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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未闻师兄名

 

手里的馒头都搓完了,夜昙去厨房为他再拿两个馒头时,他视线偶然扫过角落架上的玄铁覆甲。

漆黑尖锐的甲片闪着寒光,鬼使神差般,海含珠走向这边。

因为夜昙一直跟着他,所以他从未翻箱倒柜地寻找过百宝袋,只是扫一眼就完,此时夜昙不在,他扒开赤红的战袍,顺着覆甲胳膊空洞处往里看,在覆甲胸腹处,正看到两段缀着珍珠的玉线。

——确是他的百宝袋无疑。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在海含珠按捺着欣喜若狂地表情、伸手准备拿时,外殿响起推门的声音。

是夜昙回来了!海含珠赶紧收回视线,随手抄过本旁边架上的书,假装起来。

“海公子,奴婢取来馒头了。”

“啊?哦哦,那个,我还是有点累,想躺床上看会书。”

海含珠扬了扬手里的书,朝内屋寝室走去。

“要不公子躺下,奴婢来给你读怎么样?”

夜昙想要接过书,却被海含珠躲了过去。

他打着哈哈:“就是随便看看啦,我一看书就困,看一会没准就睡着了,嘿嘿。”

于是夜昙也不再打扰,只是给他身后塞了个枕头,让他能半躺着舒服些。

书是一本记载七曜城民俗风俗的书,没甚意思,海含珠勉强看了几页后果然开始点头,不一会就钻进被子睡着了。

待他睁眼,任驰已经在他旁边,睡得眉头紧皱,并不安稳。

自任驰从济平城回来,比以往还要忙碌,现在他拖在枕畔的青丝上还残留些夜深露重的水汽,显然刚熟睡不久。

海含珠透过窗纱,判断了一下月亮的位置,现在已是后半夜。

他伸手点在任驰眉心,部下一个迷阵,很简陋,但已经是他没有法器加持下能编织得最厉害的了。

海含珠心知这东西拖不住任驰多久,赶紧翻身冲到覆甲处,将自己的百宝袋掏了出来。

检查一眼,他的本命法器、昭形镜和一些师尊给的阵法符咒都在,太好了!海含珠取出之前用来偷七曜灵玉的传送法阵,铺在地上迅速站了上去。

就在法阵散发点点荧光、开始运作的刹那,一杆赤红魔息萦绕的长枪戳破阵法图纸,随后一道低沉的、压抑怒气的声音传来。

“你、想、跑?”

枪尖插在海含珠脚前不足一寸,红缨颤动,足以昭示主人的愤怒。

听到声音的海含珠心道完了完了,寒毛直竖的他顾不得那么多,指尖朝下挥写,几串浮光闪烁,落在破损的法阵上,将断裂的符文连接。

不管了,只要能传送出去,哪怕传不回青璃宫也无所谓!

法阵青光乍现,差了一息功夫的任驰只捉住了海含珠柔顺的发尾,那发梢像水一样从他指缝流走,原地什么也没留下。

破损的传送阵在紧急修复下定行不了多远,心惊肉跳的海含珠从半空跃下,看了看四周,是一处僻静的街道,偏西方有轮血月正挂在玲珑宝塔上,证实他还在七曜城。

尚不等他抚平心跳,立刻感觉血液凝固一瞬,条件反射地朝七曜魔君殿的方向看去,正是暴怒的任驰在展开神识,全城搜捕他的位置。

着急忙慌地咽颗隐息丹,海含珠心知不能在此地多待一刻,于是顺着往东的方向,准备立刻逃离七曜城。

任驰见海含珠的气息像鱼吐泡泡,露了一瞬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知他此时必尚在城内,传音至七曜城各卫队,戒严全城,抓捕一个白发的蚌精妖修。

正在逃窜路上的海含珠突然见到小巷尽头跑过一队魔兵,想往回走却又被一队魔兵挡住去路,他翻身上墙,心道任驰动作真是快,要不是有隐息丹他刚才必定暴露无疑。

此时他还穿着入睡时的里衣,在夜风中有些凉,但好在是件深色衣服,此时隐在檐角阴影下不会被发现。情况危险,他哪敢换上自己叮叮当当、缀满珍珠的法衣。

于是为了躲避巡查搜捕,海含珠只能沿着围墙在院落间奔走,眼见着魔兵连街角小巷都开始搜索,他只好躲进一家灯火通明的店铺后院,藏进库房中。

屋内一灯如豆,看守伙计正打着瞌睡,海含珠捏了个小迷阵,让他睡得更熟,然后四处寻找藏身之所。

库房昏暗,但依然能看出规模不小,各色货品种类繁多,琳琅满目,一看就是大商铺。

海含珠原本准备钻进货箱中躲一阵,突然发现地上竟然有用来运送货物的传送法阵。

要知道即便在名门高宗中,传送法阵也只是在非常重要的据点才会设立,而且需要弟子时时看护才能维系,一般都是像师尊给他的阵法一样,用一次就失效了。

这店铺……什么样的财力能供得起传送阵?

