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瑟瑟声 04
西江横棹到底还是去了刀宗。
可惜宁无忧早早出门了,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难得他去了刀宗,织云翼又问了问他的来意,当织云翼听说他救了天之道,不由重重叹了口气。
“一个两个……你不是早就退出江湖,不问江湖事了,”织云翼恨铁不成钢:“早知放不下,你又何须离开刀宗,放下无忧?”
西江横棹辩解了一句:“我并非放不下,只是……”
只是因为那个人,并不是其他人,而是天之道。若是其他人,他帮一把也就走了,偏偏是天之道,那个打败了他,甚至将师弟也带走了的天之道——他本该心有芥蒂,或是怀恨,或是怀怨,甚至妒忌。
结果他站在这里,只为了找师弟去救那个人。这其中道理,西江横棹也说不清楚,只知自己绝非气量宽广,毫无计较,才站在这里。
宁无忧一直到天亮才回了刀宗。一回去,就从师父那里听说了消息,一时间惊得呆住了。
事不宜迟,一回过神来,他就收拾了紧急得用的药,匆匆忙忙赶下山去。也不知道是什么运气,离西江横棹所住之处还有一段距离,就见桃源水流泼向天空,剑气所及之处,风吹得沙石袭面而来。宁无忧心头一紧,急忙加快赶路,只见月下剑影一沾即分,其中一个是玉千城,固然叫他大为惊讶,另一个人却是霁寒宵,眼见刚才那一招之下,受伤匪浅,前襟叫血染红了。
“霁师兄!”宁无忧连忙高声道。
玉千城负手而立,见是他来,喜怒难定之下微微颔首。宁无忧转向他,匆匆一礼:“宁无忧奉师命前来,还请两位师兄罢手,不要扰我大师兄亲近。”他故意不说正经之事,只把一切推到扰乱刀宗门庭,一则叫玉千城知道刀宗已干涉此事,二则是不欲和玉千城将此事做尽,玉千城闻言却是一笑:“宁师弟,既然你来了,去看一看他吧。”
宁无忧深深看了一眼玉千城,轻掠屋前,他深深吸了口气推开门,一走进去,便觉满屋子都是天元的气息,西江横棹的气息藏于其中,却是让他心里一酸,怔怔想道:“大师兄以往之事还放不下,宁可要救天之道一把。”
此事于他,本不能细想,宁无忧走到帘子旁边,低声道:“大师兄,我来了。你先出来歇一歇吧。”他说完这句,又等了一瞬才掀开了帘子进去,西江横棹本来运功为天之道逼毒,却不得其法,天之道此时汗珠滚滚而下,宁无忧一来,他就醒了过来,好似冥冥之中牵系了一根绳子。宁无忧看了一眼天之道,忽然心头凛冽,只不敢再去看西江横棹一眼,走到床边便为他把脉。
“无忧……”
“大师兄,你先出去。”宁无忧尽量平静的说。
可他的动作却不是那么说的,西江横棹隐约觉察到了不同。师弟不肯看他,显得很沉着,好似面对猛兽不敢惊扰又不可大意,细微的汗意浮上了额头,西江横棹心头一震,刚想说什么,天之道忽然伸手握住了宁无忧的手:“你来了。”他说得颇有些虚浮和费力:“你最好还是……”
“你明知道,我是不会走的,这种时候……”宁无忧顿了顿,颤抖的声音一下子又柔和了:“这种时候,你又想和谁在一起,嗯?”
西江横棹刚刚走出去不久,就听得一声隐隐约约的闷哼。那声音颤抖又熟悉,含痛又热切,他大步走了出去,霁寒宵收了剑,投来了愤怒的一眼,好似在质问他就这么出来了?
西江横棹没有说话,他的手心里都是汗水。玉千城此时倒是不得不避开了,他走到临水的岸边,轻轻叹了口气,道:“告诉天之道,船就停在道源迷津,回不回来,也随他们。”
霁寒宵大声道:“玉千城!你若是有种,就和他比一场,难道你怕输给他?”
