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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听话吗

 

晏云思每日的行程都有人上报,琐碎到吃了什么,见了什么人,事无巨细。凌霄不急着见他。就像熬鹰,一点点消磨心气,不需多久,他总会明白除了顺从他的命令,如豢养的雀鸟乖巧地停落在掌心,没有别的选择。

前尘旧友今朝新交皆流散,除了自己,他身边不需要再有其他人。

晏云思心绪郁郁,旧疾未好,又染新病,已是存了死志。

侍从按例来报时凌霄正在检查太子的功课。

太子年纪尚小,对这个父亲既惧且爱,凌霄素日待他冷淡,难得有今日的父子温存,一点也不敢马虎,坐在凌霄腿上指着开蒙的书册一字一字读得认真。

凌霄耐心地回答他不理解的词句,又要看他的字,凌启终于松下一口气,满心欢喜便要去拿自己前几日练的书法。恰此时有人前来禀报,凌启听到他口中那人的名字,便知道父亲不会看自己的字了。

他是父亲唯一的孩子,但是他的父亲不喜欢他。

凌启乖巧地站到一旁,声音恭敬而稚嫩:“儿臣恭送父皇。”

凌霄意外地多看了他一眼。

江家人跋扈惯了,凌启却显得过分柔软,战火中降生的孩子,反而像是桃花瓣上的露珠。

“今天书上不懂之处,明日朕再检查你要一一解来。”凌霄走前多抛下一句话。

小孩子抑制不住的雀跃:“是!”

他走得迅速,凌启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笑容却渐渐融化,侍从要请他休息,凌启忽而问道:“皇帝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对吗?”

明珠道:“是的,殿下。”

“皇帝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

“是的。”明珠犹豫了一下。

“父亲都喜欢自己的孩子,父皇不喜欢我。等我做了皇帝,我也可以不再喜欢他了,是不是?”

明珠急忙捂住他的嘴:“殿下,不要乱说话。”

凌启的眼睛明澈澄净,唯独有些过早的落寞。

凌霄派来的人走路很轻,像是鬼魅,不闻脚步声,飘忽到了身前。这是要很深厚的功夫才能控制自己的气息和行动的力度。

他手上举着刻有精致花纹的檀木托盘,黄色绸布覆盖其上,恭恭敬敬地呈递给晏云思。

晏云思一手撑在桌面上,体态消瘦,目光空茫,视线落在托盘一瞬便移开,“我无福消受陛下恩赐,您请回吧。”

那人道:“陛下之命,在下不敢忤逆。”

晏云思嘲道:“忤逆了又如何,杀了你还是杀了我?你是他的人,杀了你与我又有何干。”

那人道:“在下这颗人头尚不足惜。陛下道,盘中之物可解大人心结,大人何不看上一眼。”

他又将托盘举高一些。

晏云思抬手想要解开绸布,紧闭的门窗忽挤入一丝寒风,不过令桌上的书页轻轻翻动些微,冰冷的触感却似水汽黏在身上。

绸布是柔软细腻的,只见之下是一张碧瓷碟,其上赫然一只人耳,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晏云思瞳孔骤缩,刹那间遍体生寒,抑制不住地一阵反胃,险些吐了出来。

“这是——!”

那人恭敬道:“陛下说,您明白的。看了不该看的,眼睛便该挖出来,听了不该听的,耳朵便该割下来。”

这是姜华的耳朵!

他再忍不住扶着桌沿呕吐,只是胃里没有东西,不住地干呕也吐不出什么,倒逼得胃酸反灌,胸腔一阵剧烈的烧灼感。

晴空碧澈,万里无云,白日长久照耀终于有几分烧灼感。偶有隼鸟尖啸,羽翼划过天幕,轨迹自由而流畅。

连苏送在正元殿与凌霄议事的几名臣子出宫,方跨出殿门便见跪在台阶之下的人摇摇欲坠,仔细看去身子微微地颤抖,已到了极限。

同行的几人目不斜视,只当作没这个人在,不约而同快步离开了这里。

连苏回到殿内,旋即又出来走到他面前:“晏大人,劳您久等了,陛下有请。”

跪了近两个时辰,膝盖早已痛得麻木,双腿使不上力,一下跌倒在地上,挣扎了数下才站起来,说不出的狼狈。

宫殿幽深,白亮日光将影子长长地自身后铺在地上,往里走,又一寸寸地被消解。

连苏又在耳边提醒:“晏大人,外头的衣裳啊靴子都沾污带垢的,小心冲撞了陛下威仪。”

晏云思明白他的意思,再次跪在地上,一寸寸艰难地膝行。

凌霄坐在龙椅上,从容地看到温驯地自投罗网扎入囚笼。

他穿的是那天凌霄赐给他的衣裳,这是他无声的讨好,凌霄很享受这种心照不宣的取悦。

他柔顺地伏在地上,华衣迤逦散落于地,隐约露出一片玉白脖颈。

晏云思只能看到玄黑纹金的衣摆,一针一线都彰显着面前这个人至高无上的尊贵。

“听话吗?”他声音散漫。

晏云思道:“唯君命是从。”

上位者显然不满意这个回答,用鞋尖挑起他的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

云思顺从地抬起头,对上凌霄的眼睛。锐利双眸沉如点漆,眼前似有迷雾,看不清他的面容。

一种绝对掌控而气定神闲的姿态。

他又问一遍:“听话吗?”

