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醒来
先是一片混沌的黑暗。意识不断下陷,脑海里有一股不属于自己的精神力在疯狂挣扎和冲撞,每每凝聚起一点思绪就被外来的力量冲散。
黑暗中连时间都不复存在。
秦源普林斯再次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修复舱里,轻柔的浅绿色液体萦绕在周身,透过营养液可以看到外面纯色的天花板和柔和的灯光。
不是那个昏暗的地牢,没有那些面目丑恶的下人和刑官。他感受到自己的手脚,上面也没有铁枷坚硬的触感。
脑子里有个模糊的人影,披着金红长袍,头戴冠冕,面孔却扭曲而模糊,像地狱中索食的恶鬼。恶鬼向他扑来,又中途溃散成一阵黑烟,被自己伺机而动的精神力笼罩压下。黑烟挣扎起来,宛若沸腾的液体,在精神力形成的薄膜表面顶出一个又一个突起。让人联想到肿瘤、脓块。有些恶心。
旁边突然传来物体砸在地上的声音,把雄虫从精神世界的意象的不适里拉出。他微微侧头,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几步赶到修复舱前,有些踉跄地停下。来者有着黑色的头发和双眼,面孔在流动的营养液外看不真切,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什么。
心里涌上莫名的情绪。他抬起手敲了敲修复舱的玻璃,动作有些僵硬。
舱外的人似乎被不大的敲击声惊醒,手忙脚乱地点了几下,营养液被抽出,舱门向两侧划开,久违的空气吸入肺腑,直到此刻,秦源普林斯才真正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他想坐起来,身上软绵无力,一只手在背后轻轻把昏睡了许久的雄虫托起,然后又迅速移开。
普林斯这才把注意力放到旁边的雌虫身上。他怔了一瞬,险些没认出眼前的人是谁。
“……凯德?”似乎是营养液的功效,雄虫的声音并不干涩。他浅到近乎无色的双眸落在凯德身上,表情带上一丝诧异。“你怎么,瘦成这样?”
昔日健壮的军雌好像大病一场一样,脸颊瘦削,眼窝深陷,血丝爬满眼球,眼底是青黑的,双唇干裂,下巴上还有一层不短的胡渣。制式的军装挂在他身上,探出袖管的手腕细到亚雌都能握住,只有一层肌肉紧贴着骨骼。此时正垂着头,跪坐在旁边。
吸引普林斯把他留在身边的那种蓬勃而鲜活的生命力好像已经被抽干了。曾经神采奕奕,藏着仇恨和野心的双眼变成了一潭干枯的泥沼。有人深陷其中。
凯德注意到雄虫的视线,触电一样把双手藏到身侧。
雄虫沉默下来。他的意识被困在阴暗逼仄的监牢里,更远的记忆像是蒙上一层浓雾。潜意识似乎在心疼。凯德是他的雌君。
但又有另一个声音,充斥着恶意和愤怒——他变成这样才是理所当然。一切都是拜他所赐。
“我的终端呢?”他换了个话题,也回避了与雌虫有更多交流的可能。
雌虫跪坐在原地没有动,伸手从侧面抓了一下,双手递上一个巴掌大的透明事物。
接过终端时,手指不可避免的相碰。普林斯顿了一下。有些凉,他突然想起刚才被扶起来时,背后的手同样没什么温度。但他习惯性地什么都没问,似乎这才是他们熟悉的相处模式一样。
虹膜扫描解锁,然后用终端操控修复舱靠背升起,他看着弹出的窗口:“欢迎回来,秦源。”
