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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酷的旧日【剧情章/N】

 

那个人离开后的第一天。一切回归正常的第一天。

午间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落满室,单休的周日。

“小华,你想吃什么?”

女孩枕着抱枕,躺在沙发上,滑动着手机屏幕。

我放下手中的书:“看你吧,你想吃什么,小芳?”

“我也不知道,”她侧躺过来,突然做出灵机一现的表情,“不然等会儿,等陈山回来问他吧,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就是我们长期的相处模式,我关照着她,她关照着陈山。倾斜的天平,不平衡的关系。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是对方人生中唯一的朋友。

相互扶持,度过虽然物质富足,但被家里严加管教的,精神孤独的童年。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变故,机缘巧合的,在高中时代逐渐被家里放养。

她的能够坦然接受这样的变故,打开她原本孤独的内心,自由地接纳着所有来者。

但我却做不到,我不能忍受我们的关系里拥挤着别的存在。这种不安稳的感觉,让我时时刻刻都煎熬万分。

以前接近她的那些人也是,接近我的那些人也是,包括突然出现在我们的关系里的陈山也是。

都成为了我极力排斥的存在。

“他早上时跟我说,他有事先走了,这几天不在这里过夜。”

我捏着圆珠笔的笔帽,平和地说着:“而且,问他的话,估计一辈子都问不出他想吃什么吧……小芳你随便选点你喜欢吃的吧。”

“啊?”女孩一个打挺坐起来,“小山走了?他说去他哪里了吗,怎么走这么突然。”

“不知道,但是无所谓吧。”

无所谓,关于那个人的生活,和他的原因,怎样都无所谓。

大脑中的声音响起。

“反正他过几天,也会回来的吧。”

不会回来了,我不会给他机会让他回到你身边的。

大脑中的声音在叫嚣。

“你想好怎么跟他说了吗,小芳?”

我从书桌前转过身,温和地闻着坐在沙发上的小芳。

“退租的事吗?”她眨巴眼睛盯着我,又移开了视线。

“跟陈山说吗……?”

我们认识了十几年,心有灵犀让我们很多时候交流都无需多言。

“嗯……大概是想好了吧。”

“再过几天吧,再过几天我就去好好和他说……总之,我不会让他误会自己被抛弃了的,也不会不告诉他就退租的。”

“还有,还要跟他说清楚,我们都要说!即使以后很少见面了,我们三个也是永远的好朋友。”

她侧过身别过头,望着阳台上仿佛要被阳光引燃的绿植,断断续续地说道:

“但是,只是但是,也许啊——我会有自己的计划呢?”

她转过头,朝我咧嘴一笑,眉头却是解不开的蹙起。

事情不按原本轨道行进的预感,让我快要压制不住表面的平和。

“总之,怎么告诉陈山,我会在最后的十几天里想好,然后好好跟他解释的。”

“但是,也许我有了不符合所有人预期的其他计划,小华,你还会支持我吗?”

她的注视使得我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震,别过头去不看她的眼睛。我整个人忐忑不安起来。

“嗯,小芳有计划就好,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会支持你的。”

“你不必装作支持我的,小华。”

也许是不愿意正视局促不安的我,她礼貌地移开了视线。

“不…我是真的支持你。”我违心地说道。

比起支持,我更想让事情按照原本计划的轨迹发展。

像我们从小被期望的一样。我们一起长大,一起度过高三,我在外高旁租房子走读,她美术集训后去她爸投资的机构不回学校。

然后我们都考上了理想的大学。不出意外的,在同一个城市,我们在首都上大学,在大二一起出国进修。

然后,如我所期望的,如她孩童时承诺我的,如所有人所期望的一样。我们回国然后结婚,在首都定居,拥有一个幸福得千篇一律,美满得挑不出任何毛病的家庭。

但自从。

自从我们从孤独的二人相伴,到被放归自由,双双投放进拥挤的人群里。

我们不断地走上各式各样的歧途,又迷途知返。我看见她身边穿梭过面孔各异的男男女女后。

自从我们初中共同经历过那些残酷的旧日。后来她考高中时,阴差阳错来到这个城三环的,校风和学校一样破败的区中后。

包括这些日子,白天时她身边站着同样爱慕着她的陈山和我。夜晚时,像是摧毁一切的秩序和逻辑一般,我和陈山两个人的身体却纠缠在了一起后。

自从与陈山纠缠着度过这愚蠢的三个月后。

——我自以为是惩罚陈山的三个月。

我却一边自虐式的摧毁自己的逻辑和智商,愚蠢地开凿着怎么也劝离不了的厚脸皮情敌的身体。一边嘲笑着自己,你啊,连自己的欲望都管不好,你简直是懦弱无能到了极点。

自从这些事情发生后,我的不安躁动的情绪,愈发变得难以压抑。

我的心境,我和小芳的未来都逐渐偏离轨道。

小芳和我。原本被计划好的人生轨迹轨迹,原本完美的未来图景,像梦一样美好,让人想要用心雕刻,将它带来世间。

不能再出错了,一切的一切,都不能再不按原本的轨迹发展了。在我们的高三,这个计划中的重要的节点。

我已经决意不再支持她任性的选择,即使对不起她,但为了我们不再走上歧途,为了我们的未来,我必须这么做。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但是为了不重复那些残酷的旧日。不再让她受伤,我必须这么做。

——但是为什么,我要说谎呢?

说谎说我会支持她的。

明明是爱着她的,但一直以来,我却在小芳面前说了太多违心的话语。

——我真的支持她吗?

