肩膀已经出卖了他,与家康的对峙之势立即消於无形。

「喂!有什麽好笑!我是在帮你说话!」忠辉发现自己好像说多错多,偷偷瞥了家康一眼,便噤声不语。

家康拍了拍忠辉的脑袋,对政宗道:「政宗,我有一事拜托你。」

政宗坐直了身子,「请说。」

「便是忠辉。」家康神情平和,政宗想起很多年前,父亲辉宗辞去家督把自己托付给小十郎时,亦是这副神情。「请你视忠辉如子。」

「我发誓,我必定视忠辉如子。」

「还有秀忠。」看到政宗一脸不解,家康微笑解释道:「我到了这把岁数,实在没有那麽多jg力久居将军之位,所以我会尽快退位给秀忠,然後到骏府隐居。」

政宗诧道:「骏府?」

家康眼中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温情,「那儿的冬天b江户和暖,是个养老的好地方。」

那儿亦是今川氏的旧领,家康少年时做人质所待的地方。当年的他虽然寄人篱下,却在那儿度过了一段此生难得的安稳岁月。

那个时候,谁也预想不到如日中天的今川义元会si於尾张大傻瓜的桶狭间奇袭;预想不到木下藤吉郎一介平民会成为关白;亦预想不到夹在今川、织田两大家族中挣扎求存的三河少主,最後会成为掌拥天下的幕府将军。

政宗也有些触动,「我愿效忠二代将军。」

庆长八年,家康在江户创立德川幕府,政宗成了仙台藩主,终於被批准回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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