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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暧昧

 

酒过三巡,众人都吃饱喝足,鱼娘子点了四个弟子,小饭,小菜,小汤,小酒,四个丫头手脚麻利地拾掇起残羹剩饭来,她是肥白丰腴的爽利人,走到楼引殊面前,手一摊。

楼引殊嘶了一声:“今天没钱。”

鱼娘子:“您一身的玉,拆两颗下来给奴家也好。”

楼引殊想起他的玉珠串子就牙疼,有点委屈:“玉都摔碎了……”

鱼娘子眯了眼:“又赊账?装可怜可没用。”

璩润瑾问:“你给丈夫做菜还要钱?”

鱼娘子双手环胸:“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个是天上掉的?大夫您和王爷今天去抄了殷家吧,那么大个庄子,还能没两个子儿吗?”

楼引殊:“真没有,我还受伤了呢,不信你瞧。”

说着,真要捋起袖子给她看。

璩润瑾还没来得及说他不成体统,鱼娘子就赶忙捂上了眼睛:“诶诶诶——我不看!你就知道我怕人血!”

璩润瑾:“你们府里大夫怕蛇,厨子怕血,可真稀奇。”

柔柔女声自门外传来:“鱼妹妹,我替王爷先给着吧。”

李滢若走得亦是缓缓,把银票从袖子里抽出来。

楼引殊:“阿若……”

李滢若浅笑一声:“王爷不必为难。”

鱼娘子犹豫了片刻,还是一跺脚:“算了算了!下次再结!”

“他居然真让妻子给他掏钱,”到了外男住处,璩润瑾忍不住和司素鸿说嘴起来,酒意太浓,他嘴上也彻底没了把门,“这是什么地方?一个怂包配一屋子怪女人。”

司素鸿却说:“寻常嫁娶,妻子带了人住进来,吃用总得花嫁妆,李滢若嫁给他,一文也没有。”

璩润瑾:“你怎么知道?”

司素鸿:“她十数年前曾与一少年剑客青梅竹马,定下婚约,对方身死,她悲痛欲绝下把百担财宝都随那人烧葬了。”

璩润瑾问:“哪个少年剑客配她这般心碎。”

司素鸿默默片刻,说出一个人来:“当阳剑派现任掌门的幺弟霄代,他是我的徒儿。”

璩润瑾立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问:“你是说当阳剑派前掌门的外室之子?”

司素鸿:“是。”

他又问:“那个自小就不见一丝天赋,被掌门认定此生无法练剑的弃子?”

司素鸿:“是。”

璩润瑾第三问,却已经转改了前面的所有。

他问:“十数年前我还是幼童时,姑姑说恶狮岛上的青鬃狮子被仙影宗一少年杀死,那柄吞狮剑也因此认了新主,难道……”

司素鸿:“依旧是。”

他听到这些,除了眼波微动,亦不再有多的情绪。

璩润瑾惊讶于他的诚实,也惊讶于霄代身上的传奇色彩:“他是怎么死的?”

司素鸿阖了眼:“我不知道,他就是这么死了。”

璩润瑾承认自己有点小人之心:“那……那些财宝,不能抢出来吗?”

司素鸿摇头:“她的宗门派人去寻,挖地三尺都不见,其父雷霆大怒,这才把她逐出师门。”

妻子给丈夫掏一顿酒钱,这么想想,似乎又没什么了不起的了,璩润瑾还是晃了晃脑袋:“你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这府邸虽然修得不差,许多屋室却都空无一物,我房中的摆设也都新得很,怕是临时采买的,看来这王爷,实际上是个口袋里无甚实在的穷鬼。”

司素鸿却没再搭腔,静静望着院中圆形的月亮门,璩润瑾也随之看过去,楼引殊一脚迈过门槛,月色洒在他的头发上,晚风凉津津的,他身后跟着女儿,楼仙绰怀里一抱水色被褥,璩润瑾即刻噤声,满脸尴尬,楼引殊毫无所觉似的:“就怕你用不惯呢,最近家里的小姑娘正学着管家,什么都不大周到,这两床被褥是皇祖父赏下来的……”

璩润瑾突然“啊——”地大喊一声,猛地一跃,满面烧红地蹦到树上去了。

楼引殊哭笑不得:“怎么了?”

