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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情)彼此的心意/愿与你再度相遇/潜伏往事/野火

 

薄荷香气。

春涧融雪般流淌的气息,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

视线渐渐聚焦,周遭幢幢散碎的影子缓慢融汇成边缘清晰的色块,如同拭去冬潮中雾气迷蒙的毛玻璃,或者抹去一段月晕。贺宵意识到自己在低烧,烧得浑身酥软,视线中陆衡的影子正缓缓彼此重合,他正低头亲吻贺宵微微汗湿的掌心,察觉到他视线便猝然抬起头,黎明里生潮般的天光中,黑眼睛如同山火蒸腾。

“您还好吗?”

他黏黏糊糊地又靠过来讨一个吻,贺宵意识混沌中下意识与他对视,视线交集太过情意缱绻,陆衡盯着他看个不停,视线热忱又明亮。他贴着陆衡的掌心蹭了好一会,又忍不住低下头去亲,耳尖早已不受控制地烧成绯色,如同栖一段浸饱黄昏的层云。

贺宵心口便微微悸动,他伸出手牵过陆衡散落的发尾,低头依偎过去嗅一下。这一下太像主动得过分的吻,陆衡便下意识倚向他。

“是你吗?”贺宵轻声道,声音倦意湿透,软得仿佛含着水,“那天在酒吧里,是你吗?”

陆衡怔忡地望着他,乌墨似纯黑的眼眸如同春水洇透。

“原来是那么久以前的事了。”贺宵偏着头轻轻地说,毫不反抗地任由陆衡与他手指交扣,声音里竟然有隐约纵容的笑意。陆衡耳梢通红,声音都慌乱得微微发抖,他像被拆穿心事的年少的暗恋者,手指下意识反复磨蹭起凸起的腕骨部分,蹭得那块皮肉泛起焚烧的热度。

“……您认出我了?”

贺宵笑了笑,笑意不自觉便柔软温和起来,像是被手指交缠处流淌的温度浸软了声线,“忽然在梦中闻到野薄荷的香气了。”他凝视着陆衡,眸光像流淌在镜中的月色。

“我那时候就在想,……真想和你再次相遇。”

刹那间陆衡连后颈都烧成生潮般的绯色,他与贺宵交握的指尖下意识微微用力,低着头几乎不敢与他对视——他知道了,他那样说……是真实的么?这一切来得太过猝不及防,仿佛突然坠入某种光色昏眩的梦境或胶质的漫长睡眠——他说“想再次和你相遇”,他嗅过他的发梢,他们此时此刻相距咫尺……

不,或许那些不切实际的期待早已消磨殆尽,他自出生以来便被寄予毫无温度的期望,又被赋予太多身外之物,想要的东西只需漫不经心地示意,便有人双手奉上——除情感之外其他的一切都唾手可得。他自幼年时代起便在高压的环境下被作为独一无二的继承者培养,只是轻轻一瞥,便有人为此心惊肉跳意思百转。

他已经习惯用那些去得到想要的了。

他向来无视规则,因为那些早已不够成为他拦路的壁障。

是。一见钟情这种事情说来荒诞,他从不提及心事,也无意依附这种浪漫主义的笑话存活,眼前的人会说毫无意义的谎话,彻头彻尾为生存随意妥协的骗子。可陆衡确实为他魂不守舍心猿意马,即便他的视线如同霜洗的冷湿月色,躯体摸起来像一团失火的破败苇草。他身上有那么多丛生的伤疤,每一次性事中陆衡都曾反复亲吻过,像摸索一滩烂泥的野径。

不止这具软弱而美艳的躯体。

想要从破碎的躯壳中掬起他的灵魂,如同掬起一捧生霉的、倒影中的月亮,如同满把呼吸消竭的树生花。

苦难浸透了他的肌骨血脉,亲吻时尝起来久煎的中药似清苦。他向来无意反抗随波逐流,每当他们肌肤相贴,陆衡便能察觉他精疲力竭的皮相下涌流的蓬勃生命力——

如同一团负隅顽抗的野火。

即便是他如此一步步退让着,妥协着,缄默不言着的如今。

他分明是一息尚存、从未燃尽的灵魂。

是他。

他非他不可。

“那么,”他听见自己压抑战栗的,极力显出无波无澜的声线,“您是怎么看待我的?”

