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
私设。时间在虞啸卿上战场前,两人大概23岁。
虞啸卿不喜欢觥筹交错的场合,但避无可避的时候也能应付。正如今天,是他老师的六十大寿。唐基早打点好了诞辰寿礼,还显稚嫩青涩的高瘦青年跟在父亲和唐叔身后,来见他黄埔军校的恩师,也是虞家的世交好友。
宾客就坐,精神矍铄的寿星和军政要员们一一客套寒暄过后,便引他们到清净的地方详谈。虞啸卿注意到恩师身边有个他从未见过的人,军官模样,衣着笔挺却未佩军衔。样貌硬朗英俊,甚至有几分清秀,但神态身姿总有几分过街老鼠的委琐。那人似乎也不习惯这样的场合,但按捺着好奇和焦躁,绷着个脸在旁边做个木雕泥塑,眼睛却贼溜溜地四处张望。
那是他恩师从战场上捡回来的“惊喜”,他的老师拍着那人的肩膀如此称道。并把俩人拉在一起,介绍道,“这是我的贤侄,姓虞名啸卿。将门虎子,将来必定有所作为。”虞啸卿挺直了不能再直到身板。轮到介绍那人时,老师似乎为难了一下,而后简略地说道,“这是我的义子,龙文章。”
两个年轻人对上眼神,对方柔和地笑笑,而后像是不好意思一样撇开了眼睛。虞啸卿还是审视着板着个脸,他对拉帮结派这种事不感兴趣,也看不出那贼溜溜的眼神中有什么值得惊喜的。唐基戳了一下他的胳膊,他便冷冷地伸出手,生硬地说你好。对方倒也不在乎,很亲热地握住他的手,手心热度烤得人暖烘烘的,有些让人腻烦,开口便多了些阿谀,“我听过虞少爷的大名,未及弱冠,以一百乡勇敌三百流寇,我佩服得五体投体。”说着眼神里不知道冒出的是艳羡还是嫉妒。虞啸卿回答说,“客气了。守卫家乡,匹夫有责。”龙文章点头称是。他的老师和父亲耳语着什么,笑着望着他们。见他们这冷场,虞啸卿父亲便走过来,将领风范,步伐虎虎生风。他开口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说:“啸卿啊,小龙他和你同岁,长你十天,你们以后也算兄弟了,你该称他为兄长。”说着揽住了两个人的肩,龙文章的不自在更甚,只好涎着脸冲他笑。虞啸卿一时气结,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父亲,在逼视下不情不愿地喊了声兄长。龙文章忙说不敢当,不敢当。两人的杵在他眼前,讨好地笑笑。他的模样甚至比上次还俊朗,下巴找不到胡茬,头发也抹了发油,身上也沾染了女人的脂粉气,精致得让虞啸卿从鼻腔鄙夷地发出一声轻哼。
只是背着人时,龙文章神情落寞茫然,就好像被人佩戴的装饰性刀具,找不到自己的用场。管家上来敬茶请座,虞啸卿没有作陪,反而凑到书房,指望能听到战争打响的前锋号角。
房间密不透风,虞啸卿百无聊赖地下楼,却不见龙文章影子,随处踱步,发现那人没个站姿地半靠半坐在他和慎卿最常做战争游戏的沙盘旁摆弄着什么,一边嘴里还掉着渣子。虞啸卿怒火一下子上来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从背后一个巴掌呼上了龙文章的后脑勺。见鬼的兄长,他虞啸卿可不认这样的人做兄长。
龙文章平白挨了一下有点懵,保持着被打后佝偻的身姿,转过头看他。他才看清什么东西在掉渣,那是管家上的湖南家乡点心,烘糕。龙文章不好意思中又带着几分无赖,当着他面把剩下的填进自己嘴里,说天天酒会,那点东西填不饱肚子,然后嬉皮笑脸地低下头把糕点残渣都吹下去。吹得太过用力,又把旗标弄倒,于是又小心翼翼地插了回去。
