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04
内战如火如荼,一边是北竞王,一边是撼天阙和苍越孤鸣,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后者已经是强弩之末,都靠撼天阙撑着。如今能决定未来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铁军卫支持谁,另一个是撼天阙能活多久。
任寒波甚至觉得自己可以一直在旁观视,直到最后,他混入了龙虎山的散兵游勇之中,撼天阙一直寻找机会想要钓出竞日孤鸣,唯一的胜算就在于此,只要竞日孤鸣死了,再强大的军队都会失去信心。
到了冬天,一年的内战终于稍稍冷却下来,无论是哪一方都一时没了动静。驻扎在龙虎山外围的部队本就来自不同势力,不打仗的时候恨不得内部先打一架,这时候苗王子就会一个个拜访各个部族首领,做一些无谓的抚慰的仪式。
苍越孤鸣又一次前去拜访铁军卫,上一次他来的时候很狼狈,万里边城的兵士把他赶走了。如今重临故地,他已经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赶走了,而且可以相当冷静的回想那时的狼狈。
王者只有在实力具备的时候才是王者,空有名目是不够用的。铁军卫只是赶走了他而不是抓住他送给竞日孤鸣,已经足够说明立场——至少铁军卫并没有完全投靠竞日孤鸣。
他的机会很小,不是没有,所以他要尽力抓住这一丝机会。
铁骕求衣很客气的招待了苗王子,所谓的很客气在于不仅听了苗王子如今的看法和劝说,还提出了一些自己的意见。如果当初王子能维持如今的冷静,这次会面一年前就会发生。
然而,一年时间过去了,铁骕求衣不仅很能体会苗王子的成长,更能看出北竞王无言的明示:尽管衡量一番,看看谁更能成为明君。北竞王不急于一时,这等待确实有其价值。
突然间,外面有人重重咳嗽一声。
“进来。”铁骕求衣中断了谈话,来的是风逍遥,送来了一封信,神色很郑重,铁骕求衣立刻就拆开了这封信。
是探子送来的信。在龙虎山的战场上发生了变故,一种从未见过的火药的使用炸伤了竞日孤鸣和撼天阙,山摇地动,如今撼天阙和竞日孤鸣都被生死不明。
探子随即在竞日孤鸣的大营里探知,那是当年夜族的遗孤所用的手段,一种叫黑岩的火器,杀伤之力比起当年炸山的手段更为可怖,若是在战场使用,只怕死伤更大。
铁骕求衣还没有见过那东西,心里已生出凛冽,随即他把信递给了苗王子。
“任波罕·凝真……”苍越孤鸣很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他知道此时最重要的应该是返回龙虎山稳定局势,将信还给了铁骕求衣:“多谢军长,孤这就先告辞了。”
铁骕求衣没有阻拦,将信放在一侧桌上:“若是王子遇见此人,当如何处置?”
也许是那一刻微妙的神色到底被发现了,苍越孤鸣静了一静,铁骕求衣冷硬的投以一瞥:“若不能用,当避其为他人所用。为千秋百代基业,还望王子记得这句话。”
苍越孤鸣已经很久没有和那个人偶遇了。
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还在跟随父王参与世间风云诡谲的异变,然而如今,他已经是失去国家,失去面目,带着铁面具行走于悬崖边,靠着求撼天阙帮忙复国复仇的幽魂。
山巅的红衣,鲜艳的不似一个暗伏许久的复仇者,飘摇的衣带和呜咽的箫声在风里卷着飘荡,远远从山下行来,苍越孤鸣忽然有一种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的感觉——似乎这个人在这里等他,显得格外如此。
远处的天空,有一只鹰。
在狂风里,那灰色的一点侧翻过去,投入滚滚的天边。任寒波放下了箫,心情似乎不坏,他微微侧过头来,苍越孤鸣站在身后几步之外,鼻尖微微一颤——是酒香,一种凛冽醇厚又清澈的酒香。