答案是否认与拒绝也无关紧要。接下来一生都这样度过也无关紧要。

他确实已经做好一生都不放手的准备了。

贺宵便凝视他,眸光辗转如一泓草木涵抱的秋水。那视线太过温暖柔软,似乎从不拒绝他从中汲取温度,这使他想到下雨天气里湿漉漉的幼犬,或是什么其他同样毛茸茸热乎乎的小动物。

“从的伤痕如同烈酒横溢,额发夜露湿透的野草似低垂,一对起夜霭似的、湿漉漉的黑眼睛。他视线触及那对铅灰的瞳孔,这一切长达不过一个凝视——而后那视线缓缓地、缓缓地敛回去了。

“阿宵。”霍迟遇笑起来,手指落在他干涸的唇角,“你想喝水吗?”

青年一言不发。不靠近也不避开。霍迟遇手下微微用力,他便顺从地沿着那股力道偏过脸去。他看上去疲倦极了,眼睫上挂着析出的盐,颈窝间一泓热气蒸腾的淋漓的汗浆。霍迟遇低低笑了一声,半晌轻声说,“我以为,阿宵不会有跟我无话可说的一日。”

青年微微抬起眼,只嗤笑似地瞧他。他一向不太露出这种表情,以至于自暴自弃无动于衷的恶意电流般沿视线鞭笞进对方脑髓。霍迟遇蓦地起身,五指按住他的脸重重抵在墙上,暴怒中他耳膜烧得嗡嗡作响,视野里黑斑糅着杂点扭曲跳跃。他低低冷笑一声,有血迹缓慢沾湿他掌心枯涸的纹路。

“还来得及。”霍迟遇轻声道。

对方便自下而上,沉默地凝视他。

“还来得及。”他重复道,暴怒短暂地从他铅云般的瞳孔中褪去,某种扭曲怪异的光彩新火般绞碎大片雨云般的翳影,“再效忠于我,做我的家犬……我们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曾经驯顺的野犬便垂下眼帘,仿佛自某种沉重令人屏息的桎梏中彻底解脱出来一般,他低低笑起来,支离破碎的喘息与呛咳中溅出斑斑点点的血沫。他这样断断续续地,一字一句地道,“……我是……我是人民的刀刃和枪口、……我的灵魂会一直徘徊在前线……”

然后他被食指轻柔地点了点嘴唇。

“我以为阿宵是不善言辞的类型,想不到竟然也会说这种漂亮话呢。”

于是那些药剂便发疯一样涌入银青的水脉——他这一次太过头了,青年头晕目眩地被他按在怀里,几个呼吸间便瞳孔失焦。他崩溃地喘息起来,声音嘶哑黏腻得像橡木里封久了的酒,流汗流到肩胛里都是盐。这期间他接连窒息了几次,一面抽搐一面痉挛着呕吐。可他胃里只剩下之前为了吊命灌进去的水——他被呛到,血沫混着唾液沿脖颈暴露的筋脉滴下来,又因为脱力而几度窒息,霍迟遇稍微碰一下他就不停发抖。

这样子看上去实在可怜极了,霍迟遇拍了拍他滚烫的面颊,呼吸揉进一池暴沸的浊液中,连带着汗迹俄雨似地洇透掌纹。青年眸光迷蒙地抬眼,月晕似失焦的瞳孔浸了水,就这样任人施为、汗津津地倚在那里。

“还清醒着么。”