虞啸卿这时才看见,慎卿手下僵住的死局,在他手下峰回路转,以奇招反扑把自己那一方吞噬殆尽。虞啸卿怔住了,恩师的这个惊喜揭晓得属实有点晚,但却不迟。他压着内心的激动,问道,你在哪学的打仗。龙文章不很在意地说看得多了,自然就会了,但虞啸卿绝没有忽视他无形中翘起来的尾巴。龙文章起身去够在旁边的点心,没有形象一手地端着盘子,渣子掉下盘子里,绝对没有人对那盘点心再多一分兴趣。他却像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失礼一样,见虞啸卿还盯着自己,大方地把糕点递向他,问,吃吗?比他小十天的人气呼呼地哼哼,为他不肯直说师承何处。他推开龙文章的好意,说厨房里还有。龙文章就亮起了眼睛。
把他带到厨房的时候,虞啸卿还在后悔。这人的爪子不是一般的痒,这拿一块,那啃一口,嘴里鼓鼓囊囊跟个储藏食物的松鼠一样,全然不顾吃相。家教严明的虞啸卿有些嫌弃,却又有点说不出来的向往。他的吃相让你想起来最世俗的生气,最有生命和活力的那种人,精神奕奕地把可以下嘴的食物化作生命的燃料。看得虞啸卿砸吧了下嘴,怀疑那常见的吃食是不是在他嘴里变成了山珍海味,琼浆玉液。
吃饱后那人就瘫坐在那,没有一开始进门的假精锐范,扣子也解开几颗,他调皮地冲着虞啸卿眨了眨一边眼睛,说虞大少爷也没那么难相处。没办法,被人当成展览品示众时每时每刻都要保持姿态,好不容易见到个同龄人,哪怕是个板着脸的,也忍不住逗上一逗。虞啸卿脸上有几分不悦,他是向来没什么幽默感。他一本正经地说,别叫我少爷,叫我名字。
龙文章故意讨打的笑笑说,好,虞少爷。虞啸卿又好气又好笑,一脚踹过去,被他灵巧地躲闪开来,十足的无赖模样。也不知道他恩师从哪捡来这么个活宝。
打闹后,两个人也不再跟初识那会不知所措地绷着脸了。虞啸卿半强迫半邀请地一定要拉着龙文章再来几局沙盘。龙文章却之不恭,搓搓手也开始过干瘾。几局下来,把纸上谈兵的小少爷气得脸通红。因为他的阴损招数是学校不会教授,也无法应对的。虞啸卿很想冲着那张得意洋洋的脸来一个大耳刮子,又不想失了风度。好在他的恩师下楼了,龙文章立刻绷直身子,正经模样倒真像个有志军官。虞啸卿看着他变脸一样的表演,有几分想笑,又绷住了。待他们匆匆走后,他便热切地迎上父亲,问局势怎么了?
老师来得越来越频繁,干脆在客房住下了。龙文章自然也不例外。在学校的慎卿也回来了,三个年轻人凑在一块。龙文章对着虞啸卿不是嘻嘻哈哈,就是恭让顺从,让人总觉得隔着什么。对着小几岁的慎卿反而真有了兄长的模样,恣意地揉着小孩子的脑袋,欺负又爱怜,有时候露出堪称慈祥的表情。虞慎卿一开始的腼腆也就雪融冰释了,和龙文章打打闹闹,比起冷眼旁观的虞啸卿反而更像亲兄弟。
但龙文章还是落寞,他看着报纸出神。他一半的魂限制在躯壳里,一半的魂已经飞向战场。
另一边虞啸卿终于要实现他大刀纵马砍日寇脑袋的梦想,他已经投身军伍,却发现理想与现实差距甚大。战争不都是壮怀激烈,还有鸡零狗碎。他每天都在等待着一个人意料之中的出现,他们会一起荡尽日寇,保家卫国。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虞啸卿在焦急的等待中整顿军防,上峰的命令变来变去,必要物资缺三少四,他想起那张鬼精的笑脸,觉得他肯定有办法。战壕中十六岁的学生兵崇拜倾慕地仰望着他,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看到他把自己挺得像杆旗。
唐基带着他父亲的答复回来了,他们要退守以保存实力。虞啸卿的脾气在军旅生活中像擦了火一样暴烈,比之前更甚,他揪着唐基的衣领,问他人呢?家国沦丧,他人又在哪里寻欢作乐,在脂粉堆里打滚?!他知道他的老师早就把龙文章留给了他家。唐基则一直带着他。上峰的命令他无权干涉,可龙文章他怎么好意思做个缩头乌龟。