晏云思微微喘息,像是有什么浅淡如流云,终于还是自手中消失了。

他知道凌霄想要的答案是什么,抿了抿唇,乖顺地道:“听话。”

凌霄满意地放开他。

纪澶,姜华,不过都是逼他俯首称臣的手段,他要的就是这两个字。

他笑着将晏云思拉起,一伸手只觉得他轻飘飘的,不费什么力气就拢入怀中。

华贵锦衣下空荡荡的,消瘦得纸片似的,风一吹就能跑。脸色是病态的白,一双黑瞳越发显得孤寂伶仃。

“还寻死吗?”

晏云思缓慢地摇头:“不会了。”

“还敢忤逆朕吗?”

“不敢了……”

凌霄最后问道:“是气话吗?”

晏云思温顺得好似提线木偶,先前的的冥顽不灵被一场怒火烧得干净,“是。我错了,我不该说气话,顶撞天子,触怒圣颜,请陛下责罚。”

凌霄亲昵地咬他耳垂:“早这么乖巧不就好了,非把自己折磨成这样。朕要的是个活生生的晏云思,可不是一具行尸走肉。”

晏云思离他太近,一眨眼,蝶翼般的眼睫轻轻地扫过他的脸颊。

“晏大人,你对谁都重情重义,才会把自己逼到现在的境地。”凌霄低叹,“我也不知道,是希望你一如既往,还是做个无情的人。”

晏云思将头枕在他肩窝,胸膛紧紧贴着,能听到彼此的心跳,一个孱弱气短,一个强劲有力。

姜华很快从天牢里被放出来,凌霄赐了姜家一大笔钱,姜华辞官携家人离开京城。

动身那天晏云思去看了他。

姜家是赁的房子,虽是小门小户,但胜在地段取巧,邻里也熟络。只是他得罪的是皇帝,今日辞京也无人敢送。

姜家小妹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行李一件件地搬上马车,很快便装点齐全。

晏云思听姜华提起过她,很聪明伶俐,是个爽快的姑娘,到了婚嫁的年龄,姜华挑来挑去要给她寻门好亲事。

等到都打点齐了,才见姜华出来,头上缠着绷带包住左耳,视线始终落在地上,整个人气势垮了下来,神色黯淡,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

一只脚已经登上了车,忽而停了下来,往墙角后面望了一眼,对扶着他的妹妹说了句什么,自己一人往转角处走去。

晏云思便站在那里。

他停下脚步,不再向他走近。

晏云思与他相对无言,此刻什么话都显得轻飘飘的,脚下平坦坚实的土地陡然破碎成冰面,只是对望都觉得下一次呼吸就会跌入冰封的深渊。

“对不……”

“那天的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姜华打断他的话,“那天我到府上拜访,是郑大人授意,他要我那一日务必见你。”

点到为止,晏云思明白他的意思。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姜华摇头:“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晏大人,你保重,陛下他——”

他没把后面的话说完。

晏云思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来:“这是这座房子的地契,我把它买了下来,算作一点补偿……”

姜华没有去接:“我不会再回京城。”

那张地契被捏在指间,凝固在空气中。

“我不是要你原谅我。”

姜华十分平静:“我没有怪你,谈何原谅。之前我说,比起耳朵,我更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现在耳朵没了,我更该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说到这,竟然笑了一下。

“要说完全没有不甘,我不是圣人,大概你也不会信。起初在牢里我确实恨过你,后来慢慢地想明白了,你也是身不由己,有心无力。那句保重,我是真心实意的。晏大人,你才是在漩涡中心。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陛下对你究竟有几分情谊,只是你的身份在这里,而帝王的一时兴起是不长久的,晏大人,你要提早为自己做打算。”

晏云思似有若无地应了声。

姜华摸了摸耳朵:“一次牢狱之灾,一只耳朵,换一家人这辈子的荣华富贵,却也不亏。晏大人,我们就此别过,你千万要珍重。”

“今日来见你已是破例,我不能再送你了。”晏云思道,“欠你的,我会记得,你可以随时来取。”

彼时已经入春,草木抽出新芽,开始有一些和煦生机的预兆。渐下起细雨,墙缝褐色泥土里钻出点点新绿,渡过严寒,初春朦胧而美好。

姜华与他拱手道别,蒙蒙丝雨拂过脸颊,是一种湿润的温暖。他们都没再说什么,彼此心中却很清楚,他们无法迈入这温暖的春天。

春寒未消,凌霄已换了薄衫,手中一柄长枪锋芒无匹,挥舞间银光倾洒如行云流水。

他与一少年在演武场上交战正酣,那少年一身银袍,束着高高的马尾,身姿矫健,利剑在他手中锐气横生,只是终究被凌霄寻到破绽,一点寒芒直逼心口。那少年剑招收不住攻势,随着惯性眼看就要被枪尖刺穿胸口,凌霄收回银枪,旋身便避开剑势渐弱的一招。