“我爹叫鹰翔,”任寒波没有笑,他说话的声音既不柔软,也没有从前的客气疏远:“任波罕·鹰翔,我叫任波罕·凝真,苗王子,你大概不记得了,我曾进宫觐见,那时候你还很小。”
苍越孤鸣黯然的垂下视线。
“苍越孤鸣,”他慢慢道:“孤名苍越孤鸣……”
“只要你不回去,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任寒波望了过来,他的神色很淡,似乎并不常笑,无论如何,也没有当初的慵懒随意,但那才是苍越孤鸣不曾见过的,孤鸣一族的敌人的姿态。
苍越孤鸣笑了。
他并不为此愤怒,也许父王会愤怒,而他经历了太多,已经抹除了人人都对王权敬如神明的错误想法。
“孤会等你。”苍越孤鸣一边笑,一边温柔地说:“凝真,孤若是赢了,就等你来杀我。”
任寒波的神色变的很冷,眼神却没有更浓烈的杀机,苍越孤鸣转身走下山去,不知过了多久,那幽幽的箫声模模糊糊飘荡起来。
苍越孤鸣赶回去龙虎山的时候,撼天阙坐在骨椅上,闭目休憩,不似受了重伤。
他暗暗松了口气——看起来没有大碍,如今山下的军队还需要撼天阙约束。随后苍越孤鸣跟着叉猡穿过树林,到了龙虎山北面的崖边。
入目所见,令人震惊。
山石崩裂的痕迹极为可怖,而这还是在极远处了,据说黑岩落地的震声惊动飞鸟禽兽,更不要说附近的部落兵士,几乎人人都惊慌不定,叉猡将周围一一指出之后,神色依然难看:“若不是他只有两把那东西,只怕……”
苍越孤鸣没有再问,只是淡淡道:“走吧。”
威力可怖的火器,但制造似乎也很有限。在混乱的局势之中,虽然值得重视,但远远不及内战中心,当撼天阙收到竞日孤鸣送来的礼物——在战兵卫死后,那个盒子里装着的信和舌头,苍越孤鸣已经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野兽死前哀嚎的声音。
他投身这场复仇的国战中,并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而撼天阙,对他左右摇摆的爱与恨终于彻底倒在了另一边。军队在铁军卫扫荡下溃散,夜晚来临,他们藏身的山洞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苍越孤鸣清楚的知道,撼天阙快要死了,似乎从舅舅死了之后,这个人只是咬牙在等待这一刻,抚摸他的手掌粗糙又怜惜,撼天阙问他如果不为了天下不为了孤鸣一族的责任,是否会放弃复仇。
为了天下,为了责任,为了皇族与生而来的尊颜和荣耀,还是为了被背叛,为了父王的死,一路而来的不甘,心酸,曾恒和怨怼,苍越孤鸣一瞬间掠过一个红色的身影,虽然只有那么一瞬间。
他要杀了竞日孤鸣,他为了自己,也要这么做——这个回答让撼天阙惨笑了起来,随即他被藏在了石洞的暗门里,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后。
王庭之中,花园之内,竞日孤鸣让人送来了桂花酿,他坐在桌边饮酒,夜风吹过去,吹得酒液冰凉。战争结束了,胜利的滋味只能独自品味,他裹紧了袍子,似有些受不住的咳嗽了几声。
外面有人静静走了进来。
这周围的防御很显然是放开了,任寒波下意识的觉出一些不同,不过这并不曾让他改变主意。花园里独坐微怔的竞日孤鸣苦笑了一下,倒了杯酒:“任先生是真不死心啊。”
任寒波微微惆怅:“我听说了,你赢了。”
“小王赢了。”竞日孤鸣说着,又微微一顿:“自然,任先生是来刺杀小王了。”
“上次只是伤了你,这一次我不用火药,只凭剑术。”
“只怕那物所制不易吧,”竞日孤鸣不在意的端起酒杯:“只凭剑术,你不是小王之敌。”
“那是从前,现在不同了,”任寒波漫然道:“夙先生死了,撼天阙死了,护卫被你放开,苍越孤鸣和千雪孤鸣也都死了。孤家寡人,谈什么豪情壮志,你只剩坐在这破椅子上,听任那群没趣味的下属逼你成亲生子的日子了。”