哎呀不管了!能逃出去总比在这干耗着强!海含珠听见前院传来隐约的魔兵呼喊声,硬着头皮钻进一个箱子,激活阵法后,随着上方的几箱货物一同消失。

再睁开眼,海含珠轻轻顶开条缝看,他又到了和之前库房布局相似的一处地方,看得出是商铺的另一所分店,正有两个伙计在聊天,见这边有动静便转过头来。

“诶,七曜城那边的传送阵亮了!”

“真是……这个点送什么货啊……”

一个伙计拿了账本走过来,海含珠见周围无人,抬手唤出法器,两颗李子大小的浑圆珍珠一路带着白光,砸向二人后脑,“噗通”“噗通”便倒下两具身体。

“实在对不住啊……”

海含珠向昏迷的二人合掌道歉,从库房中偷一套成衣换上,又用布巾将头发裹住,刚准备踏出门,他低头摸摸了衣裳下摆。

这套成衣布料软滑,贴在皮肉上隐隐发凉,做工精湛,针脚细密,一看就知价格不菲。

于是海含珠摸出块银锭放在门口,再次合掌道歉。

“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他出门看向夜空,东方天幕已泛白,而西方一轮清辉明月,没有七曜灵玉的笼罩,圆月恢复原本的皓白。

看来他已经出了七曜城,一路惊心动魄的海含珠长舒一口气,拍拍胸脯,打量起周围的建筑。

眼前是一座和他在七曜城躲避时瞥见的相似的楼阁,楼高七层,红砖朱瓦,绮丽非常,他现在后院仓库也看不见这店铺牌匾,但看这等财大气粗的架势,他只能猜到一处。

——浮光如意楼,承玄大界中最大的商号,仙魔两边都有生意,据说只要价钱给足,什么珍奇异宝都能寻来。

突然,从后院一栋小楼里下来一行人,打着哈欠说笑着往伙房走。

原来是天将明时,楼中要开始上货了。

海含珠忙闪回身后的仓库,躲在货架后,准备伺机逃跑。

“欸,小吴和老三呢?怎么不出来换班?”

一个伙计往库房这边看,见同事还不出来,便往这走来。

糟了,忘记还有两个倒霉蛋呢!海含珠没办法,又怕动静闹大,只得往库房深处躲藏。

“进贼了进贼了!快去找打手!”

果然那两个昏迷的人被发现,外面开始出现骚动,海含珠倒退着往后挪,直到腿磕到箱子角。

低头一看,和他来时藏身的箱子一模一样,整齐地堆了几个摞在墙边。

他想想藏身时身下的触感,好像是什么皮草一类的柔软东西,但他明明记得挪过来时在右前方是存放衣物皮草的货区,怎么会在一片珠宝材料中看到这些呢?

感到蹊跷的海含珠沿着箱子边沿一寸一寸摸,在箱子背后的墙上竟摸到了法术的痕迹。

是障眼法,但施术者修为高深,禁制做得十分完美,凭海含珠这点修为想悄无声息地破开几乎不可能。

但他有师尊给的宝贝!

掏出昭形镜一看,墙上原来是扇被施了障眼法的门。

不仅有法术掩饰,还堆了箱子遮挡,可见这隐秘处重要程度。

“快、先去搜仓库!清点被盗物品!”

屋外浮光如意楼的伙计正往这边赶来,于是海含珠情急之下,径自进去了。

要说海含珠确实胆大,这不明情况的地方也敢随便进来,他看了一眼身后水波一样消失的阵法,打量起周围。

他现在墙后的一处地下石窟,空气中有地下室特有的闷潮气味,一条不宽阶梯向下,折叠着延伸至幽暗处。

海含珠伸脖子往下瞅,脚下只有深邃的黑暗。

也没别的路可走了,海含珠毫不犹豫地决定沿着小道往深处去。

开凿的地下隧道四周都码了石块,被打磨平整,连脚下台阶的条石也都质地紧密。

他看到石壁上有灯,但也不敢点燃,只能摸索着前进,待转过七八个楼梯拐角后,面前终于出现了一条相对宽阔些的地道。

地道四周都铺着石板,十分干净,越往里走闷潮气味越大,还混着些木材沉朽的味道,海含珠不适地皱眉,脚步放轻,不发出一丝声音。

地道不长,转角后豁然开朗,海含珠没再上前,而是躲在转角处仔细观察。

面前是一处不小的地宫,根据他来时的路程推断,应当是在地面库房的正下方,他能看到的内部摆放了许多货架,上面整齐码放许多炼丹材料和药材,再往里他就看不到了,但似乎中间垒了一座金属制的巨大东西。