玉千城头也没回的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宁无忧才从屋子里出来,他脖子上多了一层缠绕的白布,纵然如此,隐约的血腥气也散不去。霁寒宵原本怒极骂着玉千城,宁无忧出来时还不曾察觉,等宁无忧出来了,怒气硬生生刹车转向他去:“宁无忧!你当真给他解毒了?从前怎么不见你好做圣人,你知不知道……”
宁无忧点了点头:“霁师兄放心,他无事了。”
霁寒宵瞪着他,好似见了个夜里的艳鬼,宁无忧又摸了摸脖子,对西江横棹道:“大师兄,天亮之后我就要走了,今夜……多谢你。”
“你为了天之道谢他?你谢他救了你姘头?”霁寒宵怪声怪调说:“你怎么说,西江横棹,老子这辈子瞧得热闹,再没有今夜更好看的了。”
“你要是想打一架,我奉陪。”西江横棹冷冷道。
宁无忧抿了抿唇,苍白之中透出些许嫣红之色,那弯弯的唇勾似是一个昔年那般忍俊不禁的微笑,却又少了当年无忧无虑的轻松。他抿唇微微欢喜的一刻里,一抹月光落入了桃源渡口的夜晚,激起浅浅涟漪。
天亮后不久,小船驶向茫茫水波之间。
穿过结界不久,就能去一些不远的岛屿,但天之道想走的更远一些,宁无忧撑了一会儿船,想着自己带的吃食不多,还是转道去了一个少有人知的小岛。原本他只想在此停留,获取一些补给,不过没有多久,天之道身上余毒发作,又抓住他抱在怀里,又咬了好几口,宁无忧被他咬得也不好受,索性两人在岛上多住了一段时日。
“不是大师兄,”天之道一边耷拉在宁无忧肩膀上一边缓缓道:“若是大师兄,我反而不会有事了……”
宁无忧停下了扎针的动作,竟然没有想到这个答案,他只是一静,又问:“是和墨家相干么?”
“是辅师,”天之道在他肩膀上蹭了一会儿,喉咙越发干渴:“你说的墨家……也许吧。”他又慢慢解释了当时所发觉的种种,其实天之道并没有抓到十足可以说服别人的证据,于是他和玉千城之间,形成了彼此都无法证明,又无法退后的局面——无法证明天之道无意于威胁师兄的前途,也无法证明玉千城无意于让师弟身处险境。这二人之间所能容纳的地方太小,除非一个彻底离开,否则谁也放心不下。
宁无忧原本以为他们去中原是近在眼前的计划,听到这一番内情才知道,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天之道只懒懒散散的任由他下针,山洞里缓缓落下一滴水珠,落在水潭里。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的雨声密集起来,宁无忧轻轻叹了口气:“若不是这么多事,我们这时候该成亲了。”
“无忧……”天之道闻言,眨了眨眼睛,宁无忧被他看得笑了:“怎么,难得你也会心虚,难不成是想补偿我?”
“你想要什么补偿?”
宁无忧微微一怔,俯身亲了亲他的鬓发:“自然是快快好起来,好了才能娶我。”
天之道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轻轻一拉,宁无忧半推半就本想靠过去,腰间的短刀却落地,刀刃滑出一半,宁无忧拾起刀来,将刀刃归于鞘中:“师父送了我这把刀,倒是提醒我了,我心里确实想要别的……只不过嘛,还是要等你好了再说。”
天之道看向他的刀,伸出手:“你师父送你一把刀,唉,我何时得罪了他老人家?”
“想来是你看了起来。
屋子里又恢复了沉默。
无论是谁问出的时候,任寒波还在闭目休息,原来这个人睡着的时候是这么安静,不动不言,神色还有些严肃模样。
烛花忽然一闪,陷入了黑暗。任寒波倏然睁开眼,神色冷淡的扫过周围,一瞬间,他的体内便因枯索的真气泛起反噬的寒冷,寒意流转之下,任寒波忍不住抱住手臂。
“凝真?”
