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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红酒绿是巴萨街夜晚永恒的基调。
这里一条街都是各种小酒馆、露天餐厅、清吧,几乎每一家店都有歌手或地下乐队驻唱。
管弦繁奏,攘往熙来,为周围空气增添了几分恍惚与浪漫。
浮动的水分因子好似掺杂了乙醇,在夏夜燥热的风中挥发蒸腾,刺激着每个人的中枢神经分泌过多的多巴胺,醺人欲醉。
这家百老汇风的复古清吧大门上方的木质牌匾上,用红色金属扩边发光的哥特体写着"fat"的字样。
今天连着演奏完整个下半场,宋苔有点精筋疲力尽了,推开酒吧大门从空调房出来后,夏夜热气像块真皮厚毛毯瞬间裹挟在身上,有种不适感。
宋苔在门口驻足,抬手扯了下即将要从肩头滑落的背包带,在这潮热的气息里叹了口气,想着赶快乘地铁回家,冲个澡,躺床上。
身后的大门再一次被打开。
臧青背着把贝斯,陶泽西搂着她黑色无袖背心下露出的那段雪白细腰,两人姿势亲密的走出来,秦枫眠紧随其后。
秦枫眠伸了个大懒腰,佝偻着背,眼睛快眯成一条缝了,明明是夏天,却像只冬眠的熊:“好累啊!回家回家。”
臧青转头看着陶泽西,问:“你回学校还是回你家?”
陶泽西说:“当然是学校了,被我妈看见又要唠叨了。”
“行。明天见。”然后两人接了个临别的亲吻,啵的一声,如同夏天初次开瓶的黄桃罐头。
秦枫眠将手搭在宋苔肩上,拍了拍,“兄弟,明天见。”
“嗯,明天见。”宋苔回答。
“对了,明天大家记得早点来啊,排练。”臧青已经走下一节台阶才想起来提醒。
宋苔和众人挥手告别,一个人顺着街道往地铁口走去。
宋苔现在的乐队有四个人,臧青主唱,陶泽西是键盘手,秦枫眠负责架子鼓。乐队组建了一年多,一开始只能四处接活,在街坊间小有名气后就被这家浮士德酒吧的老板邀请常驻表演,现在宋苔就靠乐队维持日常生活。
倒不是说宋苔有多少乐队情怀,只是他孑然一生,回顾前半生,能混口饭吃的也只有自己这吹拉弹唱的本事。
宋苔将要经过一个小巷口时,听见里面有女生挣扎着喊救命的声音,还有另一个男人含糊不清的嬉笑声,像是电视剧里强抢民女的把戏,让宋苔本就烦躁的心情更像火上浇油。
宋苔拐进巷子,顺手扯下肩带,将萨克斯背包扔在地上,走上前去英雄救美。
对面是一个醉酒的男子,正抓着女生的手臂。那个女生力气小挣脱不开,可对宋苔来说,喝醉的人四肢力量虚浮,还是比较容易制服的。
宋苔一把揪住那个男人的衣领,将他从女生身边扯开,随后一拳砸在那个男人脸上。男人只得跌跌撞撞地倚靠住身后的墙面,被酒精充斥的大脑还没搞清楚状况,只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疼,嘴里骂骂咧咧着说些什么,挥动着双手状似地狱里张牙舞爪的丑鬼向宋苔扑过来,却被宋苔一脚踹翻在地上,发出哦呦的一声惨叫,此刻又变成了一只被掀翻在地的“小小”甲壳昆虫拼命挣扎。
“滚。”
宋苔冷冷吐出一个字。
那个女生躲在宋苔身后看着这场景,有些不知所措。
醉酒男子摔了个底朝天,在地上蠕动,而后捂着屁股爬起来,大概是酒醒了知道自己此刻不是对手,灰溜溜地跑走了。
宋苔朝着他跑掉的方向勾起半边嘴角十分不屑的笑了声,转过头看着女生,问她有没有事。
女生低着头,长发遮掩了她的表情。她紧紧抱着怀里的包,低声说了声谢谢你,便快步走出巷子,语气带着一丝慌乱。
街外五光十色的灯光从巷口照进来,整条小巷像是掉进了某种色彩斑斓的糖果颜料里。
宋苔靠着墙,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包烟。
香烟盒在刚才打斗中被挤扁,抽出来的烟歪歪扭扭,有少许烟草顺着抽拉的动作泄出来,在空中散成一堆麦穗。
宋苔揉碎手中的烟,扔到一旁垃圾桶里。
他又拾起地上的背包,拍了拍灰,利落的将包甩到背上走出小巷,刚一抬头就看见巷口站了个人,很高大,但是逆着光,宋苔看不清他的脸。
找事?
宋苔挑了挑眉,想。
宋苔不以为然地低下头,从他身旁走过。这人好像比自己还要高点。
那人突然伸出靠宋苔那边的手,抓住了宋苔的手臂。
宋苔臂上肌肉瞬间紧绷,下意识想抽出手准备打架,回头看向那人的脸时却顿住了动作,仿佛老式影院卡壳的胶带。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宋苔。”
“沈清酌?”
