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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解药

 

成君彦缓了缓,走过去。

周敬霄本来站着没动,在他走到身边时,却向后退了一步,成君彦挑眉,探究地向前追了一步,周敬霄微微侧身,身后是墙,退无可退。

成君彦鞋尖顶到他的鞋,“躲什么?”

说着,觉得不太对劲,凑近了要去闻周敬霄的衬衫领口。

还没等他靠得更近,周敬霄便单手系上最顶的扣子,手背碰到了成君彦的鼻尖,成君彦往后退了一步,皱了皱鼻子:“你有没有闻到?”

“闻到什么?”周敬霄装模作样地也跟着动动鼻子。成君彦:“没有吗?”

周敬霄:“嗯?有什么?”推着成君彦的后腰让他开门。等两人进门,灯都没来得及打开。

黑暗里,两人呼吸清晰可闻,成君彦轻声问:“你怎么来了,刚到的?这么远……”

嘴唇被碰了碰,他继续说:“我明天就回去了,你折腾这一趟干嘛。”

周敬霄在他说话的间隙亲他,没有答他的话,反而问道:“心情不好?”

腰上环住手臂,成君彦没有回他,靠着他的肩膀,待了一会儿,问他:“周敬霄,你听说过仙体吗?”

身前的人一僵,“什么?”

“没什么,我瞎说的。”成君彦拍拍他的腰,“累了,洗澡去了。”

成君彦在浴室洗澡。周敬霄仰头,轻轻叹口气,听到里面的水声,解开衬衫前面两个扣子,一根黑色的细金属颈环露出来,他摸上去摁到一处,解了下来。

虽然是金属制成,但是很柔软,他拎在手上,指尖点了一下、两下,第三下的时候浴室传来咚的一声。

他把颈环放在桌上,然后再慢条斯理地一颗一颗解开衬衫扣子,脱掉衣服之后,又找了个皮筋把头发扎起来。

等到一切做好之后,他才推开门。

花洒还在开着,里面的人跪在地上,腰腹的肌肉结实漂亮,大腿绷紧,腿间的性器青筋怒张。

他循着香气味道的源头抬起了头。只见男人对他伸出了手。

成君彦伸手拉住,被从地上拽了起来。站在温热的水柱中,神思时而清明时而糊涂,眼前的人也看不清楚。

他被推到墙上,布满水汽的瓷砖还是冰了他一下,他一缩,便像是自己钻到周敬霄的怀中。

“成君彦。”周敬霄问:“今晚上去哪了?”

成君彦嗯了声,“去吃饭。”他想亲近,被周敬霄用了点力气压在墙上,“腺体是什么?”

成君彦皱着眉毛想了想,说话不经脑似的,一板一眼地向外说:“仙体,循环、生息,长生不老。”

“他说人的身体就像机器,仙体能修复,可以治愈疾病。”

“他是谁?”周敬霄抓住他话里的字眼,“谁告诉你的?”

“邱……”成君彦歪歪头,“邱霁月的叔叔。”他因为难耐,咧了下嘴,周敬霄奖励似地亲亲他。

成君彦如逢甘霖,闭着眼睛小口小口地啜着周敬霄的舌头,但只亲了一小会儿。周敬霄离开他的唇,拇指抹去他脸上的水珠,“为什么不高兴?”

“嗯?”成君彦听不懂了,下身硬得发疼,手往下去摸,被打开了,一只不属于自己的手握住了自己的阴茎。

他短促地叫了声,那手慢慢动起来,又有人在他耳边问:“为什么不高兴?”

不高兴么,成君彦自己都没察觉,迷迷糊糊地说:“因为……我不相信。”

“不相信什么?”周敬霄一边给他手淫,一边套话,“不相信腺体么?”

成君彦此刻听不出他语调和自己的不同,眼角下撇,“他说能治病,什么都能治,我不相信,但是又想信。”

“如果是真的,我妈妈是不是能醒过来,奶奶是不是能想起我来。”他抱着周敬霄的肩膀,忍不住越来越强地快意,又抵不住涌上心头的悲伤,张嘴咬了他一口。

周敬霄没动,听着他说:“他说得跟真的一样,我还想,要真有这么离谱的东西,我能不能去借点,买也行。”

“可是……”他在周敬霄手上射了一回,伏在周敬霄肩头喘气,“他说这长在别人身上。”

“这我怎么要啊?”他苦笑,伸出手来,在周敬霄面前摊开,“我能跟人说,我家里人病了,你能给我挖点自个儿身上的肉么?”

听到这句话,周敬霄低头看他的掌心,那是一双掌纹杂乱的手,因为干了很久的杂活儿,长出很多茧子。

他把自己的手放在花洒下冲洗,认真看着水带着白色的精液流下去,“为什么不能?”

“哪能啊,我要一块儿,别人要一块儿,人还活么。”

他神情认真地可笑,“那是人,长着仙体也是人,不能光看得见仙体,看不见人。”

周敬霄嘲讽地笑了笑,握住他的手腕抵到墙上,一手抬起他的腿挂在臂弯,就着水流将勃起的阴茎肏入成君彦的身体。

成君彦仰着脖子,被迫承受着激烈的撞击,那东西在自己身体里越来越大,他晃在周敬霄怀里,硕大粗壮的阴茎撑开那嫣红小口,将穴口周遭都撞得凹陷进去。

他大声喘息着,却在这时清醒了过来。

“周敬霄?”他抓住面前人的后背,感受到周敬霄顿了顿,继而用更大的力气肏他,把他的腿抬得更高,让那穴口扯得更大。

在大力高频的撞击之后,周敬霄改用巧劲儿顶弄,每一下力度都不大,却能让他头皮发麻,爽得从嘴角流出透明的涎液。

“昨晚上他来找你干什么?”周敬霄也在喘,喘得成君彦脑子发晕,“谁?”他想了想,“霁月?”