苍越孤鸣站了起来。
任寒波低声道:“没什么,无需担忧。是不是该送我下去了?”这样看了几个时辰,也不说话,不如让他回去呆着。
“孤是苗王,”苍越孤鸣淡淡道:“让你留在身边,原来也不难。”
任寒波一时没有言语,苍越孤鸣推开椅子,走到了他身边,任寒波一阵哆嗦,触手就是冰冷,苍越孤鸣握住他的手,内力传入其中,过了片刻,只听任寒波低声道:“留我在你身边,你会后悔的。”
让你走,孤会更后悔。苍越孤鸣在心里低声回答,缓过了这口气,任寒波被他拉了起来,苍越孤鸣指了指屏风后面,道:“明日孤与军长有事要议,今日你就在此度夜。”
说到了铁军卫,任寒波心中一动。
屏风后面有一处小床,铺了厚厚的被褥,睡过这样的被褥,再去地牢就很难习惯了。任寒波又看了一眼苍越孤鸣,这么小的地方显然是不够两个人的:“地牢更安静。”
“地牢里有人,”苍越孤鸣道:“你不必太惦念。”
任寒波不由笑了,道:“原来如此,只见新人,不见旧人。”他刚刚说完,苍越孤鸣也微笑了起来,过了片刻才道:“凝真,孤喜欢看你笑。”
这一夜任寒波没睡好。
比起上一次在地牢里,苗王变得不同了。他说不明白那种不同在哪里,短短几日……十几日……还是一个月,任寒波眉头渐渐紧皱,翻了个身,铁链又一阵闷响。
的。
离火无忌贪上喝酒,是半年后的事。有一天,他把房门关紧了,喝得晕晕乎乎。第二天晚上有弟子伤了脚,来拿金创药,才发觉师叔喝醉了酒,在屋子里呼呼大睡,竟然睡了一天一夜。
但喝酒这事,倒是让千金少松了口气。
打这一日之后,每隔一个月,离火无忌就喝醉一次。他怕误了事,那一天便特地交代了别人,喝醉了也就在屋子里,千金少曾想陪他喝,离火无忌却不肯要,说:“再怎么你也喝不醉,一起喝酒,岂不是没完没了,少来。”
千金少便知道,二师兄原来还是那么伤心着,只是渐渐好了。伤口好起来,比挨着的时候还要痛些。于是他便当不知道,别人再说起来,只是笑着说:“啸刃峰别的不多,酒鬼最多。”
骆千秋和姚百世下山去了,涂万里想着新年要不要回去,很是烦恼。金刀仙翁想让心爱的弟子在这个新年默默用功,超过宗主,将来一举当上新宗主,每当这个时候,涂万里就沉默。
他比两个师兄多一点矜持,这么荒唐的话题,还是会有所保留的。
但别的上面,在神啸刀宗固然有时间练刀,好过回家要迎亲送友的麻烦,但是……
两个炮仗在外面炸响,一阵小孩子笑声,涂万里皱了皱眉。他没有呵斥外面的弟子,大过年的,外面都是这样的声音。
“这个没响,是哑炮了?”一个说。
另一个说:“可别看,炸了怎办,宁师叔交代了的。”“怕什么,你怕你躲开!”
希希索索,涂万里忍不住了,推了门就要出去驱赶,只见戚寒雨站在两个孩子身后,欲言又止,这怂样惹怒了涂万里:“戚师兄,你在这里做什么?”他努力控制,还是说得阴阳怪气。两个小弟子赶紧正经起来,戚寒雨微微笑了:“万里师弟,我……我只是路过。”他看着那两个小弟子,神色很柔和。
涂万里道:“在这里放炮,烧了怎么办,宁师叔没交代吗?”