虞啸卿猜错了,也哑然了。显然不止是脂粉堆,唐基带他来到那栋公寓的时候,一个衣冠楚楚,像是秘书模样的人正开车离开,还冲他们,主要是唐基露出了友好而满足的微笑。唐基还是那副温和亲切的老好人模样,打过招呼后就劝慰他说,虞侄,我们换个时间来吧,他也有正事要忙的。狗屁的正事,虞啸卿骂道。他扶着枪的手微微发抖,唐基见状,双手捂着他的手枪,说使不得啊。虞侄,这个我暂且保管。
开门时,龙文章正抱着一边腿,下巴搁在膝盖上在床上发呆。他愣愣地看着窗外思索着什么,衣服也没有穿,只搭了个军装外套。忧思的样子不像平时的他。听到开门声,他脸上迅速换上了阿谀的面具,看清人后,留下一脸震惊和呆滞。唐基在虞啸卿身后躲避着那刀削式的责难眼神。虞啸卿红了眼瞪着龙文章吼道,出去。唐基立刻明了是对自己说的,临走前还不忘劝他一句,说他好歹是你兄长。
门砰得一声被虞啸卿反脚踹上了。龙文章索瑟了一下,默默去摸在床脚的衣服,可那只是一件衬衣,裤子还在虞啸卿脚下。虞啸卿看他弓着背,绷紧了肌肉,似乎要抢回衣服逃之夭夭,便率先发难,迅猛地出动,把人掀翻在床上,单边膝盖死死压在龙文章胸前。龙文章精力不济,被他压制着挣扎不动,呼吸都困难起来,抓着他的腿心虚地讪笑道,啸卿,然后挤不出一句话,只看着他阴沉的面色打哆嗦。
虞啸卿红着眼圈,从上而下俯视他,说我尊称你一句兄长。他长叹一声,极力压制着杂乱汹涌的情绪。兄长,他沉痛地叫道,十六岁的学生都上了战场,守卫疆土。你呢?龙文章已经呼吸不过来了,锤着他的腿,见急红了眼的虞啸卿没有让开的意思,只好使出在街头摸爬滚打学到的下三滥招式,伸出手在他胯下狠掐一下。趁着虞啸卿痛呼的时候,推起他的腿,狼狈地从他身下爬出来。下了床,电光火石间捡起衣物往自己身上胡乱套上,抓着其他衣物要打开门。虞啸卿癫狂地嘶吼道,你出了这个门就不要回来,继续你的蝇营苟且和这些下流勾当!一辈子背向战场和我!
龙文章怔住了,而后像被抽走全身力气一样瘫坐下来,泪光里有着含糊的委屈。
虞啸卿把龙文章搂在怀里,从不低垂的脑袋埋在龙文章胸前。怀里的人已经是眼神涣散,墨黑的眸子像被晕染开来,找不到焦点。颤抖着发不出声来,啸卿两个字也要转个弯拆开念很久。他也不管,把人又放在床上,一次次看他崩溃瓦解,泪水如山洪般不可遏制地涌出眼眶。
一个个疑问郁结在胸口,他语无伦次地发问,问龙文章为什么不来找他,问他此事是否是唐基指使,他们到底在耍什么把戏。龙文章摇头又点头,打哑迷一样说还不到时候。虞啸卿平生最恨猜谜,他可以拿砚台打破私塾先生的脑袋,却拿他没办法。最后他倒在龙文章身上,跟困兽般喘息。
龙文章这时倒像个真正的兄长,宠溺地抚摸着他的脑袋,哑着声说急什么呢,迟早是你的。虞啸卿困惑又懵懂地看着他,一派孩子的天真,不知道他在说的是什么。
还想再问,紧接着龙文章叹了口气,不过听起来不是很真诚,反而充满揶揄地说,雏鸟先飞,嘶……
话没说完虞啸卿一脸羞惭地退了出来,还带着点恼怒。龙文章赤裸着在床边坐起,点烟的手都有些颤了,踢着地上的衣服说,军中不可一日无将。然后吐出一口氤氲烟气,是虞啸卿没见过的颓唐。说完又眯起眼笑,像故意惹恼他一般,把零落的烟灰弹在他身上,说快回去吧,学生兵们没了你,怕是人心要散了。虞啸卿不开心地把烟灰从衣服上掸开,瞪视他。龙文章则嘻嘻哈哈地乐起来,猛得把半截烟吸得明灭起伏,心里则骂同岁的人,小屁孩下手真黑。
过了没几天,军中一直缺的补给品送来了。龙文章坐在威利斯吉普上生龙活虎地拍打着车门,吸引他的注意。然后又呼啸一声过去,留给他一身烟尘。虞啸卿气得吹胡子瞪眼。
再过几个月,龙文章把自己也送来了。其中有他一再向父亲倔强进谏的原因,龙文章比他们安排的更早地站在他身旁。
他看着龙文章忙里忙外地折腾新兵,嘴角忍不住带笑,最后一巴掌呼在他头盔后。龙文章涎笑着给他敬了个礼,说报告,军容整理完毕。虞啸卿才正了正脸色,说,出发!