掏出昭形镜看一眼,没有什么诡异的阵法,海含珠唤来自己的法器,一颗浑圆硕大的珍珠往前慢慢飞去。

这珍珠法器是他自己慢慢炼化的,几百年也就炼了这十颗,像飞剑一般受他操控,攻击时用灵力牵引,能自由变幻组合形态,可做暗器也可做长鞭。

见珍珠留在地宫半空没动静,海含珠沿墙根慢慢靠过去,余下九颗珍珠浮在身边,以防不测。

进门洞后地宫漆黑一片,见房内没有人,海含珠这才掏出一只长明灯,照亮半个地宫。

他顺着阴影抬眼往上看,发现中间的庞然大物是一座笼子,直达房顶,笼子自地面起一丈半左右的高度均被封死,往上才是细密的网格。

里面也不知关押了什么,海含珠心道,铁笼表面隐隐有细碎的光点,必非凡铁,能用来打造这么一处大笼子,很可能关押的是凶兽一类的东西。

但奇妙的是,他靠近铁笼后非但听不见里面有动静,反而有种心情平静的感觉,好像连地下的潮气都驱散几分。

围着铁笼走一圈,只看到一处狭窄的门,仅容一人通过,此时上面落锁,还有多层禁制阵法。

锁好开,但阵法不容易解。海含珠用昭形镜看了看,嗯,还行,能用镜子直接破开。

再看周围,是数个大货架,刚才瞧得不全,架子上不仅有炼丹材料,还有炼器材料,旁边设置了几座对材料进行初加工的工台。

……看来此处是浮光如意楼用来炼制什么秘密丹器的地方。

海含珠弯腰仔细看工台,没甚特别的,都是做基础融合材料或切割的工具。

他闻到工台和小型丹炉中都隐隐散发一股血腥气,但虽有血腥气却并不浓厚,反而透着一丝异香。

旁边角落放着几个尖锐的针型工具,像是用来检验粮食的探子,中间做了条凹槽,但底端接了个小杯。

做什么用的呢?海含珠拿起工具观察,又抹了一点丹炉壁灰在掌心,也瞧不出所以然来。

“唰—”

正在他凑近掌心又看又闻时,笼子内传来细微的声响,像是扫帚扫过石板。

海含珠耸然一惊,心跳快了两下,十颗珍珠悄声浮起,看向紧闭的笼门。

过了一会见再没声音传来,海含珠走进两步,贴耳在冰凉的铁板上。

……没动静了啊,海含珠腹诽,里面到底是什么,搞得他好奇不已。

他站在笼子根前,抬头看向上方未全部被遮挡的网格。

来都来了,不瞅瞅总觉得亏得慌,而且不明所以的,海含珠觉得里面不会是什么邪物凶兽。

打定主意后他很干脆地飞身上前,趴在笼子网格上露出上半张脸,举起灯往里看。

只一瞬,海含珠就瞪大了眼。

地面上趴伏着一个……人?不,不是人,第一眼注意到的是铺在身上的翅膀,刚才应该就是翅膀扫在地上的声音。

那“人”一只胳膊压在身下做熟睡状,但另一只胳膊却化为羽翼,覆着参差不齐的羽毛,但即便是如此凌乱脏污,在长明灯下也能看到其五彩斑斓的偏光。

是妖修无疑了。

这妖修火红头发,发尾却是宝蓝色,盖在羽翼下的身躯未着片缕,骨瘦如柴,许是感到有光,脊柱缓动,慢慢抬头转身,朝光源处看去。

于是一双灿金色的瞳仁与海含珠四目相对。

海含珠倒抽一口气,心头惊涛骇浪。

金瞳,彩羽,周身微薄却不容忽视的纯净祥瑞之气……

这分明是一只凤凰!

海含珠确信他是只凤凰,不仅是通过外表与灵气,还有神兽对于众妖修与生俱来的威压,这是刻在血脉中的、不容违抗的法则。

他目瞪口呆,脑中第一想法:承玄大界竟然还有凤凰?!

第二想法:浮光如意楼竟敢囚神兽炼丹炼器?!

