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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再次来看舅舅是在两天后。正逢周末,我有空给他煲了土鸡汤。之所以对舅舅这么上心,一是因为我母亲去世得早,舅舅对我就像半个妈那样;二是因为舅舅唯一的孩子远在外省工作,不能经常回来照看。舅舅逞能说自己一个人在医院没问题,实际上是不想让舅妈也陪着在这折腾,医院陪护是睡不好觉的。

我跟舅妈说,今天她不用去给舅舅送饭菜了,我去就好。我虽然一直独自生活,但不谦虚的说,我做得一手好菜。

今天的病房很热闹,准确来说,是中间那床很热闹。我走进去的时候,舅舅正和他旁边那床的老头聊得火热,而在那床的周围还站了三个家属——一对夫妻和一个小男孩,小男孩年纪不大,一声声的爷爷喊得那个老头喜笑颜开。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杜远的那床。薄薄的一层帘子隔不开他人的热闹,淡蓝色的阴影下他依旧侧着身子看着手机。发现又有人进来了,他抬了抬眼睛,看见是我,他竟对我微笑了一下。我也局促地半抬手,跟他回了一下礼。

走向舅舅的时候,我还在为刚刚的举动尴尬。我根本都不认识他,为什么要和他打招呼呢?

“叡含你来啦”舅舅愉快地向我招手,声音很兴奋,“快过来,正聊到你呢!”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但也只能顺从老爷子。

“这就是我外甥,可孝顺了,你看又来看我”他瞄见我手上提着的保温桶,却没有主动开口提起这事。还是我先穿过狭窄的过道,在舅舅床头柜前站定,才不以为意地说:“舅舅,给你煲了点鸡汤过来,喝点营养的。”我打开盖子,瞬间一股浓香飘了出来,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头,看见对面四双直勾勾的眼睛。

“抱歉,我没想到这个味道这么大”我看看舅舅,又看看其他人,“要不你们也来尝一点?”谁知道今天这么多人在这,我心中暗暗流汗。

舅舅一只手按着我,又把盖子盖了回去。“哎,我现在还不饿呢,等会儿喝。”见状,那些人也知趣地别过脸去,聊起了其他事。

“叡含,我知道你煲这点汤好,我自己平时都舍不得喝嘞”舅舅对我小声说,露出一个顽皮的笑。我哭笑不得,但也庆幸舅舅帮我解了围。

隔壁床的家属带老人去走廊活动了,我趁机让舅舅快点喝汤。保温桶效果太好,上午刚熬出来的鸡汤,现在还是滚烫的。舅舅的手有些打颤,不锈钢勺子太平坦,每舀一勺都要抖出去一半。但他还是喝得很香,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

我看着不远处那张蓝色帘子,我知道他还在这里。病房里鸡汤味很香,正值午后,我闻了都有些馋。气氛有些尴尬,我拍拍舅舅的肩膀示意他小声一点,他朝着我懵懵地点了两下头。

我问舅舅要不要吃点水果,却还没等他回应就拿了几串荔枝朝病房门口的卫生间走去。哗啦啦的水声中,我在医院并不算洁净的镜子里端详自己的脸,好像变得很奇怪,再一看又很正常。

要走出卫生间的时候,我迟疑了一下,要给他一串吗?好像很突兀,但不给也挺不好意思的。我下定决心给他一串。

出去的时候差点和一个人撞上,我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又差点被洗手间门口的台阶绊倒。一只手捏住了我的小臂,随机又迅速松开,那个男人一边抱歉一边给我让出路来。

是药味,苦的,被我手里荔枝的香甜气息迅速掩盖了。

“吃串荔枝吧。”我下意识说,刚刚被捏过的地方触觉仿佛还未消散。

他呆愣地看着我,像是惊魂未定,又像是没理解我说的话。“啊!不用,不用。”他半晌才开口道。

“没事,别客气。”我将一串荔枝递给他,湿润的红色果皮闪着细碎的光。他只好接过,干燥的骨节分明的手掌,被水滴浸湿了。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谢谢。”他没有笑也没有怎么的,但我感觉那一瞬间医院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心脏跳得好快。

以前我常在一些外国的影视作品当中看到这样的桥段:一个人做错事了,在一个不知道叫什么的小亭子里坐着,跟他隔壁的神父忏悔。

这里没有神父,我也不信教,但我觉得我需要忏悔。

舅舅对我哪哪都满意,唯一看不顺眼的就是我的婚恋情况,他常说:“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没有成家,唉”我对此没有什么好忏悔的。舅舅隐约觉得我不正常,但以他的认知水平,恐怕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男的不喜欢女的。

对此,我也没有什么好忏悔的。

但这回在医院的事我觉得我需要忏悔了,他是一个病人,我看他怎么能带有那种意味?我觉得我有病。

一切都太不合时宜了。

后来连续一周我都没有再去医院。天气越来越热了,舅妈打电话来说她今天送饭回去的时候,差点中暑了。也就是这个时候,我决定再去医院看舅舅一次,并且考虑要不要就让医院食堂送饭来好了。虽然听说这家医院的伙食很差,我决定亲自去食堂看看。