不,我只想拴住她,让她陪着我,永永远远待在两个人的孤独世界里罢了。

如此卑鄙,我是一个烂透了的人。

——过去的事,真的都过去了吗?

不,永远都不会过去的。

直到我亲手掐死,过去那个软弱逃避的自己为止。

————————————————————

我和小芳是青梅竹马。我们从一出生就认识了彼此。

因为我们的妈妈都是大院出身,又都机缘巧合地跨越了半个国家。来到这个新一线城市定居。

她父亲的产业办得风生水起,母亲家里也有家族产业,二人的婚姻虽然时时出现摩擦。但她从小就没有为钱担心过。

我的父母有自己的小公司,母亲的交际圈里也有许多有权有势的亲戚。虽然物质上比不上小芳家,但也算个不错的中产家庭。

后来,在我12岁时。在我读上外高的第一年,在我初一时。父母的公司经营合理,资产跃升。经济实力甚至超过了小芳家。

但在那之后,父母的关系,我家的家庭关系,彻底变了样。

原本三天两头吵架,吵起架来全然不顾我在场的,吵架时经常提起离婚的父母,也变得相敬如宾起来,递盘子时甚至都会对对方说谢谢。

原本嫉妒着小芳家经济条件的父母,拼尽全力也要让我从小到大和小芳读同一所学校,拥有同样多的课外补习班,托尽关系也要把我送进外高,和小芳受同样的贵族式教育的父母。嘴里对于叶家的风凉话变少了,关于叶家聊的内容也无关痛痒起来。

原本总是住的复式公寓,变成了装修华丽的独栋房子。

原本情绪不稳定的母亲,那个七年前砸了父亲的白色轿车的母亲,距此事相隔了三年,吵起架来仍是三两句就要提到“你又要去找那个女人了是不是?”的母亲。再也不提父亲出轨的旧事了,转而捧起她与父亲共享的公司财产报告研究个不停。

原本前后不一的父亲。对待家里也开始像在外应酬一样客气,一改从前不常回家的习惯,相隔每三天就会回一次家视察我和母亲的生活。时不时还会带回他新购置的不动产权证,重重拍在母亲闪着光的眼球上。他还经常请生意上的客人去家附近的酒楼,酒局结束后转向我家的客房妥帖招待。

从前总是和小芳和她父母一起去野餐的假期,现在变成不停地飞行,去世界各地的休养旅游圣地度假的日子。这是连从前在物质上一直比我们家幸福很多的叶家,忙碌的叶叔叔和古板的小芳妈妈都不会去做的事。

在家庭的幸福上,爸爸妈妈终于把叶家比了下去。

我们变幸福了吗?也许是的吧。

我家变幸福了吗?也许不是……吧?

我对此也有所存疑。

在我14岁时。在父母生意场上得意之后的第二年,就读于外高初二的我第一次被带上了酒局。

琥珀色的灯光,映照在黑金色的餐具上。酒楼顶层包厢珊瑚树上镶嵌着璀璨的欧泊宝石。

一切的光亮,都在试图透过我的视网膜,剖开我的大脑,分离我的前额叶,让我变得麻木而痛苦。

于是我以一种僵硬的姿态,站在中式包厢的门口,手抚上楠木茶几,强撑着身体一步步走向餐桌,走近那光里。

光下的,是名利场中——镀金的神们。

千篇一律的头发,是精心打理过后仍显稀薄的“贵人相”。

肥头大耳,或是面颊凹陷。面色红润,或苍白肃穆。

光照上他们的全身,泛着金光的身体。中年男人的肚腩,金色的腕表,光从光泽上看就价值不菲的皮带。

也许是俗气的,也许是邪恶的,但是现在。

——只要坐在光下,什么龌龊的存在,都能成佛。

父亲急忙起身,往我手里塞了酒杯,让我招呼客人。从第一樽金光大佛,敬酒,敬到第十一樽。

阔大的圆桌像大人物广大的胸襟,怎么走都不到一个尽头。又像如来佛祖的手掌,四万八千里也走不出钢筋铁骨般的束缚。父亲不停地哈腰说:“犬子愚笨,不懂生意上的规矩,老板海涵。”

我的身体在战栗,父亲没有发觉。我的心脏在颤动,佛像们不为所动。

眩晕的感受袭来之前,我想,如果是佛的话,为什么只在乎弯腰敬酒的形式,那一句“周叔叔好”、“李叔叔好”、“祁老板好”、“马总好”诸如此类的招呼。

而不在意我这个小小的生灵的恐惧呢。

假佛——光下的假佛,佯装着无事发生,堂而皇之地坐进名利场里,就可以沐猴而冠地成为神,统治他人的尊严。

在十一樽大佛前,在金色光线的高级包厢中。我晕倒前的最后一刻,我只看见了眼前点头哈腰的父亲。

醒来后的第一眼,我看到的也是压抑着愤怒,假装关怀地为我盖被子的他。

下一秒,趁着帮我掖被角的空档,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后来,是我15岁时发生的事。是父母在生意上成功的第三年,就读于外高初三的我还在校游泳队时的事。

