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十六、十七章
散兵睫毛微颤,昏昏欲睡间想到刚刚二人打闹时的对视。
可是我,不想做这众多朋友中的一员。
若我和其他朋友一样,那我还不如不认识他好呢;可我若不认识他,又怎知我不想做他朋友呢……
怀着一种自己都不能理解的思绪,散兵也沉沉睡去了。
山间鸟雀众多,第二天一大早,空就在鹧鸪和杜鹃的叫声中起床了。
与满怀心事的散兵不同,可能是睡到熟悉的床上,他昨晚睡得格外好,今天也是精力满满、干劲十足。
他先去屋后挑水将灶台清扫一遍,生火将蘑菇炒熟后又热了昨晚的剩菜。香味顺窗户飘向卧室,散兵鼻尖动了动,这才被饭香唤醒。
不得不说,清晨能被饭香叫醒是一件幸福的事。
散兵揉着眼睛,用沁凉的井水洗过脸后,空已经把小木桌摆在院子内、饭菜摆盘上桌了。
“快来吃饭吧,”空搬来两只小木凳,招呼道,“待会我们进城去玉京台找萍姥姥,路途不近,多吃点。”说着给散兵递了炊饼。
散兵接过,一口咬下。毕竟是昨日买的,不如刚出锅的可口,热过的炊饼虽然原本香脆的饼皮软掉了,但猪油让饼心带了荤香,即使不夹东西直接吃倒也很香。
两人安静吃过饭,便趁着早晨尚且留存的一点凉爽出发了。
这路途果然不近,他们从西郊走过闹市,又穿过闹市走到东部码头,再沿着码头往北到了一座不高的平顶山上,山上竹林清幽,繁花簇簇,正是玉京台。
两人既没驾车又没骑马,走了一路谈天说地的,到玉京台时已近午时。
入目是翠绿竹林,竹叶层层叠叠,小径上只有从叶间坠下、微微摇晃的光斑,倒是不见夏日酷热。
空带着散兵绕过竹林,来到一处石板铺就的广场,从广场边的汉白玉栏杆往下看,整个月州城区尽入眼底,房屋鳞次栉比,远方海面船帆星罗棋布。
当真是江山错落、人间星火。
而在这等繁华盛景前,一位面容和蔼、身形伛偻的老妪正拈了一把剪刀,给面前的花丛修剪枝叶。
“萍姥姥好。”空上前一步,率先见礼,递上手中路过闹市时顺便买的一些花种。
“呵呵,空,是你来了啊。”萍姥姥停下手中剪刀,慢悠悠、笑呵呵同他寒暄,“最近还好吗?是不是遇到新伙伴了?”
“萍姥姥,这位是散兵,确是我新结识的伙伴,”空转身对散兵说,“散兵,这位就是我和你提起过的萍姥姥,她可厉害了呢。”
“萍姥姥日安。”散兵脱帽颔首。
萍姥姥点头:“年轻人不必如此拘谨,来,坐下喝杯茶。”说着招呼两人坐到竹荫下的小桌旁。
等两人落座,她将茶水从壶中倒出,只见壶嘴吐出的水柱落在瓷杯中,竟不泛起一点水波,整个水面平滑如镜地往上涨,涨到八分满算沏好一杯,萍姥姥连倒两杯后将瓷杯稳稳推给两人。
壶是普通的鼓型小陶壶,杯是普通的白瓷杯,可这手沏茶的功力世所罕见,不愧为绝云仙门的高人。
散兵不动声色地抿一口茶。
空这边倒是见过很多次萍姥姥的绝技,他捧着杯子直抒来意:“萍姥姥,我来是有一事相求。您瞧这个——”他从怀中掏出一只陶罐,拔开塞子后,小心翼翼地拿出里面被布包裹的陨星碎片。
萍姥姥长叹一声,道:“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能见到它。”
“前辈,最近兴起的魔教渊宫就是因它而在江湖兴风作浪,我无力保管,还请您将它带到绝云仙门。”空郑重请求道。
“我也有所耳闻——唉,虽说仙门不涉江湖,但到底身在红尘啊。”萍姥姥将陨星碎片再度仔细包裹,又将它存放在一个木匣中,点头答应,“好吧,你的来意我清楚了,我会将它带往仙门,希望它能在仙门常得清静。”
“多谢前辈!”空深深作揖,散兵也跟着他一起。
“呵呵,不必多礼。”萍姥姥笑眯眯地让他们起来,“外头天气热了,不如留下吃顿午饭吧。”
空散对视一眼,都能明白彼此意思。空立刻谢绝了她的好意:“萍姥姥,我们还有其他事,就不留下叨扰您了。”
两人再度鞠躬,萍姥姥也不好多做挽留,于是目送二位年轻人并肩消失在竹林中。
告别萍姥姥后,空可算是了却一桩心事,他拍拍已经空荡荡的领口,高兴道:“呼,幸好萍姥姥愿意帮忙,要不我真不知该拿陨星怎么办。”
“空少侠可不会真的被这点事困住,对吧?”散兵用眼角看他。
空笑弯了眼:“怎么不会?还要多谢你能陪我来这一趟呢。”
“哼……”散兵低下帽檐将表情掩藏,可露出的嘴角却牵起愉悦的弧度。
“走吧,一起去吃冰!”