“任先生真是……普天之下,还有比你更轻蔑王权之人么?”竞日孤鸣笑吟吟的放下了杯子:“称孤道寡,小王……孤王今日的寂寞,就请任先生排遣吧。”
任寒波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另一个声音忽然道:“竞日孤鸣,这一战,与旁人无关。”
声音从另一侧缓缓而来,月色移向来人,照亮了一张熟悉无比的容颜,竞日孤鸣的轻松终于消失了。
竞日孤鸣等得是最后一个王族亲卫,他知道王族亲卫会来报仇,哪怕只剩下一个。世上有这种不计生死也不管能不能成的人,比如任波罕凝真,又比如王族亲卫,他知道这些人一心求死,奋不顾身,这种人通常死得也很干脆利落。
但来的是苍越孤鸣,本来他打算一起收拾王族亲卫和夜族遗孤,但是来的是小苍兔,那情分就不同了,于是竞日孤鸣转向任寒波,笑了笑:“任先生不妨去北殿等一等。”他的手伸出袖子,让任寒波看清楚了手心的发钗。
任寒波脸色大变,往后退了一步,飞身掠出了花园。
只是一枚发饰,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但那枚发饰出现在竞日孤鸣手中,已经是十足危险的暗示。任寒波掠入北殿之中,四周一片漆黑,他以为自己会遇到一个足够危险的陷阱,实际上北殿什么也没有,只有殿上的高座上,一个昏迷的身影。
太黑了,任寒波从怀里摸出一个瓶子,拔开瓶塞,一只蜂飞了出来,饶了几圈,往前面飞去。
……那确实是任波罕·榕烨,他的妹妹。
别的都能够伪造,唯独他自己留下的暗记,用自己的方式确认,世上再无人知道。任寒波环顾四周,黑暗幽凄的宫殿冷置已久,这里是苗王妃嫔所住之处——他抬起头,黑暗中冰冷的锋刃闪过幽冷的蓝光,突然射向王座。
厚重的铁栏从天而降。
四面的铁栏重重落在地上,在任寒波一剑扫开机关射出的利箭之时,铁骕求衣已经从殿外走入。任寒波不由看向王座,一个年轻冰冷的剑客扶起了榕烨,抱到了偏殿。
“任寒波。”铁骕求衣冰冷的声音响起:“或者该称呼你为任波罕·凝真。你竟然没有死。”
任寒波闭上了眼睛,狂跳的心脏慢慢平稳下去,他是如此害怕,害怕那些涂了毒药的箭会伤害榕烨,如果他没有出手,如果他没有踏入这个陷阱——榕烨有可能会死在这里。
“铁骕求衣,”任寒波低声道:“我也以为,你不会让榕烨知道。”
“哼,”铁骕求衣冷嗤道:“她不知道,她也不会知道。”
“为了北竞王,你不惜出卖榕烨吗?”任寒波冷笑起来:“不愧是忠心苗王的铁军卫军长。”
铁骕求衣冷冷看了被牢笼关起来的年轻人一眼。他没有告诉任寒波,是北竞王的调查发现了夜族的线索,间而推断出榕烨的存在。危险是任寒波带来的,北竞王早就准备了圈套等他跳进来。如果任寒波聪明,在看到那个钗子的时候就该远走高飞,这辈子也不露面。
但任寒波不够聪明,暴露了心系亲族的弱点,无论北竞王想要如何揉捏他都不是什么难事了。想到这里,铁骕求衣大步走了出去。
这场战斗不会很久。
事实上,战斗确实没有太久,当一切恢复平静,人们走进去查看结果时大吃一惊,但结果就是结果,无论多么出人预料,苍越孤鸣赢了。
每个人都很意外,当苍越孤鸣轻描淡写的解释自己如今如同太祖拥有皇世经天宝典的三种,融贯一体,铁骕求衣明白了苗王的意思——随后登基大典上,苗王的亲卫获得封赏,老师被拜为国师,铁军卫也俯首听令,奉上了忠诚。
苍越孤鸣得到了漫长时光以来想要的一切。
尽管他并没有觉得,至少没有一开始以为的那样,得到满足和轻松。他好像还在那天夜里徘徊,当他打败了竞日孤鸣的那一刻,在就此报仇和放弃报仇之间挣扎,他看着叛贼竞日孤鸣和祖王叔竞日孤鸣,似乎看了起来。
屋子里又恢复了沉默。
无论是谁问出的时候,任寒波还在闭目休息,原来这个人睡着的时候是这么安静,不动不言,神色还有些严肃模样。
烛花忽然一闪,陷入了黑暗。任寒波倏然睁开眼,神色冷淡的扫过周围,一瞬间,他的体内便因枯索的真气泛起反噬的寒冷,寒意流转之下,任寒波忍不住抱住手臂。
“凝真?”