“霁月。”周敬霄腰部用力,重重顶了一记,“叫得还真亲密。”

“啊……”成君彦被顶到最敏感的地方,小腹抽搐,穴道内涌出一股黏稠的体液,断断续续地解释:“他找我……商量正事儿。”

“是吗。”周敬霄俯在他肩膀,把人紧紧箍在怀里,两人严丝合缝地嵌着,那肉穴简直天赋异禀,把粗壮数倍的阴茎紧紧吞裹着,插入和抽出都阻力重重。

周敬霄简直亢奋,信息素交融进成君彦的后颈,本就让他快意增加,怀里的人面容英气清俊,蹙着眉承受着男人的阴茎,那处柔软耐肏,里面的媚肉争先恐后地缠着入侵的巨物,周敬霄爽得额头青筋直跳,“啊……”

成君彦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叫床声,肉穴猛地收缩了下,周敬霄顶得更加疯狂,他们一起撞在墙上,周敬霄抬手抓住成君彦的头发,在两人都要射的时候亲吻他的眼睛,这时候什么亲密的话都说得出口,他喟叹一声:“宝宝,你真是一个……”他射进成君彦身体里,“好容器。”

因为离开成君彦几天就躁动不已的信息素也在此刻尽数消失在空气中。

成君彦被内射的瞬间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周敬霄刚帮他清理身体,门就被敲响。

邱霁月听着门里没有动静,正欲再次敲门的时候,门开了。

只开了小半,长头发男人虽然五官美艳得挑不出一丝错处,但眼睛未免太冷了点,“有事儿?”

“我找成君彦。”

“他太累了。”周敬霄抓了抓浴袍的领子,邱霁月顺势看去,只见他锁骨处有几处牙印,有的还在发红,他一惊:“你……”

邱霁月握紧了拳,他不是傻子,隐约猜得到,但是……经他平日观察,成君彦不应该喜欢男人才对。

“嘘。”周敬霄冷脸让他噤声,走到走廊里反手关上门。

“邱霁月。”他声调平平,“你和他做生意我不管,你有什么心思我也不论,但是你再敢带着他去见乱七八糟的人……”

“今晚上是个意外。”邱霁月连忙解释,“我不知道叔叔会让我们吃……”他猛地顿住,周敬霄点点头,“懂了,吃腺体。”

“你怎么知道?”邱霁月奇道:“你知道仙体?真有仙体吗?”

周敬霄放空一瞬,听到里面的人动了,再无心思和邱霁月在这儿待着。

“吃,没用。”他抬手点点太阳穴:“动动脑子。”

说完便开门进去了,留邱霁月自己在门外,他站了一会儿,离开了。

成君彦快醒了,周敬霄出去打了个电话。

那边周清颐接起,语气带笑:“哟,还有工夫找我呢。不是疼得受不了么,连夜也得去,不得抓紧时间腻歪。”

“兰春信那边还有联系吗?”周敬霄打断他,没察觉自己也在笑。

“有,怎么,疼得很厉害?成君彦不管用了?”

“不是。”周敬霄看着窗外夜色,语气很随意:“我要做腺体液提取。”

那边静了几秒,“为什么?你小时候没做够?”

成牧山在移植他腺体之前,曾做过多次腺体液提取,但是都失败了,最后的最后,才直接切掉一半腺体给成君彦,两人都因此险些丧命。

周敬霄沉默片刻,被切开皮肉,强行提取腺体液的痛感又回到他身上。

王小宝在提取过程中昏死过去的次数数都数不清,那种漫长的钝痛永远、永远无法完全忘记。

……

成君彦醒了,头还疼,使劲拍拍自己的头,“你刚才……最后说什么?”

“没说什么。”周敬霄闭着眼睛,长而微卷的头发散在脸前,美得不可方物,成君彦看着他,哦了一声,很呆。

周敬霄嘴角微弯,抬手遮住成君彦的脸,“不许看。”

“为什么?”成君彦扒他的手,“看都不能看?”

“什么关系。”周敬霄手没拿开,“你就看。”

成君彦摸过去,抱着他,反问他:“什么关系?”

“不知道。”周敬霄还捂着他的眼,成君彦嘴角勾勾,“周敬霄,你今天为什么来?”没等周敬霄回答,他又说:“今晚上,我本来挺难受的,但是一看到你,我就感觉挺高兴,不知道为什么。而起你身上也很好闻,本来我恶心着呢,一下子就好了。”

“你拿我清新空气呢。”周敬霄手拿开,成君彦眼中盛满笑意,“啊。”

周敬霄低头亲亲他的嘴,突然说起别的,“成君彦,如果我有腺体,你要么?”

成君彦反应了几秒,眼睛逐渐睁大,飞快地捂住他的嘴,“嘘。”

他压低了声音,语速因为焦急而过快:“我没有听见,你不要和别人说,千万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你不知道,人的欲望有多可怕!”

周敬霄视线巡梭过他的脸,眼睛弯起来,拿开他的手,“开玩笑的。”

成君彦松开手,锤了他一拳,“什么玩笑都开。”

转而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仙体?”

