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然时过境迁,叶炜不再是那个爱吃甜食的少年,为人更是愈发寡言少语。这桂花糕,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吃了。
还有半块桂花糕在指尖,叶英横竖再吃不下去。他只能叹口气,把桂花糕放回碟子里:“不吃了,撤走吧。”
侍女有些担忧:“大庄主,您吃得太少……”
“把剑思叫来吧。”叶英打断侍女的话。
他待侍从向来温和,从不疾言厉色,难得语气冷一次,侍女也不敢再劝,只能出去叫人。
剑思虽现在不常在叶英身边随侍,但也没派到外头去,还是在庄内教新进弟子们武学。所以不过半盏茶功夫,剑思便来了。
他对天泽楼自是熟稔的,进来便笑:“给大庄主问好——有什么要吩咐剑思的吗?我马上去办。”
叶英摇摇头,起身踱步下来,示意他跟着:“陪我出去走走吧。”
剑思未料到他特地叫自己来竟只是为了这个,但只稍愣了一下,很快还是跟着叶英出去了。两人未带侍女,一路慢慢出了天泽楼,在庄内走着,却是叶炜住的方向。
剑思玲珑剔透,顿时了悟他的想法,也不吭声,只跟在后面。待见得到那边厢房了,叶英却停下脚步,轻轻问他:“剑思,你说我该来吗?”
昨日叶炜湿淋淋回的藏剑,见到的人不少,只是都不敢揣测,私下风言风语却不会少。剑思向来人际关系不错,又没出庄,不可能不知道此事。
然他虽然知道,却不知叶炜何以至此;叶英这一问,剑思又是跟在他们身边的老人,就明白了些许,但也避开了叶英话头:“今日天气不错,剑思也觉得适合到处走走。”
今日天气确实比昨日好了不少,虽是深秋,却没什么云,也没什么寒风,阳光暖暖地在大地上流淌,映得残荷叶子上都有些流光砾金,颇有些秋高气爽的意思。
叶英问他原也不是为了得到什么答案,反而像是在问自己,所以摇摇头,还是继续往那边走了。
不过他们还未走进去,就看见罗浮仙挎着篮子出来。叶英走近了一瞧,篮子里是叶炜换下来的衣服,大概她是拿去让侍女们浣洗的。
罗浮仙向来是他近侍,就算现在不常随在身边,也是他的心腹之人,管教着山庄众多侍女,这些小事原不用她来做的。
叶英道:“这边没什么人,许多事都得浮仙你亲力亲为,辛苦了。”
罗浮仙笑:“大庄主言重,伺候三庄主乃是浮仙分内之事,有什么辛苦的呢?况且三庄主刚刚归家,别人来服侍他我还不大放心呢。就算明儿个三庄主去梅庄了,我也得让得力的仆从跟着去——大庄主,那边厨房我给三庄主煨着汤,还要去给三庄主选人,浮仙就先告退了。”
剑思乖觉得很,当即说自己还未吃早饭,要跟着罗浮仙去厨房,等会儿再一起回来。叶英知道他们二人不过都是托辞,但也没说什么,独自去见叶炜了。
不过出乎他的意料,叶炜竟然没有在屋里,而是就在院内的石桌边坐着,摆弄什么东西。
一碟桂花糕放在旁边。叶英看了看,或许是不忍拂了罗浮仙的面子,他还是尝了两块,但之后也没有再动。
听见外面来的脚步声,叶炜眼皮都没抬就知道是谁,语气平淡:“大哥。”
叶英踱步上前,轻轻应了一声。
叶炜:“怎的想起过来?”
叶英:“和剑思散步,就过来了。”
叶炜“哦”了一声:“那怎么不见剑思?”
叶英:“他还没吃早饭,就跟浮仙去厨房了,等会儿再来。”
短短两句交谈完,兄弟二人就再也没什么可说的话了。
沉默中,只有叶炜手上还在不停地作响。他大概是在雕刻什么东西,木屑从手中簌簌地掉下,叶英落座到他对面时,看见他手里是一块朽得不成样子的木头。
见他注意力在自己手中的木头上,叶炜道:“大哥可知这是什么?”
叶英端详了下:“或是一段朽掉的老树根。”
确实很像一段老树根,大概正好成年人能握在手里的大小,坑坑洼洼的,全是朽掉的痕迹和虫眼。干净倒是干净,不过看起来有些沉,不该是朽木的重量,大概是洗过很多次,被水泡过。
叶炜却说:“这是一把剑。”
叶英愣住了,这是他从未想到的答案。
“大哥已经不记得这把是什么剑了吧?”叶炜一边用锉刀削去虫眼和烂朽,一边淡淡地说:“认不出来也不要紧,它确实不像剑了,就连上面刻下的字也早就被腐烂掉。我能捡回来的,也就这么块剑柄和剑格化成的朽木。”
他一说刻的字,叶英哪里还有不知道这是什么剑的道理。
叶炜习剑时的第一把剑,是叶英亲手在上面刻下“炜”之一字为铭。
叶炜初习剑时,非常喜欢这把剑,常佩在身上,来找叶英嚷嚷着要与他比武,叶英没那么重的玩心,不想与他比试,他又去缠着叶晖。
不过叶炜也没能用这把剑多久,就换成了更好的。再之后,就是他最心爱的无双剑。至于这把普通的木剑去了哪里,叶英从来没有过问,自然,也不知它为何腐朽至此。
或者说,不知为何叶炜竟还留着它,哪怕它已经是一段朽木。
毕竟藏剑山庄最不缺的就是剑,各种神兵利器要多少有多少,又有谁会在意一把小小的木剑呢?