要知道,自千年前最后一条金龙殁在东沧海后,此方世界神兽已彻底绝迹,这凤凰是哪来的呢?

那凤凰看着他,凹陷的脸颊上一双大眼睛,像要凸出来似的,瘦得都脱相了,看向他的眼神带着些好奇与懵懂。

“你……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海含珠敲了敲铁笼,率先打破沉默。

凤凰伏在地上没动,依然好奇地盯着他。

该不会是个傻子吧?海含珠心想,他塞了一颗珍珠进去,飘浮在凤凰面前。

被散发柔和光圈的珍珠吸引,凤凰终于不再盯着海含珠,改为盯着珍珠。看得出他很喜欢这颗亮闪闪的球,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没有羽毛的一只手被吸引着想抬起来,但举起后又放下。

“你可以摸摸它。”海含珠见他犹豫,柔声道。

又看了海含珠一眼,凤凰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珍珠,珍珠滴溜溜转个圈,他眨了下眼,随后抬头冲海含珠抿嘴笑了。

仿若羞涩天真的稚子。

海含珠也回他一个笑,将灯提高些,才发现他羽翼覆盖的小腿以下皆为鸟爪,尖利的爪尖都被剪了,光秃秃地蜷缩着。

如果以前有人跟海含珠说一只神兽化形是这般半人半兽的模样,海含珠一定以为那人在胡说,或是在拐弯抹角地羞辱自己,此刻亲眼目睹到如此不可思议的事,他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凤凰这样天生灵力强大的妖修,自古都是站在修者顶端的存在,如今却被关在笼中,供人炼丹炼器,甚至连化成人形都做不到,究竟受过怎样的磋磨?他完全不敢想象。

心下恻然,海含珠脑子一热,当即决定带这凤凰逃出去。

“你不要动,我去开门。”

说干就干,他干脆利落地解除阵法、砸了锁,奔到凤凰面前。

蹲下身子离近看,越发觉得浮光如意楼恶贯满盈,人明明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模样,却瘦成皮包骨,仿佛骷髅架子蒙一层纸皮,肋条根根分明。

海含珠手顿在半空,都不敢放下摸他,生怕一摸就散架了。

“你、你是凤凰没错吧?你怎么会在这?谁把你抓来的?抓来多久了?”

面对海含珠连珠炮地提问,凤凰爬着想坐起来,但似乎没什么力气,只能像被射中的鸟似的扑腾两下翅膀。

“我扶你起来。”

海含珠轻轻拽着他干枯的肩膀让他跪坐起来,这才看见他胸口、腰腹上全是孔状伤疤,新新旧旧重叠在各处,有些甚至还流着血。

他惊骇之下,这才明白外面那粮食探子一样的工具是干嘛的。

竟是用来取血的!

再看凤凰右手翅膀擦过的地面也有缕缕血迹,垂下的羽翼内侧秃了好几块,坚硬的飞羽也全被拔了,只留下密密的血坑。

“这、这……”

看着眼前的凄惨行状,海含珠说不出话来,愣了好久,直到凤凰将半空中的珍珠捧给他才回过神。

“你先把这个吃了,”赶紧从百宝袋里掏出青璃宫的回春丹,塞进凤凰嘴里,海含珠掌抵住他心口,说道,“我来运气,会有点疼,你……忍一忍。”

说罢,周身浮现淡白光晕,一圈一圈朝凤凰身上渡。

凤凰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手,面露疑惑,虽然腹内阵阵绞痛,但掌心传来的热度让他不想躲开。

这是他在笼中二十多年来唯一的温度。

海含珠闭目替他运气一循环,将回春丹效力快速激活,睁眼后看到人正轻轻触碰他的指尖,动作带着说不出的小心翼翼,不由失笑,握住他的手问:“有没有觉得身体好些?”

腹中疼痛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暖流由内而外散发,凤凰正低头惊讶地看着自己的伤口逐渐愈合,突然被握住手,冰凉的指尖传来源源不断的热度,他看向海含珠的目光热切又天真,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要不是问句终于得到回应,海含珠差点以为这凤凰未通灵智,他指着凤凰垂地的右半边翅膀,问道:“你能化形吗?”