“你说的。”周敬霄打了个哈欠,眼中水光盈盈,“你刚才说的。”

“说了吗?”成君彦不记得,但看他很累了,便不纠结这个,只当自己喝了酒又断片,拍拍他,“睡吧。”

周敬霄搂住他,亲亲他的脸,“晚安。”

回北京之后,成君彦先去看老太太。

她已经逐渐忘记成君彦,不再询问孙子是不是放暑假,而是每天坐着,看着,等着。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曾经能吃几碗面条的壮实老太太如今瘦成张单薄的纸片。

“怎么还没来啊……”那天,她坐在夕阳下面,通红的云彩像团火焰,燃烧掉经年的苍老白发,散掉了脸上的褶皱,在她眼中点上一星神采,好像等到了要来的人。

初冬,成君彦接到电话,老太太死了。

他要带着奶奶骨灰回老家,在那里办个简单的葬礼。临上车前,在小卖部给在外地的周敬霄打电话。

算起来,两人自从上次从广州回来,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第一次没有打通,他裹紧衣服又拨了一遍。响了七八声之后,终于接起来了。

“喂。”他一说话扯开干裂的嘴唇,疼得皱眉头,但语气依旧:“吃了吗?”

周敬霄嗯了声,成君彦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今天忙吗?”

对方好像拿远了手机,成君彦听到一阵嘈杂的声响,周敬霄对旁人低语了什么,复对成君彦说:“还好。”

成君彦笑笑,嘴唇上裂出血丝,尝到了咸腥,忙说:“你忙吧,先挂了。”

周敬霄说好。挂了电话,成君彦背上书包,拎着老太太的骨灰上车。

老太太生前能吃能干,笑声敞亮,夏天里午睡的时候呼噜震天,到头来只有这样一个盒子,就把那些生机、坚韧包容的人生一并装满了。

小时候成君彦觉少,奶奶又非让他睡中午觉,他就在屋里装睡,等奶奶呼噜声响了,就溜出去追鸡赶狗,抓鱼逮虾。

到点了再回去,时间差不多的时候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睡眼朦胧的。

桌上往往已经切好从井里冰过的西瓜,他坐在门口一边逗狗一边啃,奶奶的大蒲扇就拍到脑门上,“又没睡觉吧!”

“睡了!”成君彦面上淡定,心中大惊,奶奶哼一声,“我还不知道你。”

到现在,成君彦也没想通老太太是怎么知道的,自己演技简直超群好吧。

今年还没下过雪,但是天压得低,憋着一场大雪似的,看着窗外萧条的冬景,成君彦拍拍腿上的盒子,“回家了,回家了。”

奶奶老屋没有倒,成君彦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睡也睡不着,索性收拾了一番,没有通电,他在黑暗里扫去墙上、炕上的尘土。

闭着眼睛都知道这里如何那里如何,墙面上的凹陷是挂东西砸的,某个桌角下面垫着的是他的小学作业本,封皮上是他看武侠写的龙飞凤舞的大字——成氏大侠。

他把爷爷的白背心绑在头上,披着掏了两个洞的床单,像大侠的斗篷。奶奶要揍他,他满屋子乱窜,嘴里叫唤:“刁民刁民,胆敢害大侠我性命!”

“刁民?”奶奶一脚踹翻这孙子,“行,成大虾,今晚上刁民做的饭你甭吃。”

“不吃就不吃。”成大虾拿着自制宝剑,坐到院子中间,吸收日月精华去了。

等奶奶睡着,爷爷就端着给他留的饭,往旁边一坐,等他饿得受不了,面子撑着都没用的时候,把碗递过去,“侠,练完功就吃饭吧。”

“您说说,我都这么大了,我奶奶还老揍我。”他不服气,拿着木棍戳来戳去,爷爷只是笑:“快吃吧,鸡腿是你奶奶给你留的。”

“真的?”成君彦拿起鸡腿啃一大口,把宝剑给爷爷,让他看,“这都裂了,爷爷。”

“爷爷给你削个更好的。”

“嗯!”

成君彦嘿嘿傻笑,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屋里睡觉的人没有了,在外面陪他坐着的人也没有了。

他这才真切地感受到,人死了不单是人死了,她穿过的衣服死了,她住过的房子也死了,她留下的人,得先死过一段日子才能慢慢活过来。

活也活不痛快,一想起来就又要死一回。

太冷了,他披着同样冰冷的被子坐在门口,撑着下巴看着空荡荡的庭院,等天亮了,就把老太太带到坟上去,和爷爷埋在一块儿。

在天际发白的时候,寒风吹来了星星白雪。现在他披着棉被,依旧是有斗篷的。

“我现在是不是特像那种很痛苦的大侠。”他对着一旁的空气说:“一般经历这些的主角,马上就要突破极限,功力大涨了。”

他看向前面,给自己打气一般地提高音量。

……

“爷爷,奶奶。”他跪在坟前磕头,在愈来愈大的雪中,一切入土即安。

雪积起厚度,他起身的时候滑了一下,身后有人扶住他,那人手指冰凉,成君彦只是抓了一下便松开。没回头也没说谢谢。

回去的时候,他走在前,那人走在后。余光里身后那人白得像道影子,只有踩雪的浅浅声音。

成君彦盯着路边的一截粗壮的枯树枝,走过去踢了一脚,树枝便整个横在路上。

然后他继续向前走,后面的人依旧不紧不慢地跟着他,那根树枝没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走到家门口,成君彦转过身,平静地闭上眼睛再睁开,见眼前的人还没有消散,他困惑地看着,“怎么还在?”