青年无休止地沉默着。凌乱的呼吸与鼻音像截断在枪口下的风声。霍迟遇扳着他湿透了的脸,距离近到对方本能地察觉到不正常。阿宵在他掌心里激烈地打了个哆嗦,半晌咬紧牙关,侧脸鼓起颇色情的汗湿的弧度——他忍不住指腹用力摩擦了下对方的脸,觉得自己不合时宜地勃起了。

明明是凛冽端肃的,令人望而起敬的面孔。

——捣碎他,操烂他。给他灌药,吊着他的命锁着脖颈困在笼子里,让他神情恍惚地道歉,一边神志不清地哭一边在地上爬。

“……霍迟遇。”

霍迟遇指尖蓦地一僵,刹那间几乎遍体生寒。

——是。他确实感到悚然,因着对方竟然在这样可怖剂量的药物下仍然保有神智。青年胸口激烈地起伏着,饱满得成熟透了似的肌肉间隙里滚着汹涌的热汗,额发汗湿滴水,虹膜里起了大雾似光晕流转。他这样精疲力竭地喘息着,掌心抵着霍迟遇贴在他侧脸的手背,半晌厌倦似地偏过脸去,大概是轻微地冷笑了一下。

他声音里的战栗太过明显,尾音分明软弱得一塌糊涂,分明是含着水的、精疲力竭的,霍迟遇却忽然生出某种近乎毛骨悚然的、直白的濒死错觉。

野犬没有动。

他腰身依旧郁郁如松,大抵确实永远无法折断了。

——————

那个午后他们去了街上。

天光金色水泉一样慢悠悠洇透街头干花彩带装饰的松木橱窗,摩肩接踵的人流间穿行悠长的鸣笛,行道树密密层层的枝叶里结青实,瞧上去半是像未长成的杏子,未解冻的春水般稀薄的生涩香气。

今天确实是个颇温和的好天气。

贺宵平日里也不会来这样的街道,大多是在便利店和人声嘈杂的路边摊聚集地解决生活所需。他瞧什么都新奇,四下里茫然地张望着,出巢的雏雀似被陆衡引着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

陆衡拉他去试衣服,贺宵与他挤在狭小的试衣间里,手足无措地任由他拢了头发又整理衣领。他微微有点弓腰,陆衡便搔他的痒,他耳尖烧红地挺直肩背了。

他穿什么都好看,胸肌撑得衬衣鼓起色情的弧度,腰侧线条利落地束下去,臀部也熟透了似的饱满,深灰的裤管一眼望去拉得笔直,踝骨那一块裸露出来的纯黑的棉袜边缘勾得人视线难以克制地深陷向里面。

贺宵被他摸得直发抖,压低的声线都战栗。他先是推拒,然后是一声一声地叫他名字,无可奈何又无所顾忌的剖白一般。气温失了控地升,喘息声沸腾的水汽似的,蒸得他眼尾都一塌糊涂的红。

“阿衡……别在这里闹……”

陆衡掀开他衣领,含着他颈间那一小块皮肉吮着,含笑的音色浸了汗似生涩黏腻。“先生、先生……”他含混不清地贴着他耳尖喃喃,“我们是恋人了吧?对吧?我们在交往了吧?”

“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啊……”贺宵竭力低着头,几乎要把脸埋进敞开的衣领间去,“如果、如果你承认是恋人的话……我会很高兴……”

陆衡便含笑着凝视他,牵起他指尖珍而重之地落下一个吻,“好像做梦一样呀。”他也红了耳尖,很轻很轻地说,“真的可以拥有您吗?”

贺宵手足无措地整理着衣领,下意识地胡乱点头。陆衡靠近他,他面颊醺红了酒意,或揉碎樱桃。汗水悬结的眼睫像湿透了白雨。

“是不是可以更亲近一点地叫您?要叫您哥吗?”

“其他人都怎么叫您?……阿宵?”