“……化、形?”嘶哑的声音带着疑惑。

第一次听见凤凰说话,传说中激扬清悦之声竟变得如此艰涩,海含珠心中愈加难过,见他似乎不懂,便解释道:“就是化成人形,喏,变成我这样——”说着原地转了一圈。

然后终于有些力气的凤凰也站起来转了一圈。

“不是这个意思啦,”海含珠啼笑皆非,见他歪头懵懂地看着自己,叹气道,“看你什么也不懂的样子,算了,你穿上这个,我先带你出去。”

拿出自己的法衣给凤凰穿上,刚走出铁笼,发现人没有跟上来。

他赶忙回头,见凤凰低头正拨弄衣服上面缀的珍珠,于是牵住他的手,柔声道:“跟我走吧,我拉着你。”

于是凤凰在他身后,第一次踏出笼子。

地宫漆黑,只有海含珠举着的长明灯将二人眼前之路照亮,灯火皎白,人影晃晃。

凤凰乖乖地跟在他身后,即使第一次踏足外面的世界,也极力控制自己的好奇心,目光专注,一寸不移地盯紧他后脑勺。

他的鸟爪走在石砖路上,发出刺耳嚓嚓声响,海含珠回头,想朝他做个噤声的手势,低头却正好瞧见他被拔了利爪的脚——那里光秃秃的,留下好几个筋骨外露的狰狞创口。

于是海含珠心软的毛病又发作了。

“要不还是我背你吧。”他背对着凤凰,微蹲下身。

凤凰没理解他动作的意思,歪着头看他。

海含珠见他没动且面露好奇疑惑,正要解释时,凤凰俯身用仅有的化为人形的左手去牵海含珠的手。

“不是这个意思啦——那好吧,不过我们动作要快一点了。”海含珠无奈地笑,只好又牵起他的掌心,高举长明灯引路,想到不知何时浮光如意楼的人就会发现他们的宝贝凤凰丢了,脚下步伐不禁快了几分。

——对啊,到时候不只是七曜城,连浮光如意楼都会捉拿他!

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干了什么,海含珠欲哭无泪。

他自己都泥菩萨过江,竟然还因为一时脑热加心软救了只凤凰!这下好了,他就等着被抓回去迎接任师兄的怒火吧……

但事已至此,再多抱怨也没用。

他带着凤凰从原路折回,两人从浮光如意楼的仓库中悄悄探出头来。此时那些伙计清点过仓库和货物,发现贼人只偷了一件成衣还在门口留下银钱后,上报给分号掌柜便把这事揭过。此时约莫是正午,已经上完货的仓库有些空荡,只留下个边吃饭边拨着算盘的伙计。

海含珠一眼就认出这是昨晚被他打晕的伙计之一,没想到这位小哥工作到那么晚被打晕后第二天还坚持上工,不由对他心生敬意。

但转念一想,这分明是浮光如意楼的老板压榨伙计,不仅如此,他还折磨虐待可怜的凤凰!想到这里,他怒从心头起,恨不得打那个他完全不认识的老板一顿。

……当然,再怎么愤怒的海含珠也没胆子去和人家老板正面对峙。

他双手合十,默默告声得罪,再次用珍珠砸晕伙计。

当啷一声,伙计沉重的脑门磕在碗边,一碗面连汤带水都扣在脑袋上。海含珠见状倒吸一口气,上前一看倾倒的面条没堵塞伙计口鼻,只好偷偷往人口袋中塞了块银子。

毕竟打晕人家两次,给点赔礼也是应该的。

凤凰站在他身后,好奇地看他驭使珍珠打晕伙计,凑上来拈起伙计头上的一根面条,闻闻后就要往嘴里塞。

海含珠“啪”一下打落他的手,低声警告说:“这个不能吃了!”

凤凰低头委屈地看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哼唧,很听话的没有再伸手去拿吃食了。

被这样委屈的目光注视,海含珠心都化了,他像溺爱孩子的爹娘,立刻去揉揉被他拍红的手臂,边拉着他往外走边哄道:“对不起,是我态度不好,待会给你买碗面好不好?”

凤凰似懂非懂地点头,喜笑颜开。

两人翻过高高的围墙在巷子里来回穿梭,海含珠也不知道他从七曜城传送到了哪里,只是觉得这座城很是繁华,与七曜城整体肃穆的氛围不同,这里即使是小巷子旁也多植绿柳粉桃,排水道路修建得比七曜城有过之无不及。

海含珠不敢往大道上去,就带着人一路往偏僻地方走,走到一家门面不大的小客栈中,租了间房子将凤凰安顿下来,他便裹着头巾帽帷出去给凤凰买些吃食衣物。

不敢走太远,海含珠在街上迅速逛了家布庄,比划着让老板给凤凰裁了身衣服,袖口特意留很大,方便他那未成人形的羽翅穿脱;至于吃食,他也不知道凤凰爱吃什么,就在熏肉摊和点心铺子都买了一点。

当他抱着肉干点心和衣服回来时,正巧在巷子转角处看到身着朱砂色的官兵正张贴告示。

官兵们手持与兵甲颜色一致的赤红玉简,往巷口的告示栏边缘一贴,在最醒目的位置出现两份通缉令,正中间赫然是他和凤凰的脸!