那身穿雪白大衣的长发男人走近,用冰凉的手碰碰他的脸,“你当我是什么。”

“嗯?”成君彦抓住那只手,捏了捏,又捏了捏,“真的。”

他抬起眼睛,“你是真的周敬霄?”

有雪落在周敬霄的睫毛上,他眨了下眼,“应该是。”

“进去进去。”成君彦推开门,拉着他的手走进去,在白而平的雪中踩下两串脚印。

风从窗户和门的缝隙中挤进来,夹杂着雪的冰冷味道。

屋里没有点炉子,成君彦低头解开自己的扣子,抓着周敬霄的手按到自己后腰,然后搂住他,皱着眉头说:“你手怎么这么冰?”

周敬霄脸苍白,连嘴唇都没有点血色,眼皮褶皱都因为虚弱变得更深,站在外面都要和雪融到一起了。

他蜷手握成拳头,想要把手抽出来,成君彦却搂得更紧,两人身上都不暖和,说不上谁暖谁。

周敬霄伏在成君彦肩膀上,说话的声音很哑:“为什么把树枝横过来?”

成君彦也把脸靠在他肩上,过了会儿才说:“因为分不清你和幻觉。”

“如果是人的话,你得停下来把树枝弄到一边去吧,要是幻觉,树枝就挡不住了。”

听到这话,周敬霄惨白的脸上有几分笑意,他抱着成君彦晃了晃,“笨啊,我可以直接跨过去。”

“笨啊,我怎么没想到。”成君彦也跟着笑,可是一仰起脸和周敬霄对上,他就不想笑了。嘴角先是平着,再一点点撇下去,牙都咬酸了,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泄出一声颤抖的叹息。

他把脸埋进周敬霄的怀里,哭得没有一点声音。大衣的布料挺厚实的,眼泪其实浸不透。

但周敬霄还是抬头看了看窗外,确定下得是雪,不是雨。

他抽出没被成君彦暖热的手,慢慢拍着他的背,“我太晚了。”

成君彦在他怀里摇头,“没有,那些事儿我自己都能干了,也不用人陪着,你现在来正好,咱一块儿回去。不晚。”

周敬霄捏他的耳垂,“你知道什么。”

“知道什么?”成君彦抬起哭湿了的脸,“我应该知道什么?”

周敬霄俯身抱住他,整个人力气都在他身上,成君彦被抱得后退一步,站稳了,问他:“是不是累了?”

“我们歇会儿再回去吧。”成君彦搂住他的腰,“等雪下小一点。”

“周敬霄?”身上的人没有反应,成君彦又叫了几遍,“周敬霄?”

他松开手,周敬霄便滑了下来,成君彦连忙扶住他,只见他闭着眼,好像睡着了一样。

“周敬霄。”成君彦跪在地上,抱着他,“你醒一醒,不能在这里睡呀。”

手摸到周敬霄的颈后,才发现那里贴着纱布,头发挡着,从外面根本看不出来。

那纱布摸起来不是干爽的,有黏稠的液体,成君彦缓缓地抬起手,看到一手的血。

“怎么了?”他问,却没有人回答他,那纱布被血泡了个透,成君彦用手掌紧紧捂住,慌乱间把血蹭到周敬霄的脸上,他又连忙用袖子去擦。

“怎么擦不干净……”他重复着擦拭的动作,每当要碰到鼻子的时候就飞快地收回手。

可即使他刻意不去碰鼻下,也能看得出来,周敬霄没有呼吸了,他的胸前一动不动,没有起伏。

兰春信到北京有一段时间了。他们在周家的私人医院里做腺体液提取手术,试过几次,都没有成功。

成君彦打电话来的时候,刚刚提取过一次,周敬霄是在病床上接的电话。

兰春信就站在他身边,听得到话筒那边问他忙不忙,周敬霄的麻药劲儿刚过,疼得满身的汗,缓了好一会儿说还好。

她不追问一定要这么做的理由,只能尽力保证他不会有生命危险。自从多年前进入研究所以来,就逐渐难以清晰善恶、该与不该。

她不会为别人做决定,也不会在道义层面去评价任何事情。只是实话实说:“再做一次你可能会死。”

“是吗。”周敬霄坐起来换衣服,“挺好。”

兰春信没说什么,和疯子也的确没什么好说。刚才把他脖子后面切开,他甚至为了赶时间不做缝合,“反正都会愈合。”疯子这么说。

要说起来,他和成君彦两个人才真的有意思,掠夺者不知,被掠者不恨,来来回回纠缠这许多年。

……

皮肉生长的声音,和落雪的沙沙声很相似。

这次和小时候濒死那次不同,那时候,他神思中的荷花池温暖如春,这次不仅没花,池水还都结了冰。

雪从四面八方扑过来,只有胸前有一点点的暖意。

周敬霄就着这暖意,竭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入目是摇摇晃晃的白,成君彦背着他,空荡的路上,只有沉重的踩雪声,还有轻轻的、本听不出来的啜泣。

他抬起手,摸上那又凉又黏的脸,捏了捏,“太吵了成君彦。”

成君彦一下子停住,“你醒了!”他在原地转了半圈,周敬霄手垂下,嘴唇找到他的后颈,脸埋进去,“往前走。”

“哦!”成君彦觉得疲惫一扫而空,健步如飞地……走了两步,又慢吞吞像个老头。

周敬霄在他背上笑,看成君彦冻得通红的耳朵尖,用手捂着。他的手像冰块,慢慢揉搓他的耳垂,成君彦竟然觉得被他揉暖和了。

他一鼓作气,提速走了一会儿,看到路口停着辆黑色的车,喘气问道:“是你的车吗?”

