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送走个案後,我拉拉身上的白袍,走向柜台,助理圆圆赶紧把手机收起来,笑脸迎向我。
「哎呀,我们斑马鱼诊所的小班班医师果然厉害,一解说完,个案都马上预约疗程!」
我啧了一声,「说了多少次,这不是诊所,也不要叫我医师,这样违反医师法。」
圆圆推了我一把,「你又没有宣称在身t上的疗效,而且啊,老班医生开发的这一套,超科学的??」
「好啦,刘小姐是第几例?」我提醒圆圆整理个案纪录,她翻看纪录本回答我,「第九十八例了!」
「那快了??」我低声沉y,努力集满一百个病例,是这三年来我一直一直努力的目标。
「小班班医师,现在一点三十五分,你预定下午两点去给拉杰烫头发,才真的是要快了。」
「啊!糟糕!你怎麽不早讲啦!」我一边跑一边脱下白袍,窄版白袍卡在肩膀的位置脱不下来,圆圆还帮我拉了衣领,我才顺利金蝉脱壳。
奔到电梯门口,我按了往下,但电梯就是一直停在五楼,不知在蘑菇什麽。
我啧了一声,用力按了好几下电梯按钮,虽然明知这样一点用也没有。
最讨厌迟到了!
好讨厌好讨厌好讨厌!
正当我抓着头发,还抬起脚准备踹电梯门时,叮!电梯门打开,里头背着小婴儿的年轻母亲一脸惊恐,妈妈还伸手护住婴儿,好像我是手持炸弹的恐怖分子一样。
我一秒恢复平静,拨拨头发,绽放一朵美丽亲切大姊姊的笑容,假装什麽事情都没发生,优雅走进电梯。
没事没事!
●?●
冲出计程车,我跟着前面的客人闪进拉杰发廊的自动门,看看墙上的时钟,呼,两点零一分零五秒,应该不算迟到。
我向柜台自报姓名,柜台小妹面有难se,「班洁瑜小姐,不好意思,您预约店长拉杰的服务,但是他临时肚子痛请假,我们打您的手机都没接??帮您预约改天,还是安排其他设计师给您呢?」
我的脸当场垮下来,老娘要si要活赶过来,结果这个拉杰跑去拉肚子!
小妹缩着肩膀望着我,她大概以为我会发飙,但我只是叹了一口气,而後开口。
「我呢,今天、现在、立刻、马上就要弄我的头发,麻烦另外帮我安排一位设计师吧!」这间拉杰发廊要价不斐,半年前在个案的介绍下,我才来到这间远在我生活圈外的发廊,希冀能救治我的扁塌头发,果然拉杰妙手回春,一试见效。
能在这发廊当设计师的都不会太差,我相信店长拉杰的眼光,於是小妹引领我洗好头坐下来,并交给我一叠发型书。
「班小姐,请稍等哦。」
我点点头,没问题,姐不介意等人,只怕被人等,知道有人在等我,而我一时半刻到不了,这好像有一个巨大的食物卡在食道,吞不下去,吐不出来,难受得只想捶x口。
小妹端来康福茶,我端起杯子啜了一口,「班小姐,待会儿由一位设计师zebra为您服务。」我一口康福茶差点喷出来,怎麽会有人英文名字取作zebra,斑马?
我来这发廊三次,每位设计师都见过,我望向其中一位正在讲电话的男子,他梳着非洲式的编发,身穿垮k、皮肤黝黑,没有人b他更适合zebra这个名字了;我想,五分钟後,他就会一边yoyoyo一边走向我,动作慢一点没关系,非洲style嘛!希望他不要把我头发烫成跟他一样就好。
没想到,那位非洲编发设计师讲完电话後直接去上厕所了,走向我的,是个面容清新白净的男设计师,一身白衬衫、浅se牛仔k,眼珠子乌黑如墨,我忍不住盯着他看,那真是一双黑白分明、非常漂亮的眼睛。
这位年轻男设计师我也见过,但是没打过招呼。
「斑马鱼小姐。」他看着我的服务预约单,抬眼问我,眼神清澈。
「你怎麽知道我工作地方的名字?难道你是来谘询过的客人?」之前为了避免拉杰问东问西——很多发型师会和客人聊职业聊婚姻感情,但我只想安安静静弄头发——因此,凡是剪发、按摩、搭计程车,只要有人问我是做什麽的,我都一律回答「泌尿科诊所助理」。
通常对方就会安静下来,特别是男x。
但这位设计师看起来像是完全没见过我;而且,听到我的反问後,斑马设计师皱皱眉头,他定睛仔细看了看单子,「我是说您的名字??啊,不好意思我看错了,您是班洁瑜小姐。」
