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节
大海之畔,夕阳斜照。
旷达的海岸上,西面大海茫茫,东南北三面皆是丛林莽莽,远远近近露出几座山峰,海风吹荡,叶浪起伏,其音如潮,其景如画。
一群惊鸟忽自林中,啼鸣不断,打破了风景的宁静。
数十人抬着一乘小轿,慌不择路自密林中跑出,抬头猛望见前面大海,仓皇四顾,见别无可去之处,不由齐声怪叫,露出绝望神色。
随即又有百余人,各持刀枪,自林中疾追而出,见那伙人无处可逃,都露出狰狞笑意,放慢了步伐,一步步逼向前来。
抬轿众人之中,一个中年人低喝一声,身后十余个汉子齐齐拔刀,狂喝一声,向追兵杀了过去。
追兵之中有个为首的,肩扛一丈长刀,呵呵大笑,大踏步迎上前来,奋力将刀一挥,只一刀,砍翻了三四人,余者见他如此勇武,士气为之一滞,那些追兵纷纷向前,枪扎刀砍,顿时将这十余人尽数杀翻。
那中年人神色越发难看,领着几个抬轿子的步步后退,不多时便已踏入水中,又退几步,水已及腰,而那顶小轿中,亦传来女子低低的哭泣声。
追兵们见状,哈哈狂笑,一个个龇牙咧嘴,故意做出恶行恶状模样,缓缓向前逼近。
及至水边,扛大刀那头领目露惊奇之色,手指海中大叫一声,众人齐齐望去,正见远处一头巨鲸鼓浪行波,如一道利箭般径直往海岸处游来。
那些追兵先还啧啧称奇,看得兴高采烈,谁知那鲸鱼竟是越冲越近,其速丝毫不减,这些人不由骇然,海里的急忙上岸,岸上的扭头就跑,只可惜为时已晚。
但见潮水猛然一涌,巨鲸已从抬轿子那伙人不远处掠过,轰然冲上海岸,望前滑出七八丈远近,所过之处,血肉满地,大半追兵都惨遭它碾得粉碎。
余下的追兵肝胆俱裂,没命价嚎叫着,哪里还顾得追杀?纷纷扭头向密林中逃去。
抬着轿子那几人,也被海浪冲上岸来,瘫倒了一地,手足都唬的麻痹了。
那头鲸鱼此刻近在咫尺,越发显得势如山岳,摇头摆尾半晌,渐渐没了动静。
这时小轿草帘掀动,走出个盛装的少女来,抬头呆呆看着巨鲸,忽然伸手指着一处,说了一句什么,随后看向中年男子,用汉话又说了一遍:“父亲,似是此人,杀死了鲸鱼。”
吐音咬字,却是有些生硬古怪。
几人顺着少女手指看去,巨鲸眼眶中深深扎着一件武器,露出的长柄上,竟然挂着一个男子,人事不省,兀自紧紧抱着那长柄不松。
那个中年人呆呆看了半晌,忽然涌出欢喜神色,爬起身来,高声道:“此人连这般巨鲸都能杀死,必然是了不得的人物,如果有他相护,藻女,你必能成功抵达京都。”
他的口音,也和那少女一般。
说罢,他便开始踢打还瘫在地上众人,口里叽里咕噜如鸟叫一般,将那些人一一赶起,然后互相搀扶着。顺着鲸鱼背脊爬到头上,七手八脚花了老大功夫,这才把那人救了下来,便连他插在鲸鱼中的武器一般拔出,却是一柄钢火极好的镗叉。
救下之人平平躺在沙滩上,中年人伸手在他鼻孔处探了探,又在心口摸了摸,喜意更浓,叫道:“不曾死,还活着,还活着,哈哈,待我救醒了他,求他护送我们去京都!”
说着便跪在一边,为那人按摩胸口,又从怀中取出一颗黑溜溜弹丸,凑在鼻子下反复擦拭,不多时,所救之人便醒了过来,抽着鼻子骂道:“好酸,好臭。”
随即坐起身,四下一看,大致心中便有了数,沉声道:“是你们救了在下?”
一边说,一边缓缓站起身来,那中年汉子及几个从人见了,都是心中一凛,暗叫道:好一条昂藏大汉!
这昂藏大汉,除了曹操,自然不会是别人!
此前由驼门江入海,按贯忠计划,本欲顺着陆地缓缓而行,绕过高丽,便可往归登州,谁想世事难料——
先是乌灵圣母衔尾追杀,颇得他们进了深海,随即与那狂鲸几番角逐,彻底迷失了方向,又遭鲸鱼撞碎尾舵,眼见就要船碎人亡,老曹一怒,暴起一叉,毁了鲸鱼一目,那鲸鱼负痛而去,偏又神志不清,一路斩浪狂奔,那浪花大嘴巴子般劈面乱打,饶是老曹这般铁汉,也终究渐渐晕厥。
不过老曹两世戎马,什么风浪不曾久经?求生之念,早已刻入骨髓。即使人事不省,也死死将手脚都抱紧了那叉杆儿不松,终于绝境逢生。
那中年汉子见曹操说话,乃是字正腔圆的汉话,不由喜道:“壮士,正是我救醒了你!在下坂部一郎,不知壮士可是唐人?这头鲸鱼,是壮士所杀死的么?”