“嗯。”周敬霄从他身上下来,成君彦连忙扶住,“小心,你能走吗?我抱你上车。”说着真的拦腰抱起人,周敬霄第一次笑出声,眼睛弯弯如明亮新月。

可是他手指上脸上都是血,雪白大衣早染得乱七八糟,成君彦看着他笑,自己怎么也笑不出来。

车驶上路,成君彦连忙去看他脖子上的伤口,纱布早就形同虚设,下面是道一指长的伤口,他没敢细看,小心翼翼地用手绢按住。

周敬霄靠在他身上,成君彦揽着他的肩膀,保持这个坐姿一动不动。车颠簸的时候,周敬霄两道细而挑的眉就会蹙起来,成君彦心疼,把背挺直了,让他好好靠着。

周敬霄断断续续睡了几个小时之久,醒了的时候已经快到了。

成君彦在打盹,他一动立刻就醒了,忙问:“疼不疼?”

他作势要看伤口,周敬霄手挡了一下。

成君彦摸摸他的手,哄他:“我就看一眼,不弄疼你。”

周敬霄的手最终放下了。

成君彦小心翼翼地撩起他头发,那里有些擦不掉的血迹,可是除此之外,皮肤光洁完整,伤口竟然不见了!

可是明明看到了真实的伤口,血肉外翻的狰狞伤口。

他不敢置信地摸上去,那地方细腻白皙……猛地,他抽回手,放下周敬霄的头发,挡住那个地方。

他不问,周敬霄自然也不说。但是看他心神不宁地坐在那儿,不时看他一眼,又看一眼的样子,又觉得想笑。

“到了。”周敬霄没动。司机先下去,车里剩他们两个。

周敬霄整理了下衣服,没看他,“你想说什么?”

成君彦眼睛先是追着他的手,看他系衣扣,又四处看了看,这是周家门口,没有人经过。等确定绝对安全之后,他凑过去,脸挨得足够近的时候,周敬霄才终于看他。

他观察着成君彦的表情,意外发现他脸上没有任何类似高兴的情绪,眉毛皱着,嘴角抿着,谁欠他钱一样耷着眼,他说:“周敬霄,你的伤口自己好了。”

周敬霄只是看着他,成君彦凑得更近,用气声询问:“你……是有仙体吗?”

周敬霄看他还红着的眼睛,看他的嘴,看他左脸下方的小痣,最后说:“有……”后面的啊字都没说出来,成君彦突然低头亲了下他的嘴。周敬霄挑眉,任他亲着,微微张开了嘴,但是成君彦很快退开了。

他皱着眉看外面,有些不好意思:“刚刚有人,怕他走近了,所以我才……”

周敬霄回头,只看见个白发男人的背影。

“在外面不要说。”成君彦嘱咐他。“走吧。”周敬霄下车,成君彦也跟着下车。

芦苇老远就跑过来,对着成君彦叫,被周敬霄看了一眼,立刻乖乖收声,开始摇晃起尾巴。

冬天的周山覆盖白雪,别有一番雅致,但成君彦心事重重,盯着周敬霄的背影看了又看。

周敬霄领他去了上次的房间,“在这儿洗洗,休息会儿。”

说完就走,成君彦忙拉住他,“你去哪儿?”

“我去隔壁。”周敬霄脱了大衣,看着上面的血迹,“太脏了。”

“你就在这儿洗吧。”他摇头:“我等会儿洗,不着急。”

周敬霄起初不解,但看他的眼神和他离开时芦苇的眼神是一样的,“好。”

隔着水声,周敬霄瞥了眼门口,看到那儿坐着道模糊的影子。

成君彦自己也不干净,干脆坐在地上,抱着腿,脑子里乱如麻。周敬霄有仙体,世界上竟然真的有仙体。

又想到邱善等人的嘴脸,满嘴仁义,却极尽贪婪。

如果被他们知道了,周敬霄恐怕危险。转念一想,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不是邱善,也会有张善、王善……

门开了,扑出来温热的水汽,周敬霄裹着浴袍出来,苍白的脸上总算腾起些红晕,垂着眼轻轻踢成君彦小腿,“你属狗吗?”

他头发的水滴到成君彦脸上,成君彦摸摸脸,站起身,从他身边走过去,有点得意似的,“属鸡。”

……

趁他洗澡,周敬霄去找了趟周清颐。

周姓男子正在院子里钓鱼,周敬霄衣领大敞,踱步走过去,溪水还没结冰,周清颐背对着他,“嗨,回来了,亲爱的陛下。”

“抽什么风。”周敬霄径直端起他放在一边的冰酒,不间断地喝了半瓶,身体终于有点暖意。

“我才出去了几天,你就要给腺体液。准备什么时候把腺体送给人家?”周清颐转头,脸上有笑,调侃他:“圣父陛下。”

鱼钩动了动,他回身盯着水面,见那小鱼正在试探,他很有耐心地等待着,“我只是好奇,就这么喜欢吗?”说完自己反驳:“说喜欢都浅了,您这是爱啊。”

周敬霄好像听到什么笑话,“想多了,我就看他可怜。”

“嚯,好理由。”周清颐收杆,鱼上钩,他看看,又抛回去,坐下重新钓,“他知道了?”

周敬霄看着水面,“只知道我有腺体,不知道别的。”

“准备告诉他么?”

“不准备。”周敬霄把瓶里的酒全都喝了,“烦。”

周清颐偏头看他:“烦什么?”

“知道了肯定要闹。”周敬霄抬抬手,“走了。”

“这就走了?”周清颐叫他:“不多聊会儿?”