楼仙绰嗤笑一声,璩润瑾一言不发蹲在树上捂着嘴,自己喝多了也就罢了,还背后议论人家家事,议论两句也就罢了,还说嘴说得停不下来,这……这也就罢了,可非让楼引殊和那小姑娘听见了,对方还是满怀好心抱着被褥来怕他晚上睡不好的!

他羞愧得一言不发地蹲在树杈上,楼引殊也摸不着头脑,让小丫头把东西往院中小童手里一递:“兰娑验点了库房发觉几床被子收着,几日前才晒过,软和着呢,这么晚府里丫头们都睡下了,我才想起来这回事。”

司素鸿说:“稍等。”

转身摸了袖中,竟拿出几张大银票来。

楼引殊:“这是干嘛呀!”

司素鸿低头看他:“你缺钱。”

楼引殊挠了挠颈侧:“又不是揭不开锅了……也不能拿师父的钱呀。”

司素鸿:“我还要在此留居一段时日,不可白用你的。”

楼引殊语气软化,看来这钱对他来说的确是个大诱惑,可他和司素鸿推来推去,最终也还是没收:“我每隔些时日会去衙门支领的,没关系,再说也是我招待不周。”

司素鸿:“老皇帝拿了你的玉山,不给你实在些的赏赐吗?”

楼引殊只嘻笑过:“天恩难测,人各有命嘛。”

司素鸿半晌问:“你又戴了那玉?”

楼引殊哑口片刻,那些可都在衣服之下:“你怎么知道?”

司素鸿:“我听到的。”

他面上一热:“这是我母妃老家的习俗。”

司素鸿:“我能看看吗?”

楼引殊脸上更热了:“那不成。”

司素鸿也似乎意识到不对,默默片刻后又说:“也对。”

楼引殊舌头有点打结了:“夜深了,我就先回去了。”

司素鸿:“嗯。”

他身边很少有下人跟着,拍了楼仙绰后脑勺让她早些回去睡,自己闲逛也乐得自在,低哼着遥远记忆里的某首老歌,正哼到“明月半倚深秋”,颈后一痒。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走出去两步才反手摸了摸脖子,又是一张折得整齐的银票塞在后领里。

夜莺低飞般灵迅,送钱的财主已然没了身影,楼引殊晃了晃脑袋,笑而纳之。

既然来人不想声张,他也厚了脸皮没在第二天碰面时道谢,只把钱交给鱼娘子,让她好生招待着。是以后来几日,好饭好菜把二位客人吃得走路都晃荡。

似乎司素鸿对楼引殊的疑虑已经消了大半,但璩润瑾还是有几分不信任,他也做了一回梁上君子,听他又搂了女人进屋,到了里屋,互道一句早睡,就真的一个地上一个床上,各自睡了。

这回是在楼引殊自己的屋子里,不知道是个什么女人睡在地上,声音鬼灵灵的,问他:“王爷,我想问一天了,璩大夫是什么来头呀?”

楼引殊哈哈笑了一声:“觉得他好看?”

女人爽朗笑道:“还是王爷您懂,我瞧璩大夫眼睛像星星似的,可漂亮了。”

璩润瑾暗自紧咬了牙关。

楼引殊随口答道:“玉脉谷三代……啊不,两代单传,他爷爷那一辈还是有旁支的,也算是个天之骄子,听说他三岁识药五岁练针,会说的第一个字便是‘治’。”

女人:“这是您胡诌的吧?”

楼引殊:“哪能呢,你明日亲口问他不就是了。”

女人:“我可不敢,瞧着他不大爱搭理人的样子,对枫姐姐也虎视眈眈的……呀,他们俩不会是……”

一切尽在不言中,璩润瑾还是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楼引殊又笑:“枫夫人不好这口,至于璩大夫嘛,想来少年心性,左不过是不忿自己在神医榜上落了枫夫人一头,可不想他们差了好些年岁呢。”

片刻后又说:“嗳,也未必,金童玉女这么打打闹闹的,二人倒真有几分可爱。”

嘎地,梁上青瓦一响。

女人:“他会超过枫姐姐吗?”

