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疤
施泽眼神追着父亲的嘴唇,再缓缓地把目光投到对方那双疲惫却带着担忧的双眼,哑着嗓子说“没事。”却把身体蜷成一个小球塞进父亲的怀里,想借着父亲的误会给自己一些安全感,却又突然想到那道可怜的疤痕,又不敢往父亲的身上贴了,只好虚虚地凑近。
做父亲的最看不得儿子这么小心翼翼的样子,心疼得要命,却又无从得知是谁把自己的宝贝折腾成了这样,只能用力把施泽扣进自己怀里,两条纤细的手臂交叉环过儿子的背,像条坚不可摧的锁链把他禁锢在自己身体里。
施泽顺从地贴过来,与自己的生身之人肌肤相贴,就像十七年前那九个月里的日日夜夜。
他们原来是那么亲密的两个人,同样的营养流淌在他们的身体里,呼吸着同一口空气,他们曾经不分彼此。
施泽深深吸进一口父亲身上浅浅的香气,窝在父亲臂弯间听他的心跳,嘴唇不经意间擦过施明舒的胸口,施明舒此时没穿着上衣,瞬间被激起一阵怪异的酥痒。
施泽让父亲赶快躺回被窝里去,否则受了凉发烧更容易反复,施明舒只是把被子提上来盖住自己和儿子的身体,就静静地等待儿子的坦白。
良久,还在发烧的施明舒就要撑不住昏睡过去的时候,施泽终于低声问了一句:“爸爸,你生我的时候……疼不疼?”
施明舒的意识已经不太清醒,耳边不间断的嗡鸣扰乱着儿子的话音,他眯着眼睛看向施泽,用被红肿的眼皮半掩着的那双永远温柔的眼眸,试探着询问儿子的意思。
施泽轻轻用手心蹭上了父亲下腹的伤痕,捂了捂那里柔软的肌肤,省略掉了主语,只是问:“疼不疼?”
这是一句没头没脑的问话,然而对于儿子的每个肢体动作都太过熟悉的施明舒还是听懂了他意思,儿子是在问他在他手下的那块肉疼不疼。头晕让他思维也变得缓慢,不明白为什么施泽会觉得他疼,只下意识想要安慰儿子自己不疼的,不要担心。
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施泽可能是看到自己身上丑陋的疤痕。
这个想法一出,施明舒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如何回应。他脑海里只剩一阵强烈的恐惧,提心吊胆瞒了儿子十多年的秘密有朝一日被突然发现,他怕极了儿子会嫌弃他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怕他会觉得从他身体里出生是一件耻辱的事,甚至可能会和他断绝关系,像他的父母一样毫不犹豫地抛弃他走掉。
施明舒越想越绝望,一瞬间像被扼住了喉咙,怕得眼圈都红了,却又不敢哭出来惹近在咫尺的施泽嫌弃,只能把双手胡乱按在自己的肚子上试图挡住那道长长的伤痕,视线飘忽着始终不肯看向施泽的眼睛,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一样欲盖弥彰地辩解:“没有的,什么也没有,小泽别看了……”
说着说着声音里都染上了哭腔。
施泽听着父亲带着恳求意味的回应,心好像都被绞碎了,一片一片掉在冰冷的地面上。一直挡在他身前保护他的高大的父亲,在这一刻窘迫地捂住为了把他产出而留下的伤处,放下尊严恳求自己的儿子不要抛弃他。
父亲这是怎么了?明明是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却还在因为害怕他的嫌弃而求他别看。那双盖在腹部的手太过用力,指尖都泛了白。
爸爸,我也会心疼的啊。
即便用手遮住,那道疤痕也永远不会消失,十七年前的那一天,这里被尖锐的手术刀剖开,大敞着迎接一个新生命的到来。而如今那个小到可以藏在父亲腹中的小宝宝已经长大到比自己的生身之人还要高了。
施泽只能像只雏鸟一样紧紧依偎着父亲的身体,把手护在他的手之上,轻缓又强硬地把自己的手指塞进父亲的指缝里,与他十指相扣引导他卸下力道。用自己最温和柔软的声音哄自己脆弱的父亲:“没事的,没事的爸爸,我不看,别按着了,会疼的。”
已经愈合数十年的伤疤又怎么会疼呢,它只会化作一柄利刃刺向施泽,像火一样灼烧着他的寸寸皮肉,让他的心剧烈地疼痛。