周敬霄进去了,鱼钩又动了动,周清颐收上来一看,“怎么还是你?”

他点点小鱼的头,“真是不长记性啊,同个钩怎么能上两次。”

把小鱼丢回去,他向后靠在椅子上,“烦,到时候不定谁烦谁。”

成君彦洗完澡出来,周敬霄已经在屋里坐着了,他擦头发不积极,擦两下就算完。成君彦看不过去,接过毛巾,“不擦干了容易冻着。”

“嗯。”周敬霄就跟那让人伺候擦毛的猫一样,心安理得地坐着,闭着眼,擦完了人都困上几分。

“欸。”这会儿没人打扰,两人也都洗涮干净了,终于能坐下来说话。成君彦有些小心地开口:“真的有仙体吗?”

“干嘛?”他看着伸到面前的手,不解。

周敬霄:“刀呢?”

“刀?”成君彦起身去拿蝴蝶刀,甩开刀刃,刀把放到他手上,“用刀干什么?”

只见周敬霄利索地在自己手心上划了一刀,刀口横跨掌心,很快就渗出鲜血。

成君彦手下意识去捂他的伤口,反应过来不敢动,“纱布在哪儿?这得包扎……还是上医院吧。”他强装镇定,对周敬霄伸出手,“走,我带你去医院。”

看到周敬霄的脸时他一顿,那是种类似观察的表情,当他看向周敬霄的时候,周敬霄也转动眼睛和他对视。

他把全是血的手递过去,一点点贴上成君彦的掌心,成君彦心跳如鼓,是被刚才周敬霄突然的举动吓到了。

当两人的手掌没有缝隙地贴在一起时,成君彦掌心有些痒,那是伤口在快速愈合。

他怔愣地翻开周敬霄的手,捏着他的手指看完好的掌心。周敬霄这么做只是在给他示范。

一股火窜上来,他第一次对周敬霄说话语气这么冲:“有话不能好好说么?你划手干嘛啊!”

“反正都愈合了。”周敬霄伸平手给他看,“你急什么?”

“愈合……”成君彦想笑:“划那么大道口子,不疼么?怎么,有仙体真成仙了,连痛觉都没了?”

周敬霄蜷起手指,垂下眼,重复着:“反正都愈合了。”

成君彦追问:“那疼么?”

“最后都会愈合。”周敬霄皱起眉毛,很不理解:“你纠结疼不疼干什么。”

成君彦被气得头嗡了一声,眉眼凌厉,“你这人怎么说不听,谁管你愈不愈合,又愈合多快,要是能活过来,你也要随便去死吗?”

这话说完,他就后悔了,话说得太重了。但周敬霄没什么反应,他低头笑了笑,“你说得对,我的确随便地死过几次。”

“所以呢,那重要吗?”他抬起头,“反正都会愈合,伤口大还是小重要吗,反正死不了,多死几次怎么了。”

他心中没来由地烦躁:“你说这些成君彦,你不想要吗?可以治病你不想要吗?为什么要管我疼不疼,为什么要关心我疼不疼,你这样是想让我帮你治你妈妈吗?”

成君彦后退一步,“你是这么想我的?”

周敬霄不说话,成君彦说:“好,我知道了。”

他去浴室拿出自己的外衣,胡乱套上,拉链怎么都拉不上,干脆就这样敞着出门,他只想快点离开这里,再也不想看到周敬霄。

成君彦走到门前,深呼吸一口气,“我的确想让我妈早点醒过来,但是我从来没想过要以牺牲另一个人的代价去让她醒过来。”

“不是所有人都对什么狗屁长生不老感兴趣。”他拉开门:“我更希望我能正常地活,正常地死。”

周敬霄坐在床上玩他忘了拿走的蝴蝶刀。

刀很锋利,他食指顺着刀锋划动,微一用力便划出血。突然,他猛地一用力将刀身插到掌心,然后望着血肉模糊的伤口弯曲手指。

“正常地活,正常地死么。”他叹息一声,拔出刀,向后仰躺,手垂到床外。

窗外还在落雪,连夜奔波加上腺体受损,他在愈发暗淡的天色中蜷起身体,伤口渐渐消失,就像所有伤害都不曾出现过。

……

成君彦重新回到之前枯燥辛苦的生活。

早上洗完脸不小心照到镜子,里面男人面容憔悴,眉眼一点都不柔和,胡茬也冒出来,看不出才二十三岁。

不过也有好事儿,医院说老妈最近有明显的反应,昨天护工也说擦身的时候手指动了。

这是好征兆,他得知之后喝了一瓶盖的白酒,权当庆祝。

自己一个人做饭挺敷衍的,屋里放不开桌子,他懒得折腾床板,就在窗台站着吃饭,还能看着那些花,枯萎了一大半,不知道春天会不会活过来。

第二天,他去医院看老妈,见她气色当真要比之前好些。他小心地帮她剪了头发。

“妈,您也甭嫌弃我手艺。”他一边剪一边念叨:“这是最近新流行的发型,躺着呢像朵花,坐着呢像把伞,咱们主打一个走在时尚前沿。”

只有在老妈这儿他能这么贫,护工被他逗得乐不行,成君彦爱说爱笑,对她很大方,她挺喜欢,也知道他不容易。

那天颂心手指动了一下,她激动得差点飙泪,第一时间就给成君彦打电话。

“要不说人家医生厉害呢!”小虹姐收拾着,开心地说:“来看了看就说会醒,我看啊,颂心姐马上就能醒。”

成君彦直起腰,温柔地理了理母亲的头发,不知不觉曾经乌黑粗壮的头发逐渐变白变细。

他俯身给老妈按摩,“成颂心女士,加油,快点儿的。”有很多话,我没有人可说。

按摩完,他就得赶紧撤了,邱霁月他们还在车站等他,他们和南方几个城市达成了长期合作,很多事要去跑、去蹚,他不敢停下。

下楼的时候,遇到个佝偻的老头拖拽着很沉的编织袋子,他顺手帮了一把,因着赶时间,快步下楼,给人放地上就走了。

走得急了,撞上一个人,“对不住啊。”他飞快地道歉,抬头一看,惊喜道:“冯哥!”