叶英没有再说话,而叶炜也闭了嘴。
他还继续雕着,不过大概是终于对这块朽木失了耐心,或又是它实在沉疴难救。叶炜站起来,将手中的朽木和刻刀一齐甩在桌上,叹到:“朽木终是难琢,人力也确是不能回天。”
说罢,他便回屋去了。朽木和刻刀都没收走,叶英也不敢拿,独自对着那块朽木坐了很久,直到剑思回来,才与他一齐回天泽楼。
次日傍晚,罗浮仙又来了。
彼时叶英正在看叶晖送来的账本,罗浮仙就来悄声告诉叶英,自己给叶炜准备的侍女已经挑好,东西也打包完,洒扫工作也做得干净,叶炜今日就要住进梅庄了。
叶英合上账本,端着茶盏,慢慢地想,才想起昨日罗浮仙是说他马上就要去梅庄的。
也好,梅庄清净,大概确是现今最适合叶炜的去处。
叶炜大约也是算过时间——毕竟叶英的作息一向规律得很,实在好算。正在晚饭前半个时辰,小侍女就来报,道是三庄主来告别了。
罗浮仙察言观色,领着屋内的侍女们都出去,而叶炜独自从外面进来,与鱼贯而出的侍女们擦肩而过。
逆着晚阳,叶英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见得宽大衣襟下的瘦骨嶙峋。
叶炜进来后,却不肯再上前,站在下面,规规矩矩地给坐在上面的叶英行了个礼:“大哥,我要去梅庄了。”
叶英看着离自己颇远的三弟,轻轻点头:“好。”
然后,又是于现在兄弟二人之间最为熟稔的沉默。
曾几何时,他们还是无话不谈的手足,叶炜也是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天泽楼向来都是想进就进,哪里有过这么规矩、先通传再行礼的时候?
时移,世易。
一场雪,冻掉的不止是旧生的花草,还有未生起来的萌芽。
不过叶炜还是抬起头了。他的眼睛一直都是很好看的,年少气盛的时候,总炽热得像铸剑炉里舔舐神兵的焰,如今又像那火包裹缠绵过的剑,冰冷又带些锐利,但未出鞘时还是深沉的。
他就用这样的眼睛看着叶英,还有他旁边桌上的账本,轻声道:“大哥呢?可有什么打算?大哥也明白,这个家里,二哥只通账本,四弟尚小,五弟不知所踪,小妹体柔。藏剑的担子都在你我二人身上了,大哥的想法,我定会帮衬着的。”
他能有什么想法呢?
叶英继续沉默着。
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叶英这一生,注定为藏剑而生,为藏剑而活,为藏剑而死。
他是大哥,他是大庄主,他是西湖的雪,他是藏剑的碑。
他能做什么,他能想什么?
所思所想,皆是藏剑;所作所为,皆为藏剑。
叶英所求,叶英所做,仅此而已。
这样的叶英,除了藏剑,又有什么别的想法呢?
沉默时久,叶英终于说:“我也要去剑冢了。”
这倒是个出乎叶炜意料之外的答案。
他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叶英。但叶英垂下眼帘,白发滑到额头,避开了叶炜的目光:“你自北地归家,路上所见所闻不少,也该对时局心中有数。天下动荡在即,若我想保下藏剑,只能于风雨将倾前早做准备。”
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霾拢上二人心头。
藏剑虽大,但天下若乱,也只是飘摇汪洋中的一叶小舟罢了。要护得藏剑安稳,叶英定要有些什么东西在身上,教外人与邪佞不敢觊觎才行。
他此话一出,叶炜也明白其未尽之言。
而他能做到的,也只有轻轻点头,道出一句:“大哥有事,尽管吩咐叶三去做就是。藏剑是我们的藏剑,我定不会叫大哥一人辛苦。”
可他怎么敢叫叶炜再入苦境?叶英想。
叶炜实在是太苦、太苦了,那一头得像霜与雪吻过的枯草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样的叶炜,作为自己三弟的叶炜,叶炜又怎么能看着他受伤?
若作为大哥,作为大庄主,叶英护不住至亲、护不住藏剑,又怎么能做大哥、做大庄主呢?
但纵有千言万语,叶英还是全没说出来。
他只道:“快用饭了,不如在天泽楼吃了再走罢?”
叶炜:“不用,我已让浮仙在梅庄备着,过会儿去吃。”
叶英站起身:“梅庄不远,我送你一程吧。”
叶炜又婉拒了:“不过几步脚程,也不是出门,换个住所而已,让大哥相送一趟,成什么样子?叶三自去便是。”
于是叶英便没有送得成。
给叶炜选派的侍女和随从大概早就去梅庄了,叶炜是独自离开的。
不过罗浮仙还在外面候着,叶英远远地看着她拿给叶炜什么东西。而叶炜接过看了一眼,没什么留恋地随便拿着了。
不规不整,奇形怪状的木头,大约就是他昨日想雕刻、却最终还是失败了的那把剑吧。
叶炜独自向着夕阳走去,孤独的背影在橙红的光下拉得极长。
这秋冬的日轮也是苟延残喘,他刚消失在路的尽头,太阳也随之沉入地底,徒留一地霜冻的枯黄,再也不见其炽热了。
——朽木难琢·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