失温的笑意洇透眼梢。

他低垂眼帘,鬓发凌乱地遮过耳际,雨前霞光烧沸了的铅云。“……别那么叫我啊。”

“总觉得被那么叫了的话,会被找到的。”

他畏寒似地拢紧领口,指尖煦风般摩挲过青年温润的发尾。陆衡便握紧他的手,有些手足无措地凝视他的眼睛,音色里不自觉含了些委屈,“如果我追根问底,您又要不高兴了。”

贺宵微微笑一下,仰起脸与他交换一个漫长的亲吻。我一定会好好珍惜这样的时间——他耳尖绯红地想,又加深了那个不知羞耻主动过头的吻,如果我真的与那种烂掉了的肮脏世界有怎样的交集的话,你一定不要来找我。

我大概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了。他想。

陆衡打定主意要把他的衣柜塞满,他们提了很多袋子回家。贺宵和他买了一模一样的两件睡衣,有竖了很长的角的绒毛帽子。他们在街头的玩具摊上打了气球,端起枪的瞬间贺宵有刹那间无意识的屏住呼吸。他几秒钟里就轻而易举地打空了弹匣,远端的气球接连整排炸开。

他们拿到了玩具摊的奖品,是一对刻橄榄枝的银色尾戒,陆衡替他戴上的时候垂首在戒痕上落下一个轻飘飘的吻。贺宵指腹一遍一遍地磨蹭着尾戒上弯弯曲曲的刻痕,忽然无端地想,自己大概无法回到那种不被爱着的生活中去了。

那种充斥着汗水、疲惫,震耳欲聋蝉噪,夏夜偎暖了的临期啤酒与星星的日子,竟忽然便从枝梢飞去了。

他们买很多食材回家,沿小巷。陆衡一路哼着歌,前后摇晃着与贺宵十指交扣的手。夕阳空白格子的纸页似无声无息地褪色,斑驳的星流熔银般镀上来。贺宵听得耳熟,想起是那时被困在内室里他唱给他听的那首,调子慵然如一场温和的雨夜,一截横在扶梯下旧帛书似的月光。

所以枪声响起的时候他还没有回过神来,陆衡正低头要问他些什么,刹那间电光般撕开视野的硝烟气逼近,周遭的一切骤然骇人地剧烈摇撼震颤起来,他先是嗅到稀薄的辛辣烟气,然后是清水般黯淡的罂粟香气——血腥气兜头浇过来的时候他几乎僵住了,陆衡蓦地把他向墙侧一扯,他侧脸贴在对方怀里,手指上密密麻麻黏腻猩红的湿热。

他盯着手指上的血迹几秒,骤然剧烈地发起抖来,手指不受控制地佝偻着抽搐起来,喉咙里是失控的、不似人声的破风箱似的声响。

意识回到脑海的时候他听见自己在不可抑制地胡乱嘶吼一些不成调的音节,声音里夹杂着破损的哭腔,撕裂得语不成声。他感到后脊升腾起某种怪异的寒意与交织而起的岩浆般滚沸的炎流,手指一时间抽搐得什么都无法握紧,陆衡挣扎着紧紧抓住他的手,贴着他脸颊沉声道,“先生。您……”

他声音听起来竟然还很冷静,仿佛没有承担过什么过量的剧痛。贺宵甚至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筛糠一样发颤地盯着掌心的血迹看,嗓音已经因为过度发声哑得不成样子。

有密集的脚步声沿空荡荡的巷口那边来。蒸干了的浓墨一般的夜色中,有人提着一具拧断了脖颈的尸体,轻而易举地丢垃圾一样甩在脚边。

是平日里跟在陆衡身边的那些训练有素的穿黑西装男子之一。颅骨陷下去很深一块,脖颈尚以古怪的角度扭曲着连在身体上,半边身体上堆积了油画颜料似地黏连着的大片结块的血浆。

“家犬劳您照料了,陆小少爷。”