成牧山倒台之后,冯煦就回老家去了,这几年鲜少往北京来,这是老父亲生病,这才陪着一块儿过来。

“成小君!”他身体不似之前那么挺拔,小时候觉得冯叔叔高大得像山,嗓音洪亮、爱笑,永远都长那样似的。如今他搀扶着佝偻的父亲,背也微微弯曲了。

成君彦急着走,跟他要了联系方式便匆匆赶往车站。

一个月后,北京迎来近五十年的最低温,成君彦裹紧衣服,去了邯郸乡下,陪冯煦一起下葬了他父亲。

出殡那天,按照乡下习俗,请了专门做大锅饭的人起灶做饭,大家伙儿的在幕天席地里凑到一起,吃一碗冷得很快的大锅菜。

“小时候吃不上饭,我就盼着能吃席去。”冯煦忙活一天,抽空端了碗坐到成君彦身边,“吃一回高兴半天,还问我爸啥时候还能再吃席啊?”

“小孩哪知道生死是怎么回事儿,只知道有肉吃,大人们哭,我们吃得欢着呢。”他狼吞虎咽地扒拉着粉条,脸都要埋到碗里去,放下碗的时候眼角有泪痕。

“成小君。”他笑笑,“你现在可不是原来的小不点了,成熟稳重多了。”他遥想起刚到成家当警卫员,感慨道:“你小时候赖得跟猫一样,天天生病,天天哭。”

“真的假的?”成君彦不信,“我怎么不记得。”

“那时候你才几岁,不记事儿呢。”冯煦继续说:“把你姥爷愁得啊,带着你到处去看医生,北京、南京……全国各地去一个遍,人家说你心脏是先天不好,没有办法。”

“然后呢?”成君彦有些诧异,他没有这段记忆,奶奶、妈妈,所有人谁也没有对他提起过。

“然后……”冯煦回忆,“你姥爷又去国外,折腾来折腾去,你还是不见好,身上青一片紫一片,吃不下饭,在外面玩一会儿就累得不行……”

“有天你吃了饭睡觉,你姥爷还高兴你睡了这一大觉,结果叫也叫不醒了,你不是睡着了,是晕了。”

冯煦想起那时情景,面色不忍:“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儿,平时多威严一人呐,抱着你哭,你要是醒不过来,可就把你姥爷的心一块儿带走了。”

“他是个不信神的,可也去大大小小的山上拜过,捐了很多功德。为着心诚,还一定要供当天的头香。”

当时的冯煦还只有十八岁,对这位是又敬又怕,那天山上下大雨,老人坚持不坐车,步行上山。

最后一段路时,成牧山停下,终于对着冯煦伸手,“小冯,扶我一把。”

也曾说过,信人信国不信鬼神,但也曾在佛像面前郑重跪过。

“他许的每个愿都是让你好起来。”冯煦说:“成老真的很爱你。”

成君彦心中苦涩,“我知道。”

“后来嘛,你姥爷继续带着你看医生,你还真就慢慢好起来了。”冯煦回忆:“应该是五岁,还是六岁,你就没事了,皮得跟猴一样,要不是我之前见过你那赖样儿,还真不敢信,变化那么大,这家伙能吃能睡的。”

成君彦笑,“小时候你没少跟我姥爷告状。”

“哪能啊,都是你姥爷自己发现的……”

成君彦原先不明白,人都死了,还要摆席干嘛呢,后来明白了,这席是摆给活着的人的。

一顿饭的工夫也说不了多少话,没准根本都说不到死的那位身上,但有这顿饭,人聚一块儿,在生死面前,或许能放下一些包袱,想起早就忘了的事儿、人,没准就能在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找到点继续下去的微弱的力气。

人就这样一顿一顿,送走朋友和亲人,最后平静地等待别人在棺材前回忆起自己。

新年将至的时候,成颂心醒了。

成君彦当时正在南方,虹姐给他打电话,他没听清,“你说什么?”

“颂心姐!醒了!”电话对面的女声激动不已,成君彦还是问:“什么?”

“咦,电话坏了么?”虹姐拍了几下话筒,“能听见吗?喂?”那边却只剩下不间断的盲声。

“哪里有花?”成君彦匆忙跑回酒店,邱霁月懵,“什么花?”

成君彦提高了声音,“我想买花。”

北京现在风寒萧瑟,还总是阴天。成君彦下了火车,就一路狂奔。

医院的楼梯他爬过无数次了,这次觉得怎么这么短!走到病房前,他摸摸自己的下巴,胡茬刮了,头发也新理过,他推开门:“妈!”

病床上的女人还躺着,只眼睛能动,尚且不能完整地说话,她只是看着,看着好多年没有见过的孩子。

“我看大街上有卖这个的。”成君彦举着盆给老妈看,“冬天还开这么好,这什么花啊?”