有一次,我到达区体育馆后等候开馆期间,才知道体育馆被紧急占用,游泳队的训练也被紧急中止。

我不愿麻烦母亲,也深受母亲对我的过分控制所累,所以就没有通知母亲来接我。

回到家后,只有大开的门户,什么人急迫地脱下而乱扔在地的皮鞋。

我听到房中的异响,顺着楼梯一阶一阶向二楼走去。每跨上一阶,我便更能明白那异响究竟是什么。

逐渐明白的事实,让我的步子越发沉重,到最后,几乎撑着手扶梯,将步子拖上楼梯。

到最后一阶时,我沉默了。

母亲压抑的声音和男人陌生的低喘交汇,回荡在房子里。

这是感情多年不和的父母。

特别是在我10岁时,母亲发现了父亲在外出轨的对象后。两人大吵了一架,母亲精神崩溃地砸了父亲的车之后。留下精神创伤的母亲绝不会与父亲做的事。

我开始犹豫,我是否应该揭穿母亲的秘密。还是应该保守它。

像我和母亲一直以来,对父亲生意成功后,在外面陪生意上的各种伙伴夜夜出入性服务场所心知肚明一样。

我正犹豫时。

“放松点!”男人的声音响起。

——从前听过许多次的,熟人的声音。

我跌跌撞撞地跨过台阶,向母亲的房间奔去。

母亲的房间没有掩上门,我头脑发晕,慌忙地推开那扇门。

拉上的窗帘,交叠的身体,被打开的门中照进的阳光照亮。

人类裸露的躯体,交配的姿势。

两张我再熟悉不过的脸。

母亲,我的母亲。

身上的。

李叔叔,我和小芳小学初中的同学,我们唯一一位共同朋友,李雪的爸爸。也是我父亲的生意伙伴。

我感觉到莫大的羞辱,来自性爱的羞辱席卷着我的大脑,嘲笑着与他们同样拥有性本能的我。

自此之后,我把手放上我的性器,想要抚慰自己的每个傍晚,那两具赤裸的躯体都会在我脑中闪过,羞辱着我的性本能,让我的手动弹不得。

时至今日,让我想要自慰的时候,依旧是这样。

后来,迎着光的妈妈的躯体,袒露着,曾经赤裸着哺育我的胸脯。

从容地,缓步,向我走来。

她反手关上房门,冷静地盯着我:

“小华,你不想让爸爸妈妈分开吧。”

“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后来我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母亲从这一日开始,就没有苛责过我的成绩,也再没有严格地关注我的生活。我开始每日日跑步去游泳馆训练。

我知道,她害怕我说出她的秘密。

因为一旦说出,她和父亲势必会分开。即使父亲已经明里暗里背叛过她千百万次,但那个男人,并不能忍受她的任何一次背叛。

而外人所乐于言道的千篇一律的幸福家庭,因为共同财产难以分割,为了守财而守住家庭。为了利益而形成的共同体,为了利益共同体的稳固,阶级的稳固,而佯装着幸福和睦。

我家变幸福了吗?不是。

我们家,从来都没有幸福过。

“像什么,表演一样。”小时候,小芳的一句话,又在我脑中响起。

小芳说她想要从这样的家庭中逃走,我又何尝不想呢?

不过是,我没有勇气,没有毅力。逃离惨白日光中的回忆罢了。

15岁时,是我人生最难跨越的低谷,同时也是小芳人生最黑暗的时期。

发现母亲的外遇只是不幸的开始。

后来,还发生了我至今不愿意回想起的,我和李雪的决裂。

在我尝试接受这一切的变动而精神恍惚时。

小芳的生活也迎来动荡。

她被校园霸凌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虽然我作为学生会主席,只要稍微心性坚定一点,就能上下协调帮她脱离危险。但当时无力面对人生的我内心深处颠覆性地斗争着,无法给她施以援手。

她开始徘徊,开始不安。家人也不理解她。为了排解无法缓解的焦虑。她谈了一个男朋友,一个戴着很多耳钉寸头机车族。她耳朵上的耳钉也开始多起来,她说她想和那个男孩比赛谁的耳钉多。

我不埋怨她,现在看见她快要长好的耳洞时,我知道,那些都是她痛苦的回忆。

我只埋怨我自己,不敢帮助她让她长久痛苦的自己。在放学时叫住等她放学的她的男朋友,用恶言恶语威逼利诱他离开小芳。这样卑鄙的我自己。

我摧毁了小芳排解痛苦的唯一途径,用我的痛苦加害了小芳。

后来,就是她父母终于明白她的苦痛,找校领导潦草解决了这件事。以及小芳在中考前得了坏血病,痊愈后考试受各种因素影响失常发挥的事。

她只考上了以校风差闻名的区中,也就是现在她和陈山就读的那所学校。我对此抱有深深的愧疚。

她却不以为意,笑着安慰我说。

她不想托关系去别的高中,托关系会挤掉原本能读上那个高中的人。她爸妈也在闹离婚,没空管她,她就去区中读。

小芳比了一个耶的手势,大声地对我声明:

“赵会长,你只需要好好看着我就行啦!”

“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的!”

———————————————————

后来,就是我升上外高的高中部,小芳去区中之后发生的事了。

她脱离了她父亲的严厉掌控,在她母亲的陪伴下在区中旁边的老旧小区,租了一个两间房间的小房子。

我先开始还以为,她过惯了小姐生活,会不习惯这样的住所,而时不时去探望她。

没想到她却很喜欢这样的出租屋,她母亲在和她父亲离婚之后,去了北方的老家继承家里的产业。

小芳仍然住在这样的出租屋里,每天一个人骑自行车上下学,自由得像风一样。

后来,后来,就是三个月前,17岁的我,时隔两个月造访她的出租屋时发生的事了。

那个短发的黄毛,高挑的身材,眉眼凶神恶煞,面相看起来倔强极了。戴着锁链项链,耳朵上打了好几个耳骨钉,还有一对桥钉。

他安安分分坐在小芳的旁边,聚精会神地听着她讲话。看起来有些眼熟,让我想起了小芳的前男友,又或是别的谁。

但是,还没来得及细想,很快我的心就被愤怒蒙蔽。

我是一个软弱逃避的,卑鄙无耻的烂人。

但我也只剩下小芳了,她为什么不肯陪着我,永永远远待在两个人的孤独世界里。

为什么总是会有人,想要进入这样的世界里。

“小华,你来啦,这是陈山。”

“上个月他被班主任安排给我,是我的学业帮扶对象。”

她走近我,凑近我的耳朵悄悄地对我说。

“他性格跟长相完全不一样。我觉得你们会变成好朋友的!”