“你怎么会在这?”沈清酌松开宋苔的手,宋苔与他面对面站着,问道。
“路过。”沈清酌语气低沉,嘴巴吝啬的像商场里的趣味豆贩卖机,只说了两个字。
其实沈清酌刚才去了宋苔的酒吧,听了他演奏。宋苔出来后他便一直坐在自己车里,看着宋苔拐进这个巷子,看着他迟迟不出来,然后他就跟了过来。
宋苔看着眼前好久不见的人,是熟人,也是陌生人。
人好像比以前长得更高了,面部棱角更加分明。宋苔盯着他看了几秒,像是再多看一下眼睛就会漏进沙子般仓卒移开眼。
“我送你。”沈清酌盯着宋苔及肩的黑发有些失神。
宋苔无话,因为不知道怎么开口。脑中的神经像被一只鼓胀的白色气球压迫了空间,使他经脉胀痛,无法思考。
他记得他好像拒绝了,但是等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坐进沈清酌的副驾驶座。
“安全带。”沈清酌替宋苔开了车门,然后自己坐进驾驶室里,看到宋苔一动不动地坐着,便提醒他。
宋苔这才反应过来,有些用力地拉住锁舌然后把安全带扣入插扣中。
车窗半开着,晚风从窗口吹进来,卷起了宋苔的头发,好像也在试图吹散车内无言的沉闷气氛。
宋苔偏头靠着头枕盯着车窗外呼啸而过的景象。
一方面他实在有些困了,一方面他这样贸然坐进沈清酌车上,他怕开口,也怕沈清酌对他开口。
刹车声响起,车在红灯前停下。
沈清酌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活动了两下,侧头看向宋苔,第一眼看到的是他耳垂和耳轮上的银色耳钉,在黑暗中反射着点点光芒,头发也变长了,和他印象中那个青涩的样子不太一样。
“好久不见。”沈清酌试着打招呼,像个老友那样。“宋苔。”
“嗯。”宋苔没有回头,简短答复了一个字。
红绿灯切换的时间很快,在他们沉默间就流逝了。
车轮重新滚动,缓慢压过斑马线。
宋苔将车窗完全拉下,手肘撑着窗框看着窗外,用手压住在风中纷乱的头发。
“什么时候回来的?”宋苔的声音好似融进了风里,但是沈清酌还是听到了。
“上个月。”
两个人真有意思,明明可以装作不认识,也免去在这徒增尴尬。
宋苔思考除去那些寒暄,自己还可以说些什么,眼看快到家门口,也没说的必要了。
车停在宋苔家楼下,宋苔说了声再见,便推开门下车。
沈清酌盯着宋苔背影的眼睛深沉,看着楼道间的灯短暂的点亮,又熄灭。他没有立刻开走,不知道在想什么。
路灯下的飞虫如同纷飞的柳絮。夏夜静谧,只听见隐匿的昆虫细碎响亮的鸣叫声。
宋苔站在昏暗的楼道里,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车辆发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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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五点,宋苔便去了浮士德。
今天他们乐队唱九点场,要演奏一首新加进节目单的放克,臧青在其中做了点小改编,今天是上台前最后一次排练。
这个时间点酒吧还没营业,宋苔第一个到,吧台只有一个酒保在洗杯子,他便坐到吧台前的高脚凳上。
酒保贺琦是本地大一的新生,一张小圆脸,看起来白白净净的,正值放暑假,来酒吧兼职打工。
贺琦终于洗完他那一堆杯子,甩了甩手上的水,把手按在围裙上擦干,转过身和宋苔打招呼,“宋哥,你今天来的好早啊!”话里还带着点本地口音。
“排练新曲子,晚上表演,”说着宋苔歪头指了指自己的头发示意贺琦,“发夹掉了。”
贺琦抓了把头发发现确实是发夹掉下来了。他刘海有点长,工作时挡视野,就用夹子夹起来。
贺琦重新把夹子固定好,对宋苔说,“宋哥,你们那个新歌真好听,虽然我不太懂你们那什么摇滚啊爵士的,但我在软件听原曲都没青姐唱的那种感觉,”宋苔双手撑着桌面,“你们要是出个录音版本就好了,我一定循环放。”
“这你得找臧青才行。”宋苔边说边侧身放下翘着的二郎腿,都有点发麻了。
“好嘞!”说着贺琦拿起一块干净白布擦拭那排刚洗完的杯子上的水珠,又回过头来问宋苔,“哥,你喝点什么吗?”
这时身后一个语调带点婉转的男声传过来,“给小宋哥哥来一杯柠檬水加冰谢谢。”
是秦枫眠,还有臧青。
秦枫眠坐到宋苔旁边,勾上宋苔的肩,又抓着宋苔晃两下,手上还带着炎热室外残留的温度,“诶!琦琦,给我也来一杯玛格丽特。”
“你少喝点,等会还要排练啊。”臧青提着嗓子提醒他。
“枫眠哥酒量好,青姐你别担心了。”贺琦边切柠檬边说着。
“对啊,再说了,喝完酒我待会敲锣打鼓的也有劲嘛。”秦枫眠咧开嘴冲着臧青灿烂一笑。
臧青十分无语的撇了撇嘴,摆摆手,意思是随你便。
宋苔看只来了他们两个,问:“陶泽西呢?”