海含珠心跳都漏了一拍,他拉拉遮脸的帽帷,等几位官兵走后,远远去瞧两张通缉令:只见一张是七曜魔君悬赏他海含珠的;而另一张则是绛砂魔君发布的,上面说魔君殿内有仆从偷盗,盗了一只由凤凰羽炼成的法器——那仆从的人像就是将发色瞳色都画为黑色的凤凰。

这里竟是绛砂城!海含珠急忙往客栈跑,现在他无比庆幸自己一直有给凤凰吃隐息丹,绛砂魔君的神识搜不到他俩,要不然不等魔兵们前来就要被魔君逮个人赃并获了。

要知道作为离京师金城最近的州部,虹泽州绛砂城一直都是魔都近卫,如星伴月般拱卫魔都,其城主自然也是魔尊心腹。而且从这张通缉令上看,浮光如意楼囚禁神兽炼丹炼器,恐怕是绛砂魔君授意的,炼出来的丹药法器恐怕也并非拿到浮光如意楼去卖……

海含珠甩甩脑袋,一路跑回房间。凤凰正捧着一大碗面条用手抓着嗦,见他急匆匆进门,抬头露出吃得鼓囊囊的脸颊,发出疑惑的音节:“嗯?”

迅速拉住他满是油汤的手,海含珠急切道:“快走,这里不安全了。”说罢,就要带人出去。

正在这时,他从窗户瞟到客栈不远处已经有魔兵举着通缉令盘问路人,而一支小队正往客栈里走。

不行,不能从正门走了!情急之下,海含珠拉起凤凰肩膀从窗户翻下,借着柳枝掩映,咕噜一声掉进河里。

他单手掐诀,捏了个泡泡似的结界把凤凰包裹,然后推着他一路顺河水游。

虹泽州多河沼,在繁荣的绛砂城也不例外。海含珠带着凤凰沿城内河渠七拐八拐地寻找出路,妄图寻个出城地点。

游了半日,眼见太阳要落山了,水泡里的凤凰乖巧地抱着膝盖打瞌睡,海含珠累得头晕脑胀,绝望发现他俩根本出不去。

整座绛砂城不论水路陆路、天上地下,都被笼盖在巨大的守城阵法下,哪里出现未经盘查的出入记录,立刻就会被守镇的魔修发现。

这阵法设计得巧妙,若他用昭形镜强行破阵,即使只是撕开一个小口,也会像水面泛起层层涟漪,明晃晃昭示着他撕开阵法的位置,无法迅速转移的话,就纯纯是个活靶子。

若是此时身上还有师尊的隐身符和传送阵就好了,海含珠苦涩地想。

别无他法,已经精疲力尽的海含珠推着昏昏欲睡的凤凰,来到绛砂城边缘一处偏远僻静的开阔湖面。

在湖底沙石上,海含珠双指做笔,往盛着凤凰的水泡表面画了几道,原本只能容纳一人的结界波动起来,咕噜咕噜几声后,飞涨成一只房间大小的水泡粘在湖底,供两人暂时栖息。

刚刚还打瞌睡的凤凰落到湿滑的地面,立刻清醒过来。他好奇地用脚踩湖底淤泥,黑色软泥裹满他的鸟爪,当他闻到淤泥浓重的水腥味时,受惊般跳到石头上,却被水草绊倒栽进泥中,新买的衣服和发丝羽毛都沾满泥沙。

他站在坐地不知所措,金瞳蓄泪,将他脸上的污泥冲出两道白痕,哀哀地望向海含珠。

“哈哈哈哈——哎呦,你这是要把自己做成叫花鸡吗?”海含珠坐在石头上,笑得前仰后合。

见海含珠笑了,凤凰也弯起唇角,破涕为笑。

“出来洗洗就好啦,没事的。”海含珠笑着拉他起来,施展驭水术往他脖间做个水环,在凤凰低头去看盈盈流动的水环时,轻轻一推将人送出了水壁结界。

凤凰只听耳畔咕咚一声,他身体已经漂在湖水中了,脚未能踏到实处与窒息的恐慌瞬间席卷了他,他慌乱地隔着水幕望向海含珠。

海含珠指指脖子,凤凰才发现脖子上的水环变成一只水泡,刚好把他的头包裹,呼吸完全不受限制。他眼睛瞬间亮起来,见海含珠手臂从前向后滑动,像是在教他什么,凤凰懵懂地跟着他学,右臂的翅膀此时成为最好用的鳍,带着他在水中游动起来。