“是爸爸把我生出来的,对不对?”他掩饰着哭音语气轻快地贴在施明舒的耳边问,好像猜到解密游戏谜底的小孩子,不等父亲回应就继续说着:“爸爸好厉害,我小时候一直住在这呢。”边说边抚了抚父亲的小腹。他不得不持续不停地说话,他怕一旦停下了话头,喉咙里的哽咽就会控制不住地溢出来。
“我小时候是不是特别闹啊,在肚子里到处乱动。肯定吃得也特别多,要不然我怎么现在长了这么高呢……”
他抬手用力抹掉从眼角滑落的泪,又哭又笑地不断说话,而施明舒就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呆呆地低着头。
听到最后一句,施明舒抿起唇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施泽小时候怎么可能吃得多呢,他在孕期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要应对怀孕后的各种不良反应,还得出去找工作赚钱为孩子攒些积蓄,每天都难受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宝宝也只能困在他的肚子里跟他一起受委屈。
只有有家人照顾的人才有资格情绪不稳定,施明舒只有自己和身体里的孩子,他不敢、也不能发脾气。每天吃进去点东西就要吐,吐完了就擦擦嘴继续往下咽着没什么营养的食物,喝几口水压下嗓子里的血气。等到宝宝长大一点压得他弯不下腰,每天小腹处都沉坠坠的,反而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喜悦,宝宝正在他的身体里好好地长大呢。
等到施泽出生的那一天,他甚至感激李峥的身强体壮,让他的宝宝得以平安健康。
施泽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见父亲一直丢了魂似的沉默着,只好呢喃着问:“爸爸,你生我时候是什么样的啊?”
他其实并没有期望施明舒给他回应,然而一直沉默着的人却张了张口,断断续续地讲着:“生小泽的时候啊,先像上厕所一样流出一股水,这是破水了,然后医生就把我推进手术室,把你从我肚子里拿出来。”
这是一个很含糊的回答,没有提怀孕时猛烈的孕吐,没有提麻药药劲过后的剧痛,好像在说一件吃饭一样简单的事情一样,只对儿子讲出一个模糊的过程。
但耐不住施泽的追问,“那爸爸那时候……疼吗?”
施明舒颤抖着深吸了口气。
多年以来在儿子面前维持的坚强表象终于软化,好像一只蚌打开了自己的外壳,露出里面柔软的内里。他突然感到一阵委屈,想像个没得到亲人关注的小宝宝,夸张地大声哭泣,让其他人把关心爱怜的目光都投到他身上。
他说:“疼啊,很疼很疼的,我从来都没那么疼过。”
独自承受着痛苦的时候人是不会抱怨的,因为知道即便示弱也不会有人来帮忙,只能藏起身上数不清的伤痕,假装自己一切都好。然而等到身边来了一个可以依靠的人的时候,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安慰,他都会立刻丢盔卸甲,哭着对那人喊痛。
施明舒现在只想让身边的男孩抱一抱自己,说几句轻柔的安慰,心疼他一会,然后听他有点矫情地把这些年吃过的苦都吐出来,跟他说自己真的很痛,十七年前的那一段时间,他痛得快要死掉了。
但是当看到施泽哀伤的眼神,他又突然后悔了,这是他的宝宝,是他要护在怀里的小泽,他不应该惹他伤心的。于是他斟酌着补上一句:“其实也不是很疼,我刚才骗小泽的。”
施泽却哭得更厉害了。
他在抽噎的间隙毫无威慑力地对着自己的父亲哭诉:“爸爸是个骗子!”
爸爸是个谎话连篇的骗子,他骗他说自己不疼;骗他说自己是他的父亲;骗他说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
施明舒缓缓拍抚着施泽的背,施泽安静地哭泣,父子俩谁都没有继续说话。
许久之后,施泽把已经闭上眼睛睡着的施明舒放平躺好,凑到他身边,堪称大逆不道地用唇贴了贴父亲干涸苍白的嘴角,与他交换了一个浅浅的吻。
他躺回父亲身边,把单薄的人轻轻揽进自己怀里,与他面对面,小声地嘟囔了一句:“爸爸骗我,我妈妈没去世,我有妈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