良久,他才点开新闻和简讯。
确定雄虫的目光停在终端上之后,凯德悄然抬起头,满是血丝的双眼盯着他,目光描摹着他的轮廓。
屋里的灯光温柔地洒在雄虫白皙的面庞和银发上,度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同色的长睫垂下,琥珀般的虹膜映着终端的幽光,高挺的鼻梁,再往下是浅色的唇,宽松衣衫下挺拔的身躯,无一处不完美,只有神的宠儿才能被赐予这般容貌。
他的雄主如今正安然坐在他面前。一位精神力s级的亲王,本当如此,一生安稳悠然,高高在上,由他的雌侍和子民供养。
像梦一样。他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一抽一抽地疼起来。
在皇宫地下,那座肮脏的监牢里发现早已公布死讯的雄子时,凯德第一次觉得自己该死,觉得这次谋反是个错误。从初见就宛若月光和神明般的雄主,在他驰骋战场,风光无限的时候,在地下被囚禁,饱受折磨。高贵的亲王因为他沦为囚徒,被铁链锁在那间狭小的牢房,浑身血污,奄奄一息。
他不敢再想雄主的遭遇,更难以承受。他不顾一切地把雄主送入治疗舱,日夜守在旁边。
两个月,他煎熬了六十多天,终端监测到雄主醒来时,他带翻了椅子,冲到治疗舱旁边,看见那双漂亮的眼睛隔着浅绿色的营养液落到他身上。
他欣喜,又担忧雄主的身体状况,不知那些伤有没有留下后遗症,然后开始惊惶和恐惧,雄主或许会恨他,让他滚开。
但什么都没发生。雄子只是对他如今的外表展现出一点惊讶,然后泰然自若地要去终端查看这段时间的信息。
雌虫的视线停留在雄主手背上突起的青色血管上。他在窃喜,没有遭到雄主的厌弃。
这是动荡的一年。简讯几乎每天都在更新,若是变成旧时代的纸张,便是铺天盖地的雪花。
新任的虫皇是位不折不扣的暴君。帝国大厦将倾,虫皇数起刀兵,荒淫无度,凭借s级的精神力支配军部。
上将凯德,普林斯亲王的雌君通敌谋反,撕开了帝国最后的遮羞布。
虫皇派遣普林斯亲王前去和谈,叛军首领之一的凯德对自己的雄主痛下杀手。
秦源普林斯亲王逝世。
然后是各种叛军战事大捷,直到皇都沦陷。
大部分身居高位的军雌都不满于虫皇的蛮横独断,直接精神控制雌虫的行为,令为玩物或是武器。
叛军的队伍越来越壮大,皇都沦陷只是迟早。只是那位精神力高达s级的虫皇居然就那样接受被俘令所有人诧异。
秦源对此嗤之以鼻。虫皇少了一半精神力,恐怕早就惶惶不可终日,或者快成了白痴。
算算时间,从他“死”后过了半年,皇都沦陷是两个月前。原来他在地下待了接近四个月,然后又在治疗舱里躺了两个月。
他闭了闭眼,精神力的暴动让他的脑子有些混乱。但是,他在此刻醒来,应该与虫皇有关。
空气像凝滞一样。劫后余生的窃喜渐渐褪去,凯德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雄虫的双眸上,妄图窥见他的想法。他又生出一种可怕的猜想,如果雄主已经决定离他而去,或只当他是无关的陌生人呢?现在只是情况尚不明确才屈居于在这里呢?
“雄主……”嘴擅自张开。
秦源扭头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雌虫被他的神色冰了一下。本就发凉的身躯像本浸入冰雪。
见他没说话,雄虫继续翻起终端,随口问道:“虫皇呢?”