她又退了一步,心情极好地说道:

“因为…我的直觉!”

我瞥了一眼那个坐在桌前的黄毛小子。

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又在与我目光触及的一瞬间移开。

小芳让他说点什么。

他只是捏着笔,低着头。什么都说不出来。

后来,了解了他之后,回想起来初见的场景。

我才意识到,他那种表现,并不是说不出来话的表现。

他分明是想要说什么的。在初见我的时分。

但是,无论如何。

他当时想要说什么,现在的我已经再也无从得知。

两室一厅的小出租屋,是小芳母亲认真比对后,在临近郊区的破败的区中旁边能找到的最好的房子。

简单的室内装修。

进门能看见一个最多允许三个人坐的灰色小沙发。

沙发对面,是住在这里忙碌的高中生,几乎不会用到的电视机。

门的右手边,是小到放不下一张餐桌的封闭式厨房。

门正对着,离厨房不远的地方,是一张餐桌。

换上透明桌垫的时候,我们在这上面吃饭。

换上花布桌垫的时候,我们在上面写作业,小芳写完作业,还会在上面画一会儿速写。

在小芳自己住的小房间里也有一个差不多大小的桌子,那才是她真正的书桌。但她喜欢和我们一起写作业,所以不经常用那个书桌。

在有时我会和陈山一起住的小房间里,也有一个桌子,那是小芳母亲以前在这里居住时用过的梳妆台。

雕花的格子,巨大的镜子,足以坐下两个人的桌面。有时晚上自习结束后,我们还会回到房间继续做自己的事。陈山在埋头读书的时候,我会假装在床上玩手机,偷偷瞟着镜子观察陈山在做什么。

小芳天天都在这样的环境下起居生活,极少回到有她父亲在的那个家。

陈山来的频率也很高,五天工作日五天都会来这里自习,其中两三天都在这里住,周末一定会在这里睡觉。

我来这里的频率比较低,工作日只来一两天自习。

但没有其他事情的话,一定会在这里和小芳一起度过单休的周末,像以前一样。

——如果这样的周末不被陈山这样的人打扰的话。

但,没关系了,他现在再也不会打扰我的生活了。

一切都回归正常了,不是吗?

这些日子,我的心里,一直这样对自己说着。

陈山,是我的情敌。

为什么那样说呢?大概是因为他看小芳的眼神吧。

大部分时候亮晶晶的眼睛,都在聚精会神地盯着那个及耳短发的女孩。

就连跟我介绍自己的名字时,也一边用余光触及着小芳,一边支支吾吾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他说,他叫陈山。

小芳说,字笔画最简单那个山。

先开始,我对他心怀的愤怒不比现在少。特别是听说了他有些时候会在小芳的房子里留宿时,我更是瞪大了眼睛。

虽然比喻不恰当,但是你明白吗,就是港台脱口秀中提到的。一个看起来就不好惹的黄毛鬼火少年,走进你的店里,问你:“阿妈我把鬼火停你家楼下了,xx你女儿的名字在吗?”的感觉。

——可恶的新媒体传播,在我脑子里植入了什么东西!

不管无聊的港台脱口秀也好,总之后来,经过我的委言相劝。小芳最后妥协了,她答应注意安全,并且不要给那个黄毛小混混家门钥匙。以免他招惹上什么不干不净的人闯进她的家。

后来有一次,小芳说想要喝乌龙茶,要下楼买。我不愿意和陈山独处,说,我去买吧。陈山听了也站起来,说他去买。

小芳说,不然就石头剪刀布吧,谁输了谁去买。

然后她通过变卦让自己输掉了,蹦蹦跳跳地下楼买,留下我和陈山坐在桌子的对面大眼瞪小眼。

那是第一次,我和陈山独处。

我说,你在这里干什么,你不像是会学习的人吧。

他说,嗯。

我说,混日子哪里混不好,非要来这里。

他说,嗯。

我说,你不会说话吗。

他说,他嘴笨,不会说话。

后来他支支吾吾的解释了他在这里的原因。

我听了个半懂,自己串联起来大概就是。

本来他也不想来这里学习的,但是班主任余老把他分配给了小芳当学业帮扶对象,积分够了的组合,下学期开学前可以被余老请吃饭。余老为了吸引学生踊跃参与,邀请到了高三的帅哥学长邓秋民一起吃饭。

于是大家都热衷于被余老请吃饭,这个活动就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了。小芳也不例外。

“陈山,拜托你了!这可是这辈子最后一次我能见到邓秋民的机会了!”小芳双手合十恳求他。

成天游手好闲的他被小芳猛烈的攻势打败,开始安安分分地来这里自习。

第一次听到邓秋民这三个字,和小芳对他的态度,一种危机感让我皱起了眉头。

但理性分析后。这个所谓的学长,既然跟小芳在同一个学校,见面应当十分容易才是。

意思是,如果二人足够熟悉,随时都能过见面。但小芳却说这是他们见面的“最后一次机会”,可见二人关系并未熟到可以唐突见面的程度。

一个小芳仰慕而遥不可及的、也许一次错过就一生不能再见的前辈,倒不如一个天天黏在小芳身边的同伴混混带来的威胁强。

我把思绪又转回了陈山身上。

我说,你喜欢小芳吗?