贺宵骤然反身抓住身后抵上来的枪口,连带着那只持枪的手臂重重反向一折。一截参差不齐的森白骨骼从破损的肌肉间突兀地撑出来,用枪指着他的人发出不似人声的惨烈哀鸣,下一秒他侧腰刀鞘蓦地一空,融雪般湛白的刀光在他眼前闪烁一息,裹挟杀意毫无掩饰地迎面向他脖颈劈来。

混乱中有人试图用枪口架住那柄刀柄都被捏变形了的钢刀,贺宵在暴怒中爆发出可怖的力量,刀刃劈在枪管上翻起大片浪纹似的卷刃,刹那间那人眼前一花,下一秒被贺宵重重捏住喉咙提起来挡在前面,他的眼睛向上翻,白沫混着血线沿下颌摇摇晃晃滴在巷中稍显泥泞的地面上。

站定在他不远处的青年人忍不住击起掌来,尾音里含着变了调的古怪的笑,“真是条了不得的疯狗……”

夜色中他黯淡的灰发燃烧,瞳孔间又有尚未烧尽的尘灰似零落的细火。他披一件在这样的季节里显得厚重过头的外衣,领口束得很紧,尾音有气息不继的就水磨过似的喑哑。贺宵倏地抬起眼,凌乱得一塌糊涂的额发遮掩下巩膜里灌满了血。他视线摇摇晃晃地扫向夜色中伫立的人,下一秒那柄卷刃的钢刀已经裹挟着尖锐的破风声脱手钉在青年掌心。

青年低低笑了一下,从掌心连血带肉地拔出那把钢刀。他缓缓将手从脖颈的高度垂下来,眼角好笑似地微微扬起,“……好险。”

如同与毒蛇对峙那般,贺宵定定地凝视着那对余烬般的灰瞳,数秒后随手把抓在掌心里的人往旁边一丢,再次向前一步。

继而他被陆衡轻轻牵住衣角。与此同时那灰发灰瞳的青年人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淡淡道,“阿宵,到我这边来。”

贺宵仍然那样神情空白地、一言不发地弓腰立着,分明手无寸铁,却冶艳仿佛利刃淬火。他眼睛里杀意太过明显,周遭围来的人都因此如出一辙地维持着防御姿态。陆衡凝视为首的那纯灰的青年神色从容的脸,半晌缓慢地牵着贺宵衣角向后轻轻一拉。

瞬息间勃发的恶意如月夜里的黑潮沿岸线轻飘飘褪去,熟悉的温和端肃再度回到贺宵全然空白的脸上。他额发汗湿滴水,手臂肌肉间歇性地微微痉挛着,湿漉漉的瞳孔里倒灌汹涌的夜色。半晌他缓慢地向后退一步,张开手臂将陆衡护在身后。

伤口在右肩侧偏下,没有多余的躯体反应,没有击中要害,右手完全不能使用了,出血量也不太乐观……陆衡伸出手试图把贺宵拉到自己身后来,但贺宵仍然执拗地站定不动。他仿佛试图对陆衡说些什么,但嗓子哑得过头,努力了几次都只发出一些散碎的单音。

“阿宵。”青年再度开口了,仿佛注视着服从性不够高的驯养物,“怎么不听话?”

“听说你不记得以前的东西了,特地来看你。好令人伤心啊……你的态度。”他微微眯起眼睛,“我可以给你讲很多以前的事情,真的不要跟我走吗?”

贺宵凝视他蝮蛇似阴冷微光闪烁的瞳孔数秒,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

“趁我还在征求你的意见,快点答应我嘛,阿宵。”那青年饶有兴趣似地从头到脚审视贺宵,漫不经心地摩挲下颌,“这种情况下你护得住自己,护得住带伤的陆小少爷么?我与阿宵之间是不必说这么多的……阿宵从来不拒绝我的请求的,是吧?”