两个小弟子苦着脸,戚寒雨赶紧往前走了一步,道:“快回去吧。”
夜里的雾气白蒙蒙的,涂万里的无名暗火也被这雾气悄悄模糊了,戚寒雨低眉耷眼的走了,他就该这样子,又叫人讨厌,又叫人看不起,涂万里转身去了。
这一夜雾气来得很突然,可离火无忌惯于啸刃峰往来行路,下山时也没有慢了多少。
长孤溪太远了,他约了一个不那么远的地方,可这一次,霁寒霄比他来得还要晚一些。起初,离火无忌以为是雾气太大,有些后悔约得远了,可血腥气和雾一起飘来,他本该摆出薄情的面目,将东西托付给霁寒霄就走,到底心里还是颤了一颤:“霁师兄,你来了。”
霁寒霄不说话,只是伸出手来。
离火无忌将怀里的药扣在手心里,道:“你去看过云儿,怎么还会受伤?”归海寂涯这样的胸怀,总不会过几年再来为难霁寒霄,他伸出手,刚把瓶子递过去,反手扣住了霁寒霄的脉搏,霁寒霄冷笑一声:“谁要你可怜我!便是路上一条狗,你都要问一问是不是?”
他这样骂,离火无忌一时哑然。霁寒霄趁机又捏了捏他的手,才说:“儿子归了归海寂涯,剑宗要是薄待他,我必不罢休,打得他这个宗主面上无光。”
离火无忌叹了口气,道:“过年了,你少说这些话吧。里面有个红包,是云儿的压岁钱,你与他好好说话,莫要……”他不说下去,霁寒霄已经有几分不耐烦了,冷冷道:“莫要惹他生气是不是,谁是老子,嗯?”
与霁寒霄一见到底不欢而散。如今四宗来往还算正经,但总不比多年前那样走动了,离火无忌在附近村子里借了一夜落脚,等到天亮时才回了长孤溪。
给苍苍的压岁钱,早就捂好了。不过这压岁钱本来又是压祟,图的是个好兆头,今年星宗大概也会给,只是不知道苍苍是不是从颢天玄宿那里接过来的。
那个聪明的星宗师兄,看着苍苍的时候,难道不会想一想么?
离火无忌捏着红包,心里又是酸楚,又是恼怒,他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因着千金少把他劝回去了,这两年不得不说,到底好过了不少。
好过的时候,当年的委屈也能看淡一些。到底走到了这一步,他也不是全无过错。
在长孤溪住了两天,离火无忌还是去了一趟星宗山脚下。等了一夜,丹阳侯来了,只是他也忙着星宗过年,脚不沾地,拿走了离火无忌准备的红包和肉干、蜜饯、衣服和玉佩,皱了皱眉:“只为了送这些,还专门走一趟。”
离火无忌不敢太得罪他,只得忍气吞声道:“我想见一见苍苍才来的。”
丹阳侯嘴角刚起了一点弧,忽然又收了:“我知道了,你三月再来吧。”忽然又道:“三月路滑,到四月。”这样竟然是走了。
霁云过年换了宗主叫人给他和飞渊定做的新衣服,可里面的内衫略有些紧,飞渊看了倒有些笑他:“你爹送来的,难道是他自己做的?”霁云脸上一热,道:“我怎么知道。”但因为是爹亲特意送来的,他便觉得稍有些小了也是无妨,把别的衣衫都收了,还把送来的药分了一半给师姐。
仙舞剑宗很热闹,晚上喝酒时聚在一起放烟花,飞渊看着看着就飞上了墙头,归海寂涯眉头一皱,就要说话,旁边执剑师不失时机的递过来一杯茶水,顺利的救师妹于唠叨。
戚寒雨洗好了碗,西江横棹在屋子里等他。
酒是温热的药酒,西江横棹喝了几口便不喝了,戚寒雨以为他喝不惯,解释道:“这是二师叔酿的……”他又忽然停下来,偷偷看了爹亲一眼。
唉,傻孩子,既然是二师叔,你爹怎么会不知道。千金少若是在这里,必然要说这话来。但这一刻的千金少,坐在屋顶上,接过了硬硬的纸包、
“新年新岁,万事顺遂,处处平安。”离火无忌坐在他身边:“师弟,又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