他说,什么?

他轻轻地说了一声“不是”,可能是心虚吧,说得特别小声。

然后我们听见了钥匙转动的声音。

他飞快地直起身子,想要赶在小芳进门前对我说什么。

他说,你之前……

啪的一声,门被打开,小芳带着三瓶乌龙茶胜利归来。

但也许是沟通真的能解决问题吧,也许是他说不喜欢小芳的回答。我当时是真的相信了他。

以至于后来他一个劲学我向小芳献殷情我都没有管他。

有一段时间,我绕路去买小芳一直爱吃的布丁,他就绕路去买烧烤。

我们拿着东西同时进门,脸色都不好看,只有小芳一个人说好好好这个好。

打开他的烧烤,引入眼帘的是什么都有的烤串,还有八九根烤玉米粒。

小芳说,这么多烤玉米粒……?

陈山看了一眼我,说,嗯。

最后,除了吃了一串玉米粒后就再也吃不下它的小芳,其他玉米粒都被陈山处理掉了。

后来,小芳浅浅评价了这家烧烤,说荤菜好吃,其他的一般啦。

第二次,他带回来一盒烧烤,里面一半都是荤菜。

另一半,还是烤玉米粒。

小芳尴尬地说,小华也吃。

我婉拒了,说我不喜欢玉米粒。

后来,那半盒荤菜被小芳吃掉了,陈山坐在桌子边上吃完了半盒玉米粒。

后来陈山再也没有带过烧烤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慢慢地,当我感觉自己虽然依旧反感他,但慢慢变得不太排斥陈山这个人时。

有一次,他前脚刚离开后,我也被家里消息叫回去。

我出门时,正巧撞见他在楼下犹豫的样子,跟着他的脚步,走过一段路,几乎是在暗巷里穿来穿去,到达一个偏远的街道。

他径直去的地方,是一家破败的网吧。

我突然想:

自尊,是否也是一个假命题?

在这个人们依靠相互对比建立起的,不稳定的价值链中。尊严,只是特定场景特定对象面前的,相互对比之下得出的,价值的副产品。

在牢固不可抗的,上位者剥削中位者、中位者剥削下位者的旧体系中。尊严,只是向剥削者献出的另一份贡品,价值的陪礼。

说什么心如止水,说什么自我价值。

如果真的能不受外界干扰,坚持内心的价值观念。如果真的能抵抗既有体系的压迫,不献祭出自己的尊严,不践踏别人的尊严,自己给自己尊严。

就不会有那么多像陈山一样的人,今天在小巷子里威风得像秋风飒飒掀七尺高浪,明天再大街上落魄得像秋风扫叶败叶枯枝满地。

既然无法改变这一切,那么久适应它,也没什么不好的。

学着所有人的样子,所有人的想法。

慢慢感受这自己的内心生出居高临下带来的优越感,与他人不幸人生对比重拾起来的价值感,让我对他驼着背的背影轻蔑一笑。心中冒出来一百种羞辱他以满足我自己的方法。

我在他背后,说,你就睡这啊。

他被我吓了一跳,说不,他在这里打工。

我说,得了吧,别装了,你还打工。

我说,尘埃里生活,结交点狐朋狗友,靠父母生存,长大了托尽关系找个工作上呗。

我说,不管你怎么样,只要不让你接触的那些肮脏的东西影响到小芳,其他的你怎么样我都不关心。

他埋着头,说,好。

然后我看着他转过头,拉开那个网吧有些脏的卷帘门。他临进去之前转头望了一眼我,好像很自卑的样子,弓着腰进去了。

后来,就是那一次我发现他秘密的经历,让我彻底改变对他的态度的经历。

我们第一次碰上三个人都在这里留宿。我第一次跟人同住一个房间,洗完澡之后犹豫了很久才推开门。他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还是那副冷漠的样子,但我能看见从头到尾他的手指都把袖口捏紧。

后来,小芳也洗完澡后,来跟我们说晚安。

她穿着泡泡袖睡衣,看起来很轻松。

她凑过来,摸了摸陈山的头发。

说,好棒,不会掉色诶,她也想染头。

陈山被摸得不舒服,梗着脖子一个劲往后退。

我看了有点不舒服,伸手去摸小芳摸过的头发,挡住她继续摸的手。

我说,当然不会掉色,但是你头发还真长啊,学校不会管吗。

后来,小芳走之后,我才发现陈山的身形有些不自然。

他遮遮掩掩的样子反而让他隐藏的事更加明显:

他因为看了小芳穿着睡衣的样子,因为人家摸了他的头发,就硬起来了。

真是龌龊恶心。

他还遮遮掩掩地说没有,我踩上他的裤裆,说这是什么。

后来,就是我愤怒地凌虐了他的下体之后,发现了他长了一张批,玩弄了一遍他的批之后,还拍了照片的事了。

后来,我们的关系就急转直下,不同的是,我们的肉体接触开始多了起来。

回家后,我翻看那些照片。

回忆起我看他身体的时候,才意识到,我好像治好了我对人类的裸体感到恶心的毛病。

但后来,和李雪的重逢,又否认了我的这个想法。

那都是后话了。

至于陈山与我的关系降至冰点之后的故事,那就是是老套的不能再老套的三流黄色,再讲也多说无益。

总之,反正,他现在已经走了。

这些日子,反正都是一段将要被遗忘的回忆。

那个人离开后的第三天,一切回归正常的周二夜里。

“我总感觉,小山这两天一直在躲我。”