“陆小少爷也不要紧张,我只是邀请旧相识回家里坐坐,您看……?”

贺宵便回身望去,陆衡正死死抓住他的手,眸光焦点因过度失血不定地游移,腕间凸起明晰的筋脉,“我不准!”

当他被陆衡的动作从那种极度暴怒充满杀意的状态中惊醒,某种凭借本能驱使的力量便随之被收回这具无用的肉体。他仓促地用力回握陆衡的手,破损撕裂的沙哑声响从喉咙里艰涩地挤出来:“阿衡、我会……”

“我不要和您分开!”陆衡愈加发力死死扣住他的手,声音陡然拔高,贺宵几乎觉得指骨间涌起濒临折断的刺痛了,“如果没办法保护您,我干脆在这里死掉好了……我猜都猜得到您要说什么话,才不要您为了我……”

“……逃不掉了。”

他忽地抵在陆衡耳边,极清晰地一字字道。“就像那时候一样,逃不掉了。”

——那个梦。

梦中低沉阴冷的声音缓慢与现实重合,如同黑蛇悄无声息地紧缚僵冷的肉体。那个人语气漠然地发出指令,就如同定格了的今夜,他们同时开口,仿佛穿行过水波般泛着粼粼暗光的时间与空间。

“——抓住他。”

被反扣住手腕的时候他甚至没有什么反应,几乎是被连拖带扯地带到那纯灰色的青年身前。他看见陆衡因失血过度而失焦的、结霜的曜石似湿漉漉的黑眼睛,旋即视野中撞入黯淡的起星火的死烬颜色。

陆衡倚着霉斑湿透的斑驳的墙面,月光经行中天的暗光越过明晦杂糅的树影。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他。他被半凝固的猩红打湿,夜风激荡昏眩月色间隙里熟睡的尘埃,血腥气跌跌撞撞砸进稀薄黯淡的薄荷香气里。

贺宵又觉得冷了,大概是栖身于过分暖和的地方很久的缘故,这种近乎刺痒的尖锐的冷太过头,他沉默了一下,仿佛抱有某种令人发笑的期许那样开口了。

“我会跟你走的。”他垂下眼帘,枯涩破损的声线徒劳地摩擦,“既然你不杀我,我一定还有什么可以拿来用的地方。”

“所以不要让他死。”

与这个组织还有更多交集——不仅仅是梦,对方的态度也是。携带枪支,制造枪击,悄无声息轻易杀死陆衡身边训练有素的几人,却迟迟没有对他动手。

这绝无可能是上位者的怜悯,只意味着他还有其他的用途。暗中狙击也没有瞄准陆衡的要害,也有可能对方在忌惮陆衡身后的势力。但是这样拖延下去,难以确定对方有没有确实地动杀意——只要有一分一毫的不确定就不能赌。

只要跟对方走。

从这样的包围中逃出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即便没有击中要害,但特殊枪械弹药造成的大量出血不是能轻易止住的,陆衡的伤势确实不能再拖了。

……况且毕竟自己是这样软弱的、擅长妥协的人。

“先生……”

他听见陆衡压抑得过分的沙哑的声音。仿佛浸了海腥气的黯淡尾音,泡影般缓缓散尽入夜风中去了。

他停顿了一下。

“……您要去哪里、……”

贺宵便这样深深地、深深地凝视他,褪尽了的黄昏熔成残余的月晕。

“不会再用吻来终止话题了。”他轻轻地说。

“要期待和我再次相见。”

……

于是事情就是这样了。

青年递给他浸满乙醚的纱布之前,如同蝮蛇缠紧猎物那样餍足地微笑了。他微微歪着头瞧着贺宵,夜色湿透他镀了流银似的灰发,一对无机质似落雪的荒原般的灰眼睛。

“我的名字是霍迟遇……阿宵大概已经完全把我忘掉了吧?”