曹操将此人上下打量,见其身躯壮健,腰配长刀,个头比自己矮了半个头,身边几个从人,还不如这汉子高,顿时精神一振,腰背越发挺得直了。
又见这些人所穿服装,迥异于宋、辽、金诸国,再把周围一看,海在西方,心中一动,暗暗想道:“贯忠曾言,中国、高丽、扶桑之间,有海如鲸形,且多生鲸鲵,故曰鲸海,鲸海西为中国、高丽乃至鞑靼、罗刹,东面则为扶桑,如今大海在西,莫非我竟是到了扶桑国?”
顿时暗暗抽口冷气:吾记得《梁书·诸夷传·扶桑国》有载,扶桑在大汉国东二万余里,地在中国之东,其土多扶桑木,故以为名。
又想起曾读诗句曰“雁关飞霰雪,鲸海落云涛”,以及“地将鲸海接,路与凤城赊”等,皆寓其辽远也,不料自己竟是阴差阳错到了此地。
不由长长叹了口气,对坂部一郎拱了拱手,道:“不瞒兄台,在下乃是宋朝山东人氏,姓武,名植,因出使金国以毕,自海路而归,不料路逢巨鲸,毁我行船,于是冒险一刺,侥幸成功,却又被它带来贵地,与我兄弟们失散……哎,也不知道我那船上的兄弟,如今竟是如何。”
思及船舵毁坏,纵有李俊、张顺操舟,但茫茫大海,风急浪险,他们也不知能否生归故乡,又想到时迁落海,多半有死无生,一时间百感交集,饶是心性如铁,也不由洒下几滴英雄泪来。
忽听那少女说道:“阁下的兄弟,一定不会有事的。阁下刺杀鲸鱼,何等凶险,却能履险如夷,可见必是上天厚待之人,你的兄弟,身上有你的福气,一定不会有事的。”
她先前一直低着头,曹操只觉风姿不凡,倒也不曾注意,此刻听她说话,回身望去,不由神情一谔,竟是愣在了当场。
要知老曹前世今生,阅尽多少名花?本以为一个小国女子,纵有几分姿色,也难入他法眼,然而目之所及,那张秀丽精致的面孔,竟是难以形容的动人心魄!
曹操只觉心头剧震,暗叫道:罢了,罢了!吾久闻殷纣王因妲己失国,周幽王因褒姒丧命,本心里常笑彼等必然目光短浅,没见识过美人——谁料人间真有如此绝色!若那妲己、褒姒亦有这般姿容,他两个失国丧命,似乎也不为过,这这这,当真是倾国倾城之色也!
那少女似乎早习惯了别人这般神色,眉头微皱,摇头道:“哎,奴家本以为上国人物,必定斯文多礼,谁料竟也这般直勾勾的看人。”
曹操老脸一红,连忙收摄了心神,仗着皮厚,淡淡笑道:“什么上国下国,须知斯文乃是后天养就,性情才是与生俱来,爱美之心,纯系天性,以姑娘这等容颜,便是古圣人当前,怕也要失态,何况在下一介俗人。”
说着转过头去,不再多看对方。
那少女见他言语坦荡,倒也惊奇,再看曹操,已然避目,不由暗想:上国人物,终究不同一般,单凭这份自制力,我平生便从未见过。
那坂部一郎却是一惊,连忙道:“原来是上国的使者大人,在下先前不知,多有无礼,还请莫怪。”说罢行了一礼。
曹操对坂部一郎说道:“无妨,什么使者大人,如今不过是个蒙你相助的漂泊人也。兄台,在下曾听闻唐朝之时,扶桑国主屡屡派遣使者,赴长安游学,名为遣唐使,故此贵国官宦权贵,多能说汉话、识汉字,我看兄台同这位姑娘,汉话说的甚好,想必也非寻常人物,自然见多识广,如今在下欲归故乡,不知兄台可有以教我?”
那坂部一郎笑道:“遣唐使一事,已是百多年前往事,不过我国的确有商人,跨洋赴海,前往中国,使者大人若欲归国,倒不妨与我等同行,往京都走一遭。”
曹操闻言,沉吟不语,眼光扫过远远近近的尸体,缓缓道:“同行去京都么……兄台莫非惹出了什么麻烦,需要在下襄助?”
坂部一郎不料他思维如此敏捷,愣了一愣,坦白道:“不错!不瞒使者大人,本人乃是藤原家藤原长实大人麾下的武士,此番送藻女入京都,有些人想要阻拦,因此一路追杀,我等也是逃避时误打误撞,来到此地。我观壮士力屠巨鲸,身形高大,必然勇武过人,若是能保护我们抵达京都,我家大人必然感激,自会送壮士回返中国。”
曹操点了点头,低头沉思,那坂部一郎见他不语,连忙道:“藤原长实大人乃是当朝的中纳言,即唐之黄门侍郎也,他与许多巨商都有交游,送大人回乡,对他来说轻而易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