虽然游得歪歪斜斜,但学得已经很快了。

海含珠躺在湿漉漉的石头上,举着长明灯看凤凰在头顶结界外游来游去,凤凰游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好,在洁白如月的灯火下,他飘荡的发丝和羽毛让海含珠想起南沧海珊瑚间的鱼群,他们同样华美多姿,每一分色彩都折射着光芒。

突然好想念南沧海温暖的海水……

海含珠将灯抱在胸口,漫无天际地想。

他这样教一只鸟游泳,是不是有点倒反天罡了?

望着头顶上方游鱼似的欢快身影,眼皮直打架,没能再继续思考,累极了的海含珠沉入梦乡。

夜深,湖水昏黑,只湖底一点长明灯的荧荧微光,不少鱼群虾子都往结界这里靠拢,在灯火映照下鳞片闪烁,宛如繁星倾尽湖中。

凤凰在湖中游得畅快,他自为神兽,身上伴有清晖祥瑞之气,鱼儿们都愿意亲近他,围在他身畔游动,有些胆大的还去啄那宝蓝色的发尾,鳞光辉映下,好似披了件霞裳。

他脚踩着水,袖袍鼓胀、群鱼环伺,围着结界绕了一圈又一圈。凤凰一直被关在笼子里,这是他第一次脱离地面,体会到身似清风的无拘无束。水流托起他的身躯,划过他的羽翼,令他血脉鼓动,有最本真的喜悦盈满胸中。

——彼时,小凤凰还不懂什么叫“飞”。

凤凰游了不知多久,在漆黑的湖水中,只要他回头,就能望见不远处海含珠胸口握着的长明灯,灯火照耀在海含珠铺展开的白衣白发上,让他整个人似一颗生光的明珠。

在终于感到疲累后,凤凰钻回了结界,蜷缩着窝在海含珠身侧,他瞧瞧面前熟睡的脸庞,从身后摸摸索索,片刻后摸出一支尚且完好的尾羽,轻轻盖在海含珠胸口的长明灯上。

做完这一切,他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

清晨,日光将湖水打成半透明,静静笼罩在湖底水泡上。

海含珠眨眨眼,狠狠伸了个懒腰,肩膀颈椎嘎吱作响,他将灯放在一旁,起身后才发现身上放了一支比他身体还长的羽毛。

那羽毛华光夺目,随他转动时由浅到深变换着各种颜色,翎羽坚硬,略有凌乱,根部还带着一点血渍。

正所谓‘凤毛麟角’,这一支不知羡煞多少修者的凤凰尾羽,就静静躺在他臂弯。

“哇!”海含珠惊呼着抚摸漂亮珍贵的尾羽,开心道,“这是送给我的吗?谢谢你!拔羽毛痛不痛?”说着,他转头去看凤凰。

这一看就发现了更惊喜的事情——“你可以变成人形啦?太厉害了吧!”

海含珠顾不上收好凤凰尾羽,拉过凤凰从翅膀变成的右手,上下打量,口中不住地夸赞道:“不愧是你,这么快就能变为人身,你好聪明呀!我看看你的伤……哇,师尊的回春丹真是好用,连伤都基本痊愈了!太好了!”

青璃宫百年才得一颗的回春丹,解春寒作为掌门也只得一颗,他本是私心赠予海含珠,当年嘱托说此丹可在伤重时保命,但海含珠日日龟缩在南沧海也没有服用的机会,这才便宜了凤凰。

凤凰低头抿唇,羞涩别扭地顺海含珠的力道转个圈,学着昨天海含珠向他展示人形的样子,也给他看看周身。

他身上原本大大小小的伤疤,在回春丹几近起死回生的效用下只留了浅浅的痕迹,除了依然瘦得皮包骨之外,看不出半点曾经重伤模样。

此外,回春丹充沛的灵力被尽数吸收,经脉充盈后,凤凰无师自通地将原本的翅膀、鸟爪隐藏,取而代之的是人形四肢,不仅如此,连他红蓝相间的发丝睫毛都转为墨色,只有一双金瞳昭示着他妖修的身份。