他没看到雌虫僵住,缓缓低下头,额边的碎发打下一片阴影,遮住眉眼。
“还活着。您希望怎么处置他?”凯德有些应激似的摩挲起手指。
虫皇被俘后时常神志不清,有一次审问他时,精神力本质还在的虫皇把他拉进一段记忆里,让他被迫“欣赏”了虫皇在手足身上实行的娱乐活动。
他眼睁睁看着尖锐的利刃隔开雄主白皙而脆弱的皮肤,刺目的鲜血从刀口溢出,看见雄主因疼痛而痉挛,仍旧面无表情,眼角却流下生理性的泪水。
然后他强行脱出记忆,差点当场杀了虫皇。那只肮脏丑陋的雄虫在他手下发出狰狞的大笑,像毒蛇一样喷洒毒液:“这只是刚刚开始,你都杀了他一次,怎么还不敢面对这些?”他一度陷入深渊。
最后,他逼着虫皇,看完了那间地下囚牢里的全部记忆。
他看着眼前冷淡又温和的雄虫。没有伤口,没有鲜血,手脚面庞都是完好的,仍旧宛若造物主最完美的造物,那些记忆和过去就像梦一样。怎么样都好,只要他能这样好端端地坐在他面前就可以。
“嗯。”秦源动了动身体,还是没什么力气。“过几天我去看看他。”
“是。您……”凯德有些茫然。雄主的态度太过平淡自然,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您不怪我吗,不恨我吗?不恨虫皇吗?
“给我拿支营养剂。”他的话被雄主打断了。
雌虫应下,在个人终端上吩咐人去取。似乎,雄主不是很想听到他说话?连续两次如此,连近况都是从终端上看,却不问一旁的亲历者。
他一直都猜不透这位亲王殿下的想法,直到现在,他以为那层障壁会因伤痛裂开缝隙,哪怕是痛苦或者仇恨,可他依然令人绝望地不动声色。
敲门声响起,雌虫走到门口,去取亲信送来的营养剂。
秦源从背后看他,那身衣服挂在雌虫身上,下摆空荡荡的,他没有穿鞋,裤腿下露出脚踝,踝骨和筋络显得格外突出。
雌虫一步都没离开这个房间。他拿了两支营养剂回来,一转身,迎上雄主的目光。那双近乎透明,浮着细碎光影是眸子正注视着他,他心跳漏了一拍,一时间忘记打开营养剂的盖子,就那么递了上去。
军用营养剂的瓶口是一块密封的透明材料,侧面有一个小缺口,往往需要用蛮力撕开或者利器割断。
秦源没在意,但大脑还没有习惯控制双手,他用力,手指错开,营养剂脱手直直掉下去,被雌虫下意识接住。
他挑了挑眉,抬起双手打量一遍,皮肤光滑,指节分明,看不出什么问题,动了动手指,感觉也还算灵活。大概就是大脑还没适应,毕竟手筋断了一段时间。
“抱歉……雄主,是我的疏忽。”雌虫看见他的动作,一时间脸上血色尽失,侧身撕开营养剂,呈到雄虫面前。
后者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好笑。感觉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
现在他推翻了臃肿颓废的帝国,解放了无数被帝国奴役的雌虫,现在还没有发布建立新政权的公告,不过应该会很快。届时凯德会变成什么,新的皇帝?还是第一元帅?现在这样照顾和看守自己,甚至跪在这里服侍,多少有些,讽刺。
秦源抓住自己雌君的手腕,就着他的手一点点吸完液体的营养剂。入手的肌肉瞬间变得坚硬,能清楚地摸到骨骼。
一个军雌不该短时间内消瘦成这样,液体营养剂便于食用,虽然味道一般,总归能提供必要的营养。体温也不正常,大概有激素紊乱的原因。可军部不会缺安全有效的抑制剂,除非是他自己刻意……
那又何必呢?做给自己看吗。一个旧帝国的亲王,没有势力,没有筹码,已经毫无用处,也不需要提防,如果他不专门救治,甚至不会活到现在。
丝毫不知道雄主想了多少的雌虫正手足无措地举着营养剂。他没想到雄主还会触碰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像个架子顺着秦源的力道移动。直到营养剂喝完,手腕被松开,他才如梦初醒地从旁边取过一杯水递过去。
也许雄主并没有那样厌弃他?