“但小华,你不要告诉他喔。毕竟在背后对别人妄下推测,却不当面确认,这种事情十分不礼貌……”

洁白发箍压住齐耳短发,夜里的暖白色灯光下,小芳坐在桌对面开口说道。

“只是,我最近碰上他时,他都一副急急忙忙的样子。我根本没有机会当面问他……”

“他只跟我说,他会好好学,不会拖累我在余老那里的学业帮扶积分的。”

我安慰了小芳,说,可能陈山只是单纯心情不好,过两天应该就会主动来找她说话了。

小芳摆了摆头,轻声说,但愿吧。

她说,余老请不请她吃饭都无所谓了。

她说,但是她真的很担心陈山,不知道为什么。

那个人离开后的第五天,一切回归正常的周四夜里。

一切真的回归正常了吗?

他走后,我望着自己空空的双手,第一次产生如此的想法。

自慰,对同龄人来说如此平常的事,对我来说却无比困难。

我把手放上自己的生殖器官,暗红的肉柱,是微微勃起的阴茎。

用手指顺着它的形状,从根部滑到龟头。

把手掌贴上柱体,慢慢地捋动它,感受着它上面凸起的青筋。

顿时,一股比从前更要强烈的恶心之感席卷了我的大脑。羞耻,罪恶,恐惧……万种情感抓挠着我的小臂,粘黏着爬上我的胸膛、肩膀、下颚,一股脑地灌进我的口腔。

“呕…呃呃……”

曾经的我,除了梦遗之外。还能够做到忍住恶心勉强撸动我的阴茎,只要在到顶之前放开,就有机会能够射出来。

不至于现在这个样子,一把手放上去,就恶心到无法射精。

如同被扔进干涸的海洋,躺在蠕动的、干渴的鱼类中央,渐渐的,被恶心的、生物着翻滚求生的海波吞噬。

性本能,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如此平常的事情,但自从那天目睹母亲房间里的事之后。

这种本能却让我感受到巨大的耻辱。

我与男人女人在暗处耳鬓厮磨,他们都说着爱我。而不知,我只是想试着用他们的身体,脱离自己的羞耻。

但渐渐的,越是敞开的胸膛,越是拉开的内衣,越是肌肤暴露在我的眼里,我越觉得晕眩。

晕眩中,那些男人的面孔,长出了胡茬,脸上带上油光,发际线后移,变成了李叔叔的样子。

那些女人的面孔,袒露着胸脯,纹上了深棕色的眉毛,眼后延绵出细小的鱼尾纹,变成了母亲的样子。

在他们的面孔变为熟悉的人的模样前,我推开了身上的人。

然后避开他们的视线,捂住嘴强忍着呕吐。

但那个人不一样。

双性人不男不女的身体。既是男人、也是女人的身体。

像男人一样高挑的身材,看起来不好惹的面孔,低低的嗓音,三白眼的眼神是仿佛下一秒就要拦住你的去路一般的低气压。

但这样的他,却有像女人一样微微隆起的胸脯,一捏就立起的乳头,还有埋藏在两腿之间的女性外阴,在身体里短小的阴道和本不该存在的子宫。

“……你能,自己操自己吗?”

我曾坏笑着看着他的裸体。

被吓得瞳孔震颤,一丝不挂地跪在我的面前,除了“不要”说不出其他话的他。

却并不会让我产生关于性本能的耻辱。

也许是因为裸露着阴茎与外阴的他,比起我,更要为了自己的性别和性本能羞耻一万倍。也许是我想对他落井下石,也许是我对自己拥有健全身体的庆幸。

也许是在性这一方面,我被他衬得不再可怜。

我放纵着自己,把所有积攒起来无法释放的性欲望都发泄在了他的身上。

安全感让我不再感到羞耻和恶心,不仅不抵触他的身体,反而变本加厉的想要让他暴露,违背着他的意愿一次次剥光他的衣服,露出他引以为耻的身体。

然后,我过分的青春欲望像漫涨的潮水,激烈地吞没了我们两个人。

每次从他身体里退出时,我都乐于看他红肿的花穴流出我的精液的样子。

——联想,只是一开头就停不下来的思绪。

这次的联想只是近日里我上百次联想的其中一次。

我望着我因为联想而勃起的阴茎,既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愤怒,也深感自己的悲哀和无可救药。

一具不会让我产生对性本能的厌恶之情的身体,一个让我讨厌的人。

但却是这样的存在,让我在欲望高涨的青春时期,几乎将他的名字与“性”本身画上等号。

一切并没有回归正常——最可怕的事发生了。

那个人离开后的第七天,一切并未回归正常的周六夜里。

那个人已经离开一周了啊,我心里数着数字。

小芳蹙起眉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今天拉着他的手,想问他有没有事需要我帮忙,他也只是愣着牵了牵我的手,放开后缓了一会儿,冷淡地说没有。”

“他的伤怎么会那么多,手背上也是,后颈也是。我问他,他还一个劲的遮。我在想他是不是又被旁边技校那群人盯上了,又觉得不可能。”

“我问了刚子,他也觉得不可能。他说,那群人现在都叫他陈疯狗,他们明明已经怕死了陈山才对。”

她埋着头,用手撕下刚刚在画的一页速写纸,像以前我们一起学画画时一样,把她预热练习的一页夹进我的笔记本送给我。

但今天,她没有说给我欣赏她的大作。

“我刚刚跟他说,我们一起回家吗?他说,他不想来了。”

我心中一震,本以为以陈山的性格,得知被抛弃后一定会躲得离小芳和我远远的,就算被问起也会遮掩着不开口。

我就可以如愿以偿,让这段时间三人的关系得以糊弄着度过最后的这十几天租期,永远的无疾而终。

但没想到他这么不知好歹,居然还装作没事人一样,回答起小芳的问题。

我撑着太阳穴胀痛的头,不禁开始担心起再这样下去,陈山会在小芳面前揭露出我干的所有事情,撕开我所有的伪装,让我露出我丑恶的面目。

“真的吗……他有没有说为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发问。

“有,但是不方便跟小华说。”

小芳捏住橡皮,平静地看着我。

而我却慌张了起来。

“我俩之间,有什么,不方便说的?……还是他有说关于我的什么吗?”