苍越孤鸣站了起来。
任寒波低声道:“没什么,无需担忧。是不是该送我下去了?”这样看了几个时辰,也不说话,不如让他回去呆着。
“孤是苗王,”苍越孤鸣淡淡道:“让你留在身边,原来也不难。”
任寒波一时没有言语,苍越孤鸣推开椅子,走到了他身边,任寒波一阵哆嗦,触手就是冰冷,苍越孤鸣握住他的手,内力传入其中,过了片刻,只听任寒波低声道:“留我在你身边,你会后悔的。”
让你走,孤会更后悔。苍越孤鸣在心里低声回答,缓过了这口气,任寒波被他拉了起来,苍越孤鸣指了指屏风后面,道:“明日孤与军长有事要议,今日你就在此度夜。”
说到了铁军卫,任寒波心中一动。
屏风后面有一处小床,铺了厚厚的被褥,睡过这样的被褥,再去地牢就很难习惯了。任寒波又看了一眼苍越孤鸣,这么小的地方显然是不够两个人的:“地牢更安静。”
“地牢里有人,”苍越孤鸣道:“你不必太惦念。”
任寒波不由笑了,道:“原来如此,只见新人,不见旧人。”他刚刚说完,苍越孤鸣也微笑了起来,过了片刻才道:“凝真,孤喜欢看你笑。”
这一夜任寒波没睡好。
比起上一次在地牢里,苗王变得不同了。他说不明白那种不同在哪里,短短几日……十几日……还是一个月,任寒波眉头渐渐紧皱,翻了个身,铁链又一阵闷响。
的。
离火无忌贪上喝酒,是半年后的事。有一天,他把房门关紧了,喝得晕晕乎乎。第二天晚上有弟子伤了脚,来拿金创药,才发觉师叔喝醉了酒,在屋子里呼呼大睡,竟然睡了一天一夜。
但喝酒这事,倒是让千金少松了口气。
打这一日之后,每隔一个月,离火无忌就喝醉一次。他怕误了事,那一天便特地交代了别人,喝醉了也就在屋子里,千金少曾想陪他喝,离火无忌却不肯要,说:“再怎么你也喝不醉,一起喝酒,岂不是没完没了,少来。”
千金少便知道,二师兄原来还是那么伤心着,只是渐渐好了。伤口好起来,比挨着的时候还要痛些。于是他便当不知道,别人再说起来,只是笑着说:“啸刃峰别的不多,酒鬼最多。”
骆千秋和姚百世下山去了,涂万里想着新年要不要回去,很是烦恼。金刀仙翁想让心爱的弟子在这个新年默默用功,超过宗主,将来一举当上新宗主,每当这个时候,涂万里就沉默。
他比两个师兄多一点矜持,这么荒唐的话题,还是会有所保留的。
但别的上面,在神啸刀宗固然有时间练刀,好过回家要迎亲送友的麻烦,但是……
两个炮仗在外面炸响,一阵小孩子笑声,涂万里皱了皱眉。他没有呵斥外面的弟子,大过年的,外面都是这样的声音。
“这个没响,是哑炮了?”一个说。
另一个说:“可别看,炸了怎办,宁师叔交代了的。”“怕什么,你怕你躲开!”
希希索索,涂万里忍不住了,推了门就要出去驱赶,只见戚寒雨站在两个孩子身后,欲言又止,这怂样惹怒了涂万里:“戚师兄,你在这里做什么?”他努力控制,还是说得阴阳怪气。两个小弟子赶紧正经起来,戚寒雨微微笑了:“万里师弟,我……我只是路过。”他看着那两个小弟子,神色很柔和。
涂万里道:“在这里放炮,烧了怎么办,宁师叔没交代吗?”
两个小弟子苦着脸,戚寒雨赶紧往前走了一步,道:“快回去吧。”
夜里的雾气白蒙蒙的,涂万里的无名暗火也被这雾气悄悄模糊了,戚寒雨低眉耷眼的走了,他就该这样子,又叫人讨厌,又叫人看不起,涂万里转身去了。
这一夜雾气来得很突然,可离火无忌惯于啸刃峰往来行路,下山时也没有慢了多少。
长孤溪太远了,他约了一个不那么远的地方,可这一次,霁寒霄比他来得还要晚一些。起初,离火无忌以为是雾气太大,有些后悔约得远了,可血腥气和雾一起飘来,他本该摆出薄情的面目,将东西托付给霁寒霄就走,到底心里还是颤了一颤:“霁师兄,你来了。”
霁寒霄不说话,只是伸出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