我的养父是个说书人。他样子看起来估摸有个三四十,斯斯文文,戴着一副眼镜。短发而天生微卷。常穿着一身干净而朴素的靛青色长衫,不管什么场合都浆洗得干干净净。我之所以说他的年龄是估摸,因为他从未确切提到过自己的年龄,而我跟他这近十年来也没见他容颜有多大变化。我怀疑他从游方道人那得到什么偏方,驻容有术。他却笑话我。傻孩子,你爹长得扛老罢了。看见这抬头纹吗?二十出头就有了。我二十多岁就长得跟三四十,现在年龄才赶上这张脸。
要知道他是个说书的,论嘴上功夫谁也比不过他。从小到大和他吵架,我每每落败,不过这不妨碍我喜欢他。他肚子里总有掏不完的故事,除了人人都传颂的演戏传奇,还有一些道听途说的奇人轶事,以及晚上让人冷汗直流的连篇鬼话。
我最喜欢听的还数妖怪志异,比如二郎神劈山救母,白蛇水淹金山寺,哪吒闹海种种。其实让他讲小孩子的睡前故事有些浪费。他的记忆力惊人,能说下全本《说岳全传》。但我不爱听什么君啊臣啊,父呀子呀的,更听不了岳飞被十二道金牌召回,最后无端冤死的结局。这实在不是大英雄该有的结局。但大人们总是这样,一边听得义愤填膺,唏嘘不已,一边还不肯错过每一场。每当他在台上讲到后半段,我就提着水壶到观众席里走一圈,问问有没有人要添口茶。
我的养父前半生都靠说书为生,到了某个时候,不让讲了,说他宣传封建迷信。他是个识时务的人,不讲便不讲。可那群孩子兵手痒得总想打砸抢烧,抄家一看家徒四壁,就打起来那些话本的主意。撕烂了往火里一投,火焰烧得旺旺的,火舌舔着他们的手。这才合了他们的意。养父拦着要扑过去的我说:烧就烧了吧。然后点了点自己的脑袋。都在这呢。
家里没什么资产,没想到此时成了好事。但按他们的说法,我父亲并不算靠自己双手吃饭的那类人,不过念在态度不错,没有受过多刁难,只是常常要为批斗游行做个配角。父亲一辈子讲故事,现在成了故事里被观望的人,还是个无端的恶角,在长街上虽然低着头但仍逃不过别人的注视。可比他不幸的比比皆是,我们不能抱怨。
除了批斗游行,难过的还有审查。掘地三尺为了织造一个罪名。那些地主富农倒了霉,更倒霉的是在前朝当过官的,哪怕弃暗投明也要疑心你是敌人留下来潜伏。村子里曾有过自学成才的外科医生,在手术台上救过解放军某个大领导一命,被扒出在军统做过特务后就被揪着不放,非要他承认莫须有的罪名,直至把人逼疯。
万幸我养父只是个升斗小民,没有那种殊荣,但我还是心吊在了嗓子眼,生怕他提到那个人。好在小兵们来了又去,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他们想找也没有蛛丝马迹。有一天夜里外面又在乱哄哄,不知道是谁喝了农药自杀不成功,搞得家里天翻地覆。我在窗子边查看了一会儿,直至声音平息。月光此时也显得阴惨惨的。我躺回去隔着帘子对父亲说,要是当时你答应走了该多好。一向温柔沉稳的父亲语气严寒得跟湖面的冰一样。不许再提这件事。
小兵们查无可查,便对我身世刨根问底。我父亲告诉他们的和我知道的差不多。我是一个遗孤。日军溃逃的时候顺手屠杀了一个村庄。那时候我调皮,和伙伴玩捉迷藏躲进了柴房的柴火堆里。谁知道一觉睡了过去。醒来村庄一片死寂,石板上的血水淌进阴沟里,血腥味刺激得老鼠躁动发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