到食堂的时候,正值晚餐饭点。虽说是晚餐,但夏天的这个时候,太阳仍没有落山,地面瓷砖反射的日光耀眼得让我目眩。我扶着一根柱子,闭眼揉搓太阳穴,食堂嘈杂的人声像是放大了十倍那般在我耳边喧嚷,蒸饭的气味、大锅菜混乱的香味、病患身上的药味和消毒水的气息一同向我席卷而来。

我忍着轻微作呕的不适,侧着身子在人群当中穿梭,避免和他们产生肢体接触。勉强挤到了打菜的地方,一盆盆不锈钢方盒里面装着各式的菜肴,但在我眼里全是浆糊一般堆叠着。

“喂,不打菜就让开,后面排着队呢!”一个不耐烦的声音从我耳边炸开,还没来得及看那个人一眼,我就被簇拥的人群给挤到空旷的地方去了。

他出现了。

说实话我一开始并没有注意,是他从闹哄哄的人群中走来,来到我的跟前。他托着一个不锈钢饭盒,里面有两个清淡得看不见油水的素菜,以及一点白饭。

“你好,又来看你舅舅了?”他向我搭话,一如既往开朗的语调。

“啊对的,来看看食堂吃的怎么样。”我突然有点不知道怎么说话。

“哦”他点点头,随即很坦诚地笑了一下,“说实话,就这些。”他示意我看向他的饭盒。我再次看向他饭盒里的两个菜,一个是油渣莲白,一个是青椒土豆丝,但都像是被水炒出来的。视线上移,不自主地,我瞟了一眼他的衣领,最上面一颗扣子没有扣严实,可以看见明显的锁骨。

我迅速收回视线,礼貌地抿嘴笑了一下,眼神却飘忽不敢与他对视。他没有发现什么,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我想起一个词叫匀称。

他说他要上去了,我说我和你一起吧。他走在我的前面,背很直,走路速度不快,看不出来为什么在这住院。我不好意思和他搭话,更不好意思问他生的是什么病。

我和他就这样沉默地一前一后走着,日薄西山,这段路依然燥热,但阳光已然变得柔和不少。他垂下来的那只手臂,胳膊、手腕和手背上都是针眼,新的旧的,一齐扎在我的心上。

医院室内的凉风让我冷静下来,食堂到住院楼不过五十米,我却走得背心都湿透了。两个护工推着一张沾血的移动床从电梯里出来,我的心跳了一下,抬头却发现他已经站在里面替我挡住了电梯门。他没有催我,我走了进去,和他并排站在一起。

上升楼层变化的数字,每到一层响起的叮声,逐渐挤满人的狭窄电梯,我感觉有些呼吸困难。我艰难地缩着身体,避免和他人有身体接触,因为忘记了听谁说的“医院里全是病菌。”

但还是碰到了,接触的那一刻竟是有些微凉的,是他的手臂。我想挪开,却因为拥挤而动弹不得,渐渐地,我感觉到了他的体温。

完了,我心想,又要出汗了。

第四次见面的时候,我和他终于互相做了自我介绍,虽然在我看来这完全没必要。

那是另一个下午,我来陪舅舅去做核磁共振。医院很大,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的,舅舅说他找不到去的路。我说“你去问医生啊”,舅舅说问了也找不到,我就猜他可能只是想有人陪他了。

对此我没有拆穿,只是过来陪他,就当我自作多情吧。但去做核磁共振的路确实不好找,上楼又下楼,直行又转弯。我看着舅舅躺着那张巨大的仪器里,我记得他以前又高又壮来着,实际上怎么成了一个走路都打晃的小老头。

等结果的这几个小时,我决定就在医院陪老爷子,虽然他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心里面还是忐忑。今天的病房静静的,邻床的老头睡着了,连一向爱聊天的唐正山先生都变得寡言少语,只是躺着床上小声地刷着短视频。我听着他手机里偶尔传来的罐头笑声,觉得无聊又烦躁,明明很凉快,但还是觉得心里火急火燎的。

我呆滞地坐在陪护的椅子上,望着门边那张空荡的床。被子仍是胡乱的堆在床的一侧,电子屏上也还是他的信息,说明人还在这。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他还没走,我竟罪恶地松了一口气。

我决定去走廊透透气。但说实话医院并没有什么好逛的,我讨厌墙上张贴的病变的人体组织科普,害怕看到那些病患痛苦的样子,更不愿听见呻吟与哭嚎。于是我只是走出病房,坐在了门外的一排椅子上,看着一帮子实习生跟在医生后面进进出出。

“你好。”一个声音在我左侧响起,我的心沉了一下,然后开始剧烈的跳动。

他在我身边的椅子坐了下来,手里拿着几张单子,我看见他的前臂上还插着滞留针。“啊你好。”我压抑着自己声音的颤抖,佯装镇定地和他打了招呼。

“你贵姓呢?”他轻声问我。“免贵姓方方叡含。”我还是有点慌了神,明明是最普通的问题,却好像我和他很亲近才该问得出口。

“噢,我叫杜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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