少年挽个剑花,往前踏出一步站稳身形,朝凌霄笑道:“多谢陛下手下留情。”

两人身上衣衫半湿,不知是雨是汗。

凌霄道:“和上次比在朕手下少过十七招,这些日子可是懒怠了。”

那少年便不乐意:“是陛下武功精深,青乔自然不是对手。”

凌霄不以为意,提起长枪道:“再来。”

方摆出攻势,却有侍卫自一旁踏上前来:“陛下——”

凌霄望他一眼,便知晏云思已进宫,将长枪抛给一旁的侍卫:“今日有事,改天与你再战。”

江清乔收剑入鞘凑到他跟前,同他一起在雨中往外走去:“我昨日才从琅州来到京城,,凌霄却道:“他发起脾气来是不是一点道理也不讲?他就是这样。”倒像是很高兴的样子,又有点惋惜自己没亲眼看到。

韩谦还没想好怎么替云思说两句好话,又听他自顾自地道:“唉,你怎么会知道,你们以前又不认识他,他就是这样的。人家都说他端正文雅,小小年纪就有君子风范,其实一点也不是。他动不动就爱生气,幼稚的很,只是他都不让外人知道。”

韩谦闭嘴。

凌霄似是陷入了一段回忆,他说完这些,满室只余一地寂静,过了会儿不知又想到什么,轻轻地叹了一声。

江映黎得知消息后找到凌霄大发雷霆,凌霄百般安慰,许诺定会严惩不贷。

方送走她,江青乔给伤口上完药,直奔禁城而来,一张脸被绷带裹得好笑又可怜。

凌霄饶有兴趣地绕着他踱步端详:“碰到硬钉子了?早便劝你少惹些事,今日可算是吃到苦头了。”

江青乔越发地气急败坏,脱口而出:“陛下同晏云思情谊匪浅,那样妖媚的男人,陛下自是舍不得责罚!今日还只是甩了我一鞭子,只怕明日要篡位陛下也不管不顾!”

凌霄沉了脸色:“青乔——”

江青乔后知后觉方才出言不逊,总归是怯他三分,不情愿地小了声音:“他这样肆无忌惮,眼里没有我,没有江家,又岂会把陛下放在眼里?”

他瘪瘪嘴,撒起娇来:“青乔吃这样的亏,原来陛下是半点不会心疼的。”

凌霄叹了一声,捏捏他没被绷带缠起来的另外半张脸:“你又钻到我心里,知道我不会心疼了。”

江青乔道:“那陛下要怎么为我主持公道?”

“到底是你先惹的事,又吃了亏,传出去也不好听,就先将他禁足在府里,你既看不惯他,索性便将他打发出京,免得你心烦,如何?”

江青乔不乐意:“我受的伤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我定要还他一百鞭子。”

凌霄道:“你身强体壮的,晏云思是个药罐子,只怕鞭子没抽两下他人就先没了。把他送走,也算绝了他的念想。朝廷正在各地收拢前朝的文人旧臣,若在此刻因这些私事对他滥用刑罚,岂不寒了那些人的心。暂且先忍耐他些时日,总会教你出气的。”

江青乔便也没话说了,嘀咕道:“陛下就是偏心晏云思。什么念想?我可不知道。”

凌霄道:“这话可是没良心的。我若偏心他,怎么就不罚你?从前你胡作非为惹了那么多事,我可曾同你较过真?由着你胡闹,不就是不想让你天真无邪的性子受拘束吗。

他放柔了声音,如划过肌肤的丝绸,水一般的熨贴:“青乔,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在我心里,有几个人的地位比得上你?”

江青乔愣了一愣,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只觉得心中涨满了无限的柔软。

凌霄离他很近,气息扑了满怀:“青乔,你是个很好的孩子,我很喜欢你,知道吗?”

那简直称得上是耳鬓厮磨了,一股热流唰得涌上头顶,在他这样若有若无的暧昧下不堪一击。江青乔全身几乎都烫了起来,有一种被摧毁的冲动。

他想做些什么,潜伏已久的欲望在作祟。他不是天真无邪不知世事,懂一些不可言说的欢爱,可是在凌霄面前,他什么也做不了,只是被动地、全盘接受着他随心所欲的牵扯。

身前这个男人对他有一种危险的吸引力,让他畏惧又兴奋,渴望带来一些不由自己掌控的痛楚。

凌霄拍拍他的脸颊。江青乔眼睛亮若星辰,他知道凌霄满意自己只由他掌控的乖巧。

“你姐姐很担心你。”他的嗓音低沉而蛊惑。

江青乔从那股令人战栗的快感中抽离,这种难以言喻的刺激让他忍不住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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