小芳缓缓地抬眼望向窗外,用平常的语气说着:

“有啊。”

小芳的回答让我心下一颤。

“我问他,为什么不愿意来?他支支吾吾了半天。只说,小、小华。”

“他在说什……?”

我快要维持不住表情,紧攥着手指,指甲快要掐进肉里。

“你们吵架了吧。”小芳打断我说。

我感到无力辩驳,陈山这次算是长了一万个胆子,居然敢说出我的名字。

“是……没错。”

我不确定他还能做出什么,但害怕我的说辞跟他不同,会让小芳不信任。

“我就知道。”小芳平静的说。

“知道……什么?”我有些担忧。

小芳转过头,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

“对不起,小华,我骗了你。我根本没有邀请他回家,他一放学就背着书包走了,我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我一直在想,我一说起有关于他的话题的时候,你就比其他时候更专注,那种态度好像要透过我的话把他抓出来盘问一样。”

“我认识的赵明华,是初二之后,就再也不会关心跟自己无关的事情的人……所以我不禁猜测,是不是你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小芳说着,掰开我紧攥的手指,用手摸着我的掌心,动作间带着几分安抚。

“小华,你知道吗,你还真是厉害啊…昨天放学时一个劲地推着我的手说对不起、抱歉、对不起。”

“他那种完全不懂这些事情的人……我花了好久,有小半个月吧,才教会他说‘谢谢’、‘请’。你一来,他居然这么快就学会说‘对不起’了。”

“小华,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了?让他一下子,就变得那么疏远我和你,还那样一副害怕我的样子。如果这个涉及到隐私问题,你不想说就算了。”

“但是答应我,要和他和好好吗?到时候,我去集训之前,我们不是要在这里,给我举办送别会吗?”

她“嘿嘿”一笑,变回了那个开朗的女孩。

只留下我的心绪变得混乱,无法宁静。

“好……”

但我依旧没有改变我的想法,尽管我因为违背了小芳的意愿而感到惭愧。不仅如此,我对陈山的恻隐,也愈加强烈。

那个人离开后的第八天,一切回归正常的周天下午。

中午,我做好了饭,等到小芳从画室回来。

“饭……!!”

小芳洗了手之后立刻冲上桌,又打量了我一眼,慎重地开口:

“等等……小华你,怎么穿着围裙?”

我低头看,小芳买的星之某比围裙系在我身上。

“怎么了?”我问她,把筷子递到了她手上。

她沉重地摇了摇头,说没事。

我拿起筷子,尝了一口泡椒茄子的味道,觉得没问题,就是泡椒有点酸。

她看我下了口,沉重地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然后手里的筷子“啪嗒”掉了一根,她眼疾手快地捞起来,连忙扒了几口饭。

她转头过来,说我做的好吃,对我咧开嘴勉强地笑着,虽然嘴有点张不开。

看她没事,我又夹了一口我做的炒鸡杂,觉得没什么。

鸡杂切的不是很碎,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抄总是会被辣椒裹在里面。我为了不重蹈覆辙,特意做了剁椒。红海椒卖完了,所以买了青海椒。大个头的青海椒不好切,所以选了又小又尖的那种。

她有些迟疑,但还是夹了一口吃。

然后依旧扒了几口饭,可能是饭有点哽喉咙吧,又去接了杯水,一饮而尽。

“没事的小华,我们都一起玩了十几年了。”她说着,目光有些含泪。

但她的眼神坚定得像是要入党。

“就算是你想要我的命,你也可以直说的。”

我不太明白,是我做了一顿饭,就让她回想起我们成长的历程,所以对我感激涕零起来了吗。

“没关系小芳……你要是喜欢的话,以后我每天都可以给你做饭。”

毕竟,为了小芳,我什么都能做。

“不行……!”

但是小芳,好像特别喜欢驳回我。

窗外阳光灿烂,今天是个晴天。

“我想好了。”

同样的单休周天的下午,同样的,我和小芳坐在书桌前学习。

“我不打算退租了,我就住在这里。集训后每周单休时回这里睡觉。”

“机构我也不会去的。我就待在学校,区中的老师也挺好的,总之,什么都比活在我爸的监视下好。”

她侧过身别过头,望着阳台上仿佛要被阳光引燃的绿植,坚定地说道。

我蹙起眉头。强压住内心的忐忑,仍是用温柔的语气委婉地对她说话:

“我尊重你的选择,小芳。但是,也许你想听听我的意见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什么……集训机构离家更近,回家更方便啊。校考之后,离高考时间上太接近,回学校复习来不及啊。区中师资资源太差,不如父亲投资的机构,能够把最好的资源全给我之类的……”

“还有,‘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对吧?虽然你从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但你内心一定是这么想的吧。”

“小华,我对自己一直很负责任,就算是以前,我们在外高初中部时的那段日子我也是……算了,不提那些残酷的事情也罢。”

“总之,我有自己的计划,也有毅力完成它。”

“你只需要好好看着我就行了。”

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孩自顾自地点点头,好像在肯定自己做出选择的行为。她坚定的内心却并不像外表看起来的那样柔和。

而我,却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开口说出,那个毫无语调的“好”字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有上句没下句地配合小芳聊着天,度过那个煎熬的下午的。

“是陈山吗?”