小虹姐一瞧,“啊——这是长寿花,能从冬天开到春天。”

“好看。”成君彦把盆举了半天,“您快好好瞧瞧,您不最喜欢养花了么,虽然这会儿是冬天,但是儿子我让你一睁眼就看着春天。”

“嘴贫的。”小虹姐笑,老妈也弯着嘴唇子笑。多稀罕呢,一小盆花,真让这屋里氲出春意来。

成君彦想和老妈说很多话,搬着凳子坐在床边,特像小时候睡觉前趴老妈床前听故事。

过了会儿,小虹姐从外面进来,“君彦,外面有人找你。”

“找我?”成君彦拍拍老妈的手,“等我啊。”

门外站着个人,还捧着一大捧花,周清颐低调地戴了帽子,从花后面探头,“恭喜恭喜,阿姨醒了。”

成君彦表情有点冷:“消息还真快。”

“当然啦。”周清颐把包装华美的鲜花立在一边,“因为是我把腺体液送来的。”

“送来什么?”成君彦神情骤然凌厉,冷声道:“你说清楚。”

“啊?你不知道吗?”周清颐佯装惊讶,但表情很快淡下去,形状优美的丹凤眼注视着他:“周敬霄的腺体液啊。”

……

周清颐在医院旁边的摊子上买了兜橘子。

“咱们比如说,这个就是腺体。”周清颐随手举起一个橘子,看着成君彦失魂落魄的样子,打了个响指,成君彦动动眼珠,终于看向他。

周清颐开始解释:“你可以把它想象成另一个心脏,它的作用……”他停顿,很无奈,“君彦,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成君彦在看他,但是却听不清他的声音,他含混地嗯了声,努力使自己集中注意力。

周清颐剥出完整的果肉,继续说:“腺体液,就是里面的汁水。”

接着他缓慢地攥烂了橘子,汁水沿着指缝滴落,周清颐垂眼瞧着,“所谓的提取,叫榨取更合适。而这样的手术,他做了不下十次。”

“伤口是在——”成君彦神情恍惚,眼前又看到那天的雪和周敬霄身上的血。

“脖子后面。”周清颐:“我不是过来替他邀功,他压根儿没想过要你知道。但是事实就是这样。君彦,我们不说别的,阿姨能醒过来就是最好的,我们不能……”

“我明白。”成君彦深吸一口气,打断他,“我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

说谁让你救了,谁让你吃这个苦了,你凭什么自作主张,上赶着受罪。人刚在你面前说自己对狗屁长生不感兴趣,腆着脸在你跟前儿说小爷我就乐意正常活正常死,你转脸就去救他妈妈,是不是贱。

这话说出来成君彦才是真的贱。

周清颐看着他,有些好奇,“我先冒昧问一下,你们俩现在是什么关系呢。”

那天在周家山上,周敬霄问他想好了吗,他说没有,但是可以慢慢想。

他们也曾有过最亲密的时刻,也有过最敞开心扉的瞬间。但很奇怪,相处起来却不像朋友,更不像情人,始终维持着一个别扭怪异的平衡。

两人之间总是隔着很多秘密,也隔着说不清好坏的过去。

成君彦忙着挣钱,奶奶又去世,每天过得混乱又狼狈,谁也不提,都装傻,是因为谁都知道他们的关系经不起细想,不如就这么稀里糊涂。

沉默许久的成君彦最终开口:“什么都不是。”

周清颐对这个答案颇有些意外,“我不是要逼你做什么,就是想让你知道。”

他目光落在成君彦外衣上的开线处,意有所指:“毕竟,人不能光享受别人给的好处,对别人的付出,连知道都不知道。”

他说的是这个事儿,又不止这个。

成君彦清清嗓子,“我都明白,我欠他的。”

周清颐欸一声,“话不能这么说,他自愿的。”

可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不是一句自愿就能算了的。

“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周清颐和气地劝道:“吵架了,总得有人先低个头。”

他亲昵地拍拍成君彦的肩膀,“看他整天耷拉脸,身体也不好,做舅舅的心里不是滋味儿,你能让他高兴高兴,就算帮我大忙了。”

成君彦怔愣地看着他,他说话的语气很诚恳,但成君彦觉得他像在规劝一个玩意儿,跟它说,你这样不行啊,得自己主动蹦起来,最好再跳个舞,去哄你的主人高兴。

因为除此之外你什么都没有,却平白受了主人的恩惠,世界上哪有这种好事儿呢。

周清颐的话点到即止,把橘子递过去:“老板说挺甜的,给阿姨尝尝。”

他走后,成君彦找到铺子买烟。

老板数着他给的一把皱巴巴的纸币,“钱不够。”成君彦如梦初醒,摸遍身上的兜也没再找到钱,只能哑着嗓子说:“不要了。”

天阴沉得厉害,他裹着衣服回去,一回到病房,就强撑起笑容。

“妈,有个事儿,我想问问你。”老妈眨眼。成君彦低着头,不敢看她眼睛,“妈,比如说,我需要一个东西,但那是别人的。”

“而且他要是给我这个东西,需要……”他嗓子闷住,停下来,把突然袭来的那口疼痛咽下去,“需要付出很多。所以,我压根儿没想要,但他还是给我了。”

他弯下腰,额头抵住老妈的手背,在看不到的地方,脸皱得苦巴巴,“您说,我该怎么办?”

老妈手指头动动,成君彦抬头看她,只见老妈做了个口型,成君彦看懂了,老妈说:“还。”

成君彦垂下眼睛,一下下掐着自己的食指,很小声地说:“我知道要还,可是我又能还他什么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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