“再长点肉就更好了!”海含珠笑眯眯地摸摸他瘦削的脸颊。

凤凰皮肤苍白,隐隐透出底下青紫的血管,面色虚弱憔悴,但他凤眸上挑,薄唇绯红,已能窥见几分日后明艳的少年模样。

凤凰听了他的话,重重点头,及腰长发颤动两下,凌乱地披散在肩头,更衬得他可爱乖巧。海含珠收好尾羽,从百宝袋里掏出一支通体碧蓝的簪子,招手让凤凰坐下:“这是我平时束发的簪子,虽然比不上你的尾羽珍贵,但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送你了。”

簪子形似珊瑚,尾端嵌了三片水蓝色鱼鳞,半寸大小的鱼鳞透如海水,纤薄好似琉璃,其中隐隐有水波流转,也不知是什么鱼的。凤凰抬头看了一眼,乖乖跪坐好让海含珠给他梳头,耳垂通红,面露羞涩,倒是把原来的苍白憔悴之气去了几分。

少年宽袍大袖,玉簪挽发,海含珠看看他愈发端整的仪容,连连点头道:“好好,真不错,之后再去买双鞋子就完美了。”

一想到这,愁绪又蔓延上他心头。

别说出去买鞋了,现在他连冒头出去看看都不敢,更不要说带着凤凰逃出绛砂城、逃出魔界了。

怎么办?海含珠将百宝袋里的法器符咒一股脑倒出来,冥思苦想。

“这个没用,这个也不行……”

他手上大多是些防身类的法器,剩余的几张符倒是威力很大的雷符,可现在这种情形他用了就会立刻暴露位置。

如果紧紧只是他自己一人的话,海含珠可以故技重施借用浮光如意楼的阵法,只是冒些险而已,但若带上啥也不懂、啥也不会的凤凰……

凤凰紧紧挨着他,好奇看他念念有词地摆弄,拿起一支卷轴小心观察。

“事到如今,不铤而走险不行了……”海含珠哀叹一声,接过凤凰手中的卷轴打开,指着破损的地方说,“这是被任师兄一枪戳坏的,不过这张传送阵法只能用一次,就算完好也用不了,咱俩要想逃走只能重新画一张。”

“……传送、阵、法?”凤凰嗓子恢复,但还不习惯讲话,断断续续地问。

海含珠点点头:“嗯,有了它,我们可以直接回青璃宫。”

“青、璃宫?”

“是我的师门啦!你跟我一起回去,就算我没完成任务,师尊也会很高兴的。”海含珠摸摸他的头,“我还可以请师尊收留你,嗯……如果他没留下你,肯定也会给你寻个好去处的。”

“不要、好去处……”凤凰抓过头顶的手贴在面颊,面露哀色,泪光闪烁。

“你一只凤凰,只要脱了牢笼、认真修炼,没有人再敢欺负你的。”海含珠以为凤凰是怕到外面再被虐待,于是温柔地轻声安慰他,还顺便畅想未来,“到时候你成了承玄大界最厉害的妖修,不管是开宗立派还是做散修隐士,仙魔两界都能横着走,多威风啊!然后我逢人就可以吹牛说‘我海含珠当年可是跟那位大能有过命的交情’,此话一出,定会满座皆惊。”

似乎是想象到周围环绕惊羡目光的场景,海含珠高兴地嘿嘿乐起来。

凤凰听了这没心没肺的安慰,低头避开海含珠的视线,眼泪断线珠子似的簌簌而下,手指攥紧衣摆。

这厢海含珠结束了他美妙的幻想,抬头看到头顶昏沉沉的阳光,又发起愁来:“唉,算了,你功成名就都是后话,耽误之急是咱俩怎么逃出去。”根本没发现旁边的凤凰暗自落泪。

凤凰听到他叹气,勉强抬脸挤出个笑来安慰他。

海含珠却以为他害怕,扬扬手中破损的传送阵,哄他说:“没关系的,我等晚上偷偷出去看看能不能找到青鬼血璧。”

所谓青鬼血璧是将收服的小青鬼炼化而成的结晶,通常用作施咒或炼百宝袋,是比较珍贵的材料;但要用来画传送阵的青鬼血璧需沉入大地灵脉汇集之地至少十年,直到血璧呈墨绿,磨出的墨才能绘制传送阵,埋的年头越长传送距离越远。

——这也是为什么海含珠看到浮光如意楼用传送阵运货会感叹其财大气粗,这青鬼血璧已是难得,浸了灵脉的更是有价无市,一般是各大宗门自给自足。

师尊给他的这张图阵能无视所有禁制横跨仙魔两界,用的墨至少要百年,而现在要他去寻一锭百年的青鬼血璧……要么去浮光如意楼碰碰运气,要么去绛砂魔君殿内偷。

一想到这两个选项,海含珠不禁打个冷颤——他只怕有命去没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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