璩润瑾:那是自然!

楼引殊:“其实枫夫人也说过,她们的医术相差无几,两人都已经读遍世上医典,看了千号病人,学识经验,都已到了头了。”

女人:“那枫姐姐怎么胜过他的?”

楼引殊意味深长:“想知道呀?”

女人:“自然!府中众人都喜欢她,我得帮枫姐姐防着点!”

又小声道:“我才不会见色忘义呢。”

璩润瑾面上发红,还是竖起了耳朵。

楼引殊:“你猜。”

嗒嗒,房上细瓦再度被璩润瑾一震的手敲响,好在楼引殊和房中美人都无所察觉,反倒把璩润瑾自己吓了一跳。

女人:“切,不说便算了。”

楼引殊戏谑道:“因为枫夫人有我呀。”

女人把头蒙进被子里:“听不见,听不见。”

女人把这话当了放屁,璩润瑾倒真的细细思索起来,他虽然不会直接和女子肌肤相触来施展医术,可天下男体女体都是大差不差的,唯独楼引殊……

楼引殊:“诶,小鬼。”

璩润瑾再度冒了一身冷汗。

女人:“不是小鬼,是小癸。”

楼引殊:“你怎么知道我叫的哪个鬼?”

小癸:“听语气听出来的。”

楼引殊:“我记得明儿你要陪着鱼娘子去酒庄上,怎么今天跑来和我一道了?这边出角门可不近。”

小癸:“你身上沾了不干净的东西,我不放心。”

楼引殊轻轻地叹了口气。

小癸:“我知道我的道行太低,不如师兄姐,可多一层保障就多一层安慰不是?”

楼引殊:“冲你这份情,我将来定给你找十七八个小白脸。”

小癸:“谁说我喜欢小白脸了?”

楼引殊:“那璩大夫……”

璩润瑾很想怒吼:璩你个鸟大爷的大夫!

小癸:“我天生犯阴邪,所以喜欢阳气足的小白脸。”

楼引殊:“他阳气很重吗?”

小癸:“嗯,不过他今日换了衣服以后就没那么重了。”

楼引殊和璩润瑾都同时想到了什么,一个大喊“睡觉睡觉”,一个满脸通红,赶忙一跃而下跑了。

半晌,想起玉脉谷也携了人随武林盟一行前来,还是咬牙修书一封给他的姑姑。

第二日王府内自发开始热闹起来,从也不甚知晓的枫无疾那儿打听了才知道,楼引殊的祖母,现任皇帝的英妃竟然就住在府里,离她的寿辰没几日了。

璩润瑾曾随家人到过宫中为某位达官贵人医过病,穷奢极欲的雄大皇宫让他至今想起,亦难掩震色,老皇帝久久不死,又从前朝内廷中搜到一门长生之法修炼,至今一百二十二岁,孙儿都熬死了不少,他却还在搜罗天下美女,听说现今又得了个十六岁妖媚新宠,日日荒淫无度。

奢华的宫室里却也塞了许许多多变老的美女,老皇帝对这些皱纹横生的女人没了耐心,彼时又正遇上一回国库吃紧,竟“开恩”将五十岁以上的妃嫔放出宫去,能像英妃这般跟了儿子,儿子没了还有孙子,能吃饱饭有个屋子住,竟也还是中等偏上了。

皇帝儿孙太多,摸爬滚打,过了几代,混到要饭的也不是没有,老娘只得跟着儿子一同讨饭,跟着女儿一同挑夜香。

有些没得生养的女人离了宫,一辈子没干过能养活自己的活计,娘家已经换了家主不认的,傍身之物被抢走的,钱财花光的,被人耻笑打扰的……一个个走得实是惨不忍睹。

璩润瑾也咋舌,这么想来,这满院美人一起劳动收拾的画面,竟也没那么诡异了。

离正日还有些日子,城外出了殷家的事,楼引殊意思是“俭办”,排场还是不输于昨日的洗尘宴的,能出力的便杀鸡宰鸭,不能出力的便写寿帖,拨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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