他神se一赧,脸颊微红,还吐吐舌头,看来有点不好意思,我反倒跟着脸红,他这样看起来??有点可ai耶。
「班小姐刚刚提到什麽谘询?」他抓住我的问题,偏头望着我,这男人怎麽总是一脸无辜又萌萌的样子呢?我红着脸挥手,「没事、没事。」
「好,这是我的名片,我中文名字是余刚,请多指教。」
余刚,我还鱼缸哩,我收下名片,他言归正传,「班小姐想做什麽发型?」
我们开始讨论头发的长度、卷度、层次,鱼缸先生虽然念错我名字,对於头发,他倒是jg准抓出我要的感觉,我们达成共识以後,他安静地为我剪发和上发卷,他的手很修长,但手势很灵巧,当他凑近我时,淡雅沁人的茉莉香气窜入鼻腔。
一位助理闲了下来,经过我们时,自动走过来帮忙上发卷,但她手脚有点粗重,最後她帮我戴耳罩时,一绺头发还被她指尖拉扯到,我闷哼一声。
鱼缸先生冷冷看了助理一眼,她缩着脖子退下,他帮我将那一绺头发拨到耳後,重新轻轻戴上耳罩;当他的指腹碰触到我耳廓时,像是有电流窜过,我浑身一震。
我抬眼望他,他也看着我,眼神闪动了一下,我才发现我们距离有点近,而他的手仍然轻触我的耳朵,没从我的耳边放下。
我禁不住一愣,他的动作、这样的场景,怎麽感觉有点熟悉?
我没交过男友,真不知道这样似曾相识的印象哪里来的。
鱼缸先生和我静静对望了一眼,他乌黑的眼瞳泛起波光,过了一会儿,他才放下手,为我罩上活像飞碟的加热罩,我抿着唇不知该说什麽,只好假装什麽都没发生过。
鱼缸先生也是打算这样吧?不知为什麽,我感觉有点失落。
烫发需要一个小时,通常这时候,设计师即使没有其他客人也会先告退,但这位鱼缸先生拉张椅子坐在我旁边,迳自摺毛巾和整理东西,就是不离开我身旁。
像是一缸安安静静的鱼,余刚果然是鱼缸。
当鱼缸先生帮我拆下发卷,再次修剪并吹整後,我看见镜子里焕然一新的自己。
「很漂亮。」鱼缸先生轻轻说,我脸蓦地一红,「谢谢。」
「我是说头发的卷度??」鱼缸先生做了非常多余的解释。
我感觉耳根都热烫起来,表面强装镇定,心里暗自下决定。
下次我还是找拉杰好了啦!
这什麽鱼缸先生,我一定要假装没看过他,反正鱼缸本来就是透明的,活该被无视!
●?●
但是,镜子里的头发,让我无法忽视。
这是距离我遇见鱼缸先生两天後的早晨,我嘴里叼着牙刷,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自己洗头後,在柔顺又有蓬度的头发中,有一撮变得极度扁塌,看起来超怪,我回想鱼缸先生教我的整理方法,但手笨的我完全做不来,我决定提前造访发廊,请拉杰伸出援手。
我火速出门,一踏进发廊,赶紧奔向正在咬大汉堡的拉杰,「快,快救救我的头发!」
「欸??」他举起右手,食指缠上厚厚一层绷带,好像木乃伊的手,他表情无奈极了,「我的手受伤了。」
「一下拉肚子,一下手受伤,你是怎样?」我大叫,拉杰扁嘴的表情很和他的落腮胡很不搭嘎,他还学小狗啜泣,「人家手手被门夹到了啦。」
我险些昏倒,拉杰又咬了一口大汉堡,「那天是zebra帮你弄的吧?」我还来不及阻止他,他就转头大喊,「zebra——zeee—bra——!」如果是在非洲,他的声音恐怕已经穿透撒哈拉沙漠了。
早晨薄薄的yan光中,鱼缸先生向我走来,他这天一身白se设计感t恤,衬得肤se更加乾净;他圆睁澄澈的眼,眼瞳一亮,好像刚点亮的小灯,我有点紧张,抬起右手,试图来个自然随意又不经意的「嗨」。
我期待他的回应。
「早安您好,欢迎光临!」
出乎我意料,非常生份又制式的问安招呼从他口中冒出来,接着,他一边瞄柜台预约单,一边看我,「请问这位小姐是预约我的服务吗?」
「咦?」我一愣,「我、我不是两天前才给你烫过头发?」
我忍不住用手捂住心口,如此才能安抚我所承受到的重击,我这麽没记忆点吗?明明我走在路上回头率还不算低的。
「班小姐,别、别这样!等一下!」拉杰急到有点口吃了,他推了推鱼缸先生,「这是你大前天的客人啦!其实是我的客人,只是我那天不舒服啦!」
拉杰指挥柜台妹妹快手快脚翻出记录本,「班小姐她做的是??我看看,热塑空气烫。」