水是正好可以入口的温度。秦源想到被兄长囚禁的那段时间。为了消磨自己的精神和意志,或许还出于长久以来不如弟弟的嫉妒愤恨,那位天性扭曲的虫皇让人在他身上制造了无数伤口,割断他的手筋脚筋,企图让他崩溃求饶,好趁虚而入吞噬自己的精神力。
而自己被带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有意识了,想必情形不会太好看。也许是那是吓到凯德了吗。
不过自己那位兄长,在帝国危难之际,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精神力超s进阶上。还不敢直接夺取兄弟的力量,要先折磨,让他崩溃,再大快朵颐。
显然,他的兄长失败了。来自虫皇的精神力又躁动起来,这次格外激烈,秦源不得不调用更多精神力压制暴动的外来者。于是他向后倒去,不再分心控制身体。
“雄主!殿下?”他被凯德接住了。雄虫靠在凯德怀里,银色的长发顺着雌虫的手臂滑开,他皱起眉,脸色有些苍白,细密的冷汗从额角渗出,脆弱得仿佛就要碎裂。
雌虫肉眼可见的惊慌起来。
“您怎么了?伤还没痊愈吗,还是刚才的营养剂有问题?”
正在精神世界里与虫皇纠缠的秦源没有理会他,顺便试探他的反应。
“抱歉,雄主……治疗舱,对,您也许需要治疗舱。”得不到回应的雌虫语无伦次地念叨。
“不,不对,您已经在里面躺了六十三天,他应该把您治好了的,它帮不了您,抱歉,抱歉,我又让您受到伤害了,马上,给我一点时间,医生会治好您的,医生马上就会到,您不会有事的……”
他的雌君听起来要哭了。
有些不对。
他为什么会这么害怕?
“不用。”秦源睁开眼睛,手背轻轻按住雌虫的胸膛。抱着他的人愣在原地,终端从手里脱落,摔在地上。
“您感觉怎么样?”凯德紧紧盯着他的脸,嘴唇抿成一条线,原本不正常的体温都上升到有些灼热的地步。
“抱歉,医生马上就到,请您再等一下……”
“你怎么回事?”雌虫又在道歉了。他的反应夸张到有些不正常,好像有些应激。看起来比起脆弱的雄虫更像易碎品。“我没事,不用这样。”
凯德沉默。秦源注意到他的小动作,有一缕银发不知什么时候被捏在他手里,一下一下摩挲。
雄虫靠在他怀里,浅色的眼睛直直盯着他。
“抱歉,雄主……我看了一些,虫皇的记忆。”他移开目光,盯着手里那缕银发,语气急促地说出后半句话。
秦源差点没压制住虫皇。他皱起眉,心里给已经判了死刑的兄长又加了一笔。
虽然他自己可以像操控者一样,俯瞰自己的经历而很少被情绪左右,但对于其他人,何况是对自己心中有愧的凯德来说,那些场景有些过于刺激了。
他的雌君被那些记忆里的画面吓到了。恐怕还觉得因为他自己才导致雄主遭受这些非人的折磨。
门铃再次响起。雌虫小心翼翼地把雄主放回治疗舱,到门口几步的距离被他缩短到一瞬间,有些急躁地把医生请进门来。
不过,不就是这样吗。秦源这样想道。
穿着白色长褂的医生匆匆赶来。那医生是个斯文的中年亚雌,不像军医,大概是凯德找来的。
他还带来不少医用仪器,都摆在隔壁的房间里。
检查有些繁复,秦源没拒绝,他也需要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
他在凯德的搀扶下站起身。这栋房子有三层,他们此时在顶层的主卧里,本该是衣帽区的位置放着治疗舱。左右两边是盥洗室和露台。仪器停放在侧面连通的次卧里,对面是个宽敞的旋转楼梯。
“殿下恢复得很好。”医生翻着检查数据。
凯德面色仍旧不太好,看起来并没有被这句话安慰到。
雄虫的身体已无大碍,只有精神力波动有些异常。相较于有记录的同级雄虫,他的精神力有些过于活跃了。
秦源联想到浑浑僵僵的虫皇,答案昭然若揭。
这不是医生能知道的话题。亚雌开了些稳定精神力的药物,嘱咐殿下多到处走走,然后擦了擦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想要告退。
但是雄虫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