贺宵无动于衷,只沉默地,毫不犹豫地用纱布贴近鼻端。

“很乖嘛。”他扳过贺宵神色端肃的脸,炽烫的呼吸如同掌掴那样响亮地抽在面颊上。“……看来重新驯化也不是不可以。”

铺天盖地颠倒的眩晕知觉中,贺宵面无表情地用力吸了血迹,一只照得周遭如同白昼一般明晃晃的白炽灯。

室内已经立了几人,正中跪着一个铁链粗绳并用缚着的男人。他遍体鳞伤歪歪斜斜地跪在墙边,散碎的衣襟上溅满了血和从地上滚起来的尘灰和生霉的泥垢。穿迷彩服的青年扳着他的下颌往他口腔里横塞了一根棒球棍,他竭力挣扎,涕泗横流地呜呜哀求。

贺宵还没来得及出声,穿迷彩服的青年便扳住那人后脑,逆势向上抬膝重重砸在他下颌上——刹那间白森森碎裂的牙齿合着被浸成粉红色的废水似的津液喷得到处都是,那人先是被剧痛激得大脑空白地原地僵住,几秒之后才蓦地惨烈地哀嚎起来。

那声音太过尖锐凄惨,贺宵蓦地退一步,手指下意识摸到身侧。那里曾经系一处搭扣,里面是一柄跟随他久经百战无物不克的军刀。那身着迷彩的青年无言地回过头来,扎手的寸头在白晃晃冰雪般的灯光浸透下湿漉漉的黑,一对头狼一样凛冽森然寒光慑人的眼睛。

霍迟遇微微侧目,视线落到贺宵因紧张而绷紧的微微起伏的手臂线条,缓缓滑入他束得极紧延伸向臀侧的腰线里。

“少当家。”

霍迟遇向他点了头,眸光向身侧微微一转,他便悄无声息地向那边退去。地上跪着的男子仍止不住断断续续地哀号,嗓音撕裂出模糊不清的残破音调,血沫像洗过褪色旧衣的泡沫一样呛得到处都是。霍迟遇微微眯起眼,灰沉沉的眼睛里落雪的荒原般缄默的空白。

“骨头很硬嘛。”他笑了一声,饶有兴趣地弯下身与地上的男人对视。那人战战兢兢地向后一缩,声音里夹杂着破损的呻吟:“我、……我知道的东西、对他们有用……”

“真的不和我聊聊主家的事情吗?”霍迟遇拍了拍他痉挛的脸颊,言语轻飘飘坠地,“坏消息,你知道的都是我们放给你的,所以对主家说谎会是什么后果呢?”

男人蓦地瘫软在地,烂茅草似的脂肪与肉块堆积成可笑的姿势。霍迟遇脚尖摩挲着他剥离了指甲的创面边缘,看着他冷汗沿额角往下滴,“好消息——新的东西已经出来了。”

“你们不能……不能这样……”

霍迟遇好笑似地望着他,尾音有颇明显的愉悦的上扬。

“——给你打一针的话,之后会做条乖狗狗吧。”

他蓦地一脚踩下去。

室内有短暂的静寂,继而惨烈的哀号声在尘埃与血污泥泞的室内烟火般炸开。霍迟遇被震得蹙了蹙眉,这才吃了一惊似地转过头来,颇认真地凝视贺宵战栗的瞳孔,声音很轻很轻地安抚道:“啊,吓到阿宵了吗?”

贺宵便这样凝视他的眼睛,如同凝视紧盯猎物的蝮蛇。他深深吸气,大概是在竭力平息尾音的颤抖,“你想问我些什么?”

“怎么会?”霍迟遇视线扫过他发抖的指尖,不动声色道,“……我和阿宵之间,一直都是没有秘密的。”

晕眩感。如同飘在云端的,倒错的知觉与填满耳膜的雨声。热,触觉,汗,风,枪声与嗡鸣声,倒带似雪花似干涩的摩擦,暴雨,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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