小芳起身接水的空隙,我的内心想法脱口而出。

“什么?”小芳歪着脑袋,疑惑地看着我,“我知道你们在闹矛盾,你也…一直不太喜欢他,但你也不应该把我的选择全部归因给他。”

被看透内心的不安,让我感觉全身都在被室内照射的阳光抓挠。

小芳看我不适的样子,帮我拉上了窗帘,但头顶的暖白灯光又代替阳光耻笑起我。

百孔千疮、孤独寒冷、自以为是的我。

“拜拜,下次见。”小芳送我出门,扶着门把手担忧地看向我。

“要我陪你去看医生吗?小华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对劲。”

我拒绝了她,一步一步,行走在黄昏的城郊。

——小芳有了自己的计划,那么我呢,我还能在她的人生计划里吗?

不能。

——小芳有了自己的人生,那么我呢,我还能和她相互支撑着活下去吗?

不能。

——小芳的生命里,悦纳了陈山的存在,那么我呢,我能容纳进她之外的人进入我们的世界吗?

不能。

像是要压塌我的肩膀一般,巨大的压力,城郊的落日余晖笼罩着我。

以至于让我头昏脑胀地走进,平常清楚知道并不会走进的乱巷里。

穿过几个随意倒横的黄色路障,穿过短巷,走入一条无人问津断头小路,原本宽敞的的废弃工业区小路阻塞而肮脏。堆满了无人集装箱和杂物废品,几匹砖头散落在路旁,满是尘埃路边还有几户人家偷偷烧的残香柱和纸钱。

城郊的夕阳慢慢落下,我慢慢地穿行过小路。

突然,迎面撞来几个混混模样的人,走在前面的穿着白色破洞衫的红发男子,捏着我的肩头,指着我的鼻子。问我哪里来的,我是谁。

我不想回答他,只是一个劲地向前走着。

他卡住我的下颌,把我带着撞上一旁的集装箱墙壁,一副要掐住我的脖子把我举起来的势头。

“在这片混,你看不懂什么意思吗!?为什么总有你这样的蠢货,明明看到了路障还是要进来……!”

我没理他,说,放开我,我要过去。

“戴眼镜的书呆子,趾高气扬的样子,你说一句过去我就真让你过去了?”

他笑了,更紧地掐上我的脖子,有些缺氧的感觉让我回过了一点神,透过他微张的嘴,我能看到红毛男打了一个舌钉。

“放开他。”不远的地方,传来沙哑的声音。

“但他……”红毛男说着,但服从地稍微松开了我。

在耳鸣结束的一瞬,我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我说放开…!”沙哑的声音又传来了。

红毛男白了我一眼,彻底松开了我,带着后面的几个混混,后退了几步,摊开双手,示意让我过去。

我知道那个声音是谁。

手摸上被掐过的脖子,我顺着声音的方向,向右手边望去。

几个混混模样的人,坐在马路沿上,或是拿着烟,或是拿着屏幕发光的手机。他们齐齐地望向我,目光凶恶。

一个混混模样的人,一边用目光仇视地盯着着我,一边举起手中的打火机,好像才给上位者点完烟,还没来得及放下。

在他之上,那个坐在高高的集装箱顶的上位者。遮挡住黄昏的余晖,坐得与城市的地平线齐平,仿佛落下的夕阳,浑身是滚烫的金黄色。

黄色的中长发,满耳朵的耳钉,看不清的眉眼——他拿着一根烟,自他暗色的嘴唇,烟雾一直升上遮蔽了他的眉眼。

他偏过头不看我。

顺着他偏过头的方向,我看到一旁杂草丛生的墙角。

“好久不见啊,烂货。”我看向他。

这一句话惹得现场的空气立刻紧张了起来,我看见几个小混混向前迈了一步,抚着拳头一副要来揍我的姿势。

我重新看向他,烟雾散去,快要遮不住他的脸。

他又举起手中的烟想要抽一口,但手根本拿不稳烟,烟滚落着掉落在地面。

地面上的小混混又抽出一根,想要递给他。我拿过那个小混混手中的烟盒,抽出了一根递给他。他俯下身,埋过头,装作平静地伸出手,想要接住我递给他的烟。

但他的手明明在发抖。

他用两指夹住烟,像是从来没抽过烟一样,不仅姿势大错特错,还拿反了烟。

我们的手碰到了一瞬,他急忙地抽离。

我顺着他抽离手的方向,抓住了他的手腕,一把把他从集装箱上拉了下来。

他从高处跌下,快要撞上我的身体,我侧过身躲开他。冷漠地看着他啪的一声跌跪在他的“小弟”们中间,那一群小混混的视线里。

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我的心情好受多了。毕竟即使我再不幸,也有陈山给我垫背,也有陈山这个比我更不幸的蠢货。

“你他妈……!”那个红毛男显然是被激怒了,急步过来抓起我的领子。

我躲开他。当着他的面,揪起陈山的头发,想要逼迫他抬起他的头。

“啪!”

但下一秒,一只有力的手重重地拍走了我的手。

而我,花了将近一秒才反应过来,拍走我的手的人究竟是谁。

不是红毛男,也不是其他小混混。

是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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