空说完后,拉着他的手就在大街上跑起来。
“啧,大热天的你跑什么啊?!”散兵被拉得一个趔趄,扶住歪斜的帽檐,口中嫌弃道。
可他没有松开空的手。
两人相连的手心汗涔涔的,跑过一条条巷子,跑过一座座牌楼,耳畔吆喝声、车轮滚滚声、马的响鼻声纷纷掠过。
他们穿行在人流中,似滴水入海,又似鸿雁高飞。
直到停在英姐的饮子铺前,两人具是气喘吁吁、红面落汗,散兵毫不客气地翻个白眼,敲他的脑袋:“跑这么热再去吃冰,你想死我可不陪着。”
“哈哈,那我们先去吃饭吧,正好我肚子也饿了。”
等二人吃了饭又吃了冰,避过午后酷热的暑气,这才慢慢往回走。
日子在打打闹闹中平静度过。
如此悠闲的日子持续了半月,直到三伏天过了末伏,双星教残址的山头夜间冷雾渐起,散兵收到了一个包裹。
是五仙教少主布舒寄给他的——现在布舒已经是教主了。
这包裹辗转从嘉阳城一路寄到月州,还是行秋帮忙带回来的。本来布舒是打听到空在嘉阳城养伤,便托人送去,结果没想到等包裹送到时二人已经离开了;行秋前些日子和大哥去嘉阳城谈些生意,正好听说有寄给空的东西,便一并带了回来,亲手交给空。
只是当空打开那只不大的木盒时,差点被里面放的毒粉所伤,还是一旁的散兵赶紧喂他吃了解药,这才明白东西是借托空的名义寄给散兵的。
空捂着红肿的鼻子不住地打喷嚏,心道既然是给散兵的为什么不在木盒上写明白些,害他白白受这一下。
而散兵这厢自从打开盒子后眉头便不曾松开。
他伫立良久,手中拿了一页信纸,那信纸发黄发脆,显然是陈旧多年了。
空虽心有好奇,但也没直接上前凑过去看,直到他从背后看见散兵捏着信纸的指尖用力到发白,几乎要把脆弱的纸片碾碎,他才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散兵瘦削的肩膀几不可见的颤抖,随后,空听到了一滴水砸在地上细微声音。
他连忙绕到散兵身边,轻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都是些陈年旧事罢了。”散兵神色淡漠,眼眸低垂,好似刚才都是空的错觉。他折好信纸放回木盒中,连同盒内几个瓶罐和其他信件一同抱起,头也不回的跑出门去。
“欸欸!”
空叫不住他,便追在他身后,来不及阻止便亲眼看见散兵将那盒子撇下山崖。
“这是做什么?!”空惊诧问。
“……嘁,都是些乱我心者的东西,扔了最好。”散兵拍拍手,一扶帽檐招呼空,“走了!”
知道他现在心情不好,空回首望了眼崖下郁郁葱葱的树林,只好也回去了。
这天剩下的时间,散兵显然心不在焉,空试探着问他关于信件的事,也都被他挡回。
直到两人沉默入睡。
夜已深,空听到散兵发出有规律的呼吸声,轻手轻脚地从床上下来,拿了外衣后从窗户直接翻出,循着白日里散兵扔下盒子的位置,从山崖上如只大鸟般俯冲而下。
此时明月高悬,林中树影重重,空踏着落叶枯枝寻觅良久,才寻回这只盒子。
借着月色,空打开来看其中的纸张,一些是名为多托雷之人在五毒教内的试药记录,还有一些则是用稻妻语书写的,空看不懂,但从字迹来看,大多应该都属于多托雷。
东瀛,稻妻……
看来,是关于散兵故乡的事了。
想想白日里散兵的态度和故作淡漠的表情,空长叹口气,他猜信件里涉及的是件大事,还是能让散兵心神具震的大事。
蹙紧眉头,仔细将盒子收好,他一边往山上走,一边思考如何跟散兵提起。
——至少,能帮散兵分担些心头烦忧也好呀。
当他想了好几种话术、准备翌日早晨来同散兵讲时刚好回到小院,却见到木门大开。
空心下微沉,赶忙飞身进入,只见屋内原本熟睡的人已经不在,连枕头薄被都码放整齐。
皓月清晖泻了一地,照亮书桌上一张字条。
墨痕已干,上面只写了两个字——
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