臧青正握着手机发信息,抬头回答道,“下午有课,刚发消息说马上就到了。”
宋苔的柠檬水喝了一半,秦枫眠的酒也做好了。臧青看着时间差不多,人也该到了,便拉着人先去做准备。
今晚第一场音乐剧快要结束了,观众们在台下品尝各式酒水,穿着银色亮片流苏裙的女歌者在台上表演。
宋苔在后台等着上台。
秦枫眠打开休息室的门走进来,故意压低声线神神秘秘地说,“你们猜我刚在去上厕所看到什么?”
秦枫眠拉过一把椅子,反过身坐下,双手交叠着靠在椅背上对着众人说,“刚才我过来的时候路过观众席,遇到一个大帅哥。”秦枫眠还特意在“大”这个字上加重音量,隐藏在黄色偏光镜下的眼睛狡黠地弯着,像黑夜中瞳孔会反光的猫。
“什么帅哥啊,还能有我们宋苔帅吗?”陶泽西用下巴点了点宋苔。
“就是啊,你不是说过宋苔在你心里最帅吗?”臧青双手攀着陶泽西的肩,趴在他肩头附和道。
“那不一样,我们小宋是酷帅的长发大美人,但是刚才那个,侧脸绝了,气质像电影海报里的港星似的,看起来又禁欲又高冷,”秦枫眠说着又将身体探向前,宋苔都怕他摔倒,“要不是马上演出了,我必须坐下请他喝一杯,要个联系方式。”
“那正脸呢?”宋苔问。
“那张侧脸看的我都害羞了,正脸”秦枫眠面露赧然,“我没敢看。”
“呦,你还有害羞的时候呢。”陶泽西说完大家都笑了。
外面的歌声停下,传来谢场的声音,有工作人员来敲门提醒他们上台,这个话题就这样被带过。
“大家好,我们是falsedrea,希望大家能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表演马上开始,在关灯前,臧青站在舞台中心的主唱区做介绍。
许是有人揉做了一条红绳,像张捕网一头系住宋苔的脖子,又在黑暗中无形的一把拽紧了细绳,迫使着宋苔抬头。
宋苔双手上下把握着萨克斯,从舞台中向观众席的一隅望去。
这红绳上好似还系了铃铛,在宋苔与沈清酌平静的目光交汇的那刻,从心底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银铃般的声音,脖子上的细绳骤然缩紧,宋苔被遏抑了呼吸,眸中似水中投石泛出涟漪,波光粼粼,身形滞顿。
嘭。
台下灯光蓦地熄灭,沈清酌的位置只留下黑暗中被隐约勾勒的人影。
短短几秒,宋苔收回目光,低头用手指去找管体的键子。
白色顶灯聚焦在乐队身上,被舞台后的红色幕布映衬着,清晰到能让沈清酌将宋苔脸上的所有表情收于眼底。
沈清酌交叠着双腿背靠着沙发,如同水塘暗丛中盘踞的水蛇,目光锁住台上那道被光笼罩的身影。
氛围灯打在身上,却像炎阳般带着股热气,宋苔没由来的背上发烫,即使室内空调开的很低。
被台下某处一道熟悉的视线注视着,而宋苔看不见他,这种感觉不太好受,却又说不清道不明,但今天表演新曲目,心里很快又被另一种紧张感代替。
富有节奏的鼓点混着明亮的琴声,与臧青独有特色的烟嗓仿佛融于一体,整间酒吧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音响空间,使人多巴胺上升,释放压力。
一曲结束,观众席传来的掌声连绵不绝。
回到休息室放下东西,宋苔刚想打开矿泉水喝一口水,被秦枫眠抓着手臂拦下。
“别喝这个了,走走走,兄弟我今晚请大家喝酒。”秦枫眠说道。
“秦兄这么大方?”陶泽西抱着手臂看着他说道。
“这么反常,看着没好事。”臧青一脸不相信的样子。
“怎么了,喝个酒而已我还是请得起的,”秦枫眠一脸无辜,又压低声音说道,“其实我是想去找我之前说的那个帅哥,表演的时候我都观察过了,位置上就他一个人。这么好的机会,大家就当陪兄弟我,做个僚机,哈哈哈。”
臧青听完和陶泽西交换了个“你看,我就说没好事吧”的眼神。
“万一人家不喜欢男生怎么办?”宋苔问他。
“我一看见他,gay达都响了!我的眼光不会错的,”说着又双手十指合一,对大家做了个参拜的动作,“拜托了拜托了,兄弟我今晚能不能脱单就靠大家了。”
“行吧,那就当舍命陪君子了,要是人家打过来我先跑啊。”陶泽西笑着打趣道。
“走吧走吧,我去看看到底有多帅。”臧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