鱼缸先生看着记录本,一脸恍然大悟,「喔,了解,请问斑马鱼小姐,还有什麽需要我为您服务吗?」
还是想不起来?我捂着x口,他的恍然大悟一点都没让我好过;拉杰看我一副重伤的样子,推推鱼缸先生,「zebra,自己解释清楚!」
鱼缸先生点点头,「不好意思,我没能记住您是哪位,因为我是——」他稍微顿了顿,才缓缓开口,「前向x失忆症患者。」
「蛤?」我张大嘴,鱼缸先生掏出上衣口袋中的卡片,开始念诵,「前向x失忆症是指??」
「是一种失忆症,病患无法创造累积新的记忆,只能记得发病以前的事情。」我打断他,声音听来淡定但实则微微发抖,然而,专有名词依然流畅地从我口中冒出,我就像语音版的维基百科一样。
「你有听过呀?」鱼缸先生绽开一朵清新笑容,「那就好,希望我的病情不会对你造成困扰,那你今天来,是有什麽问题呢?」
我深x1一口气,说明了头发不好整理的情况後,鱼缸先生拨了拨我的头发;他解释道,助理弄的发卷没上好,造成发流不顺;他将会帮我补烫,并且不收费用。
於是他帮我上发卷,我再次被盖上加热罩;等待的时间,他又再次化身为安安静静的透明玻璃鱼缸。
但我无法忽视他。
从镜子影像中,我看着他俊俏的鼻梁弧线,细致的五官,心里一动,忍不住开口。
「呃,zebra,你有前向x失忆症,那你的生活还好吗?」
他点点头,「拉杰是我表哥,我出事前就在这里上班,工作内容都是我记得的事情,只是我永远记不住客人的名字,非常抱歉。」
「但你的技术很不错,做出来的发型也很时尚,没有跟不上cha0流??」我稍微顿了顿才继续说,「果然,人类对事件的记忆,和如何做好一件事的记忆,有不同的储存路径和方式。」
「你对人类记忆有研究啊?的确,我的医生也是这样跟我表哥说的。」鱼缸先生似乎非常惊讶,我点点头,「是有那麽一点了解。」
鱼缸先生给我一抹舒展开来的笑颜,「虽然我记不住新技术的名字,但是我的手好像一学就会;每天早上我起床後,会看到床头有本笔记本,我都会仔细,里面写了很多我需要知道的事情,像是我的手机号码、我家住址、提款卡密码;还有当天要做的事,像是缴水电费等等;最後就是我前一天会准备好当期的发型杂志,早上看一下就能理解最新流行的趋势;当然,每天晚上,我也一定会好好准备第二天需要的东西,总之,每天睡前我要做很多很多的事,待办事项清单b你的头发还长呢。」
「通常这样的疾病是因为脑部受伤,你是??」我小心翼翼探问,本来想问他怎麽患上这疾病的,想了想,还是改口,「你得了这样的病,会难过吗?」
「既然我睡醒就会忘掉前一天的事,那表示我不会有什麽难过很久的事情,对於烦恼很多的现代人而言,我反而是幸福的。」他漾起一抹笑容,看起来就像他身上的衣着。
纯白,乾净,淡然。
像是公园里盛开的茉莉花,我不是说他很y柔,他虽清瘦,但t恤下的手臂可是很jg实的;而是他整个人那种清净如初雪的美好感觉,跟茉莉真的很像。
「斑马鱼小姐,仔细一看,其实你的白头发有点多,如果染个本季流行的粉雾摩卡se,白发看起来就不会这麽明显,不赶时间的话,要不要试试看呢?」鱼缸先生问道,我叹了口气,我才二十三岁,但不知为什麽,白头发就是长个没完。
「粉雾摩卡?这也是你今天早上看来的吗?」我瞄了鱼缸先生一眼。
他微笑点点头,看着那温柔无害的笑容,加上染发只要一小时,算算时间,我还赶得上十一点的个案,於是我点头了。
我脑波真弱,但是,谁能拒绝鱼缸先生的笑靥呢?
他的生意想必很好,一定有很多像我这样希望被他记住的nv客吧,我有点心酸。
鱼缸先生有其他客人,将近一小时後,他才回到我身边,轻轻柔柔为我洗净并吹整染好的头发。
如果说大前天的我烫发後焕然一新,今天的我,在新的发se之下,在镜中看来更加甜美可亲;鱼缸先生让我照完镜子後,帮我卸下发袍,一直到我结帐签完信用卡,我心里一直考虑着要做一件事。
现在不做,下次见到鱼缸先生,不知道是什麽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