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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三浦村

 

漫山的黄土灰石,植被稀疏,被太阳烘烤了一整天的土地散发着热气,徒步前行不过几分钟便是浑身汗流如注。

迎面热风卷着沙土兜头扑来,章珏干涩地舔着下唇,跟在队伍最后。

“不好意思啊,各位领导。进村的路前段时间被拖拉机压坏了还没时间修,再走个半小时,我发誓,再半小时就到地方了!”

村长瞧见章珏满头大汗脸也通红,忙让同行的人帮他分担些行李,“关总,你看小章同志似乎累了,我们要不原地休息会儿。”

关明江说:“我一会儿还有线上会议,不要浪费时间。”

章珏被关明江瞥了一眼心里咯噔,抹了把脸向村长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是啊,大家快些走吧,不用担心我。我这是体质问题,怕热容易出汗,慢慢走吹会儿风就好。”

落在队伍后面,章珏怨念地瞪着眼前人的背影,暗地啐了一口唾沫。

该死的关明江,看不出来他都累得快吐了嘛?

章珏的脚底板早就没有知觉,凭着一口气在走。

到底是什么会这么重要,赶不上会议公司就是会立刻倒闭是吧?休息一会儿人是会死的是吧。

然而,面上章珏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只能将愤懑吞进肚子里,硬着头皮与同行的村民攀谈。

谁让关明江是他领导。

这里,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安省秦水市临河县三浦村。

事先章珏在网路上搜索过三浦村的资料,村子位处西北,常年干旱雨水稀少,海拔高且半边环山,昼夜温差极大。

村子在上世纪80年代吸纳了附近的山民,因此有三分之一的村民是少数民族,也导致当地的风俗习性有别与县里的其他村。

才进村口,远远就能听见里头锣鼓喧天的声响,村长向大家提起过,那是他们当地特有的傩舞祭祀活动,祈求下半年风调雨顺,邪祟尽灭,一切平安无恙。

“快跑,去晚了要没位置啦!”

几个小孩你追我赶,怀里捧着路边买的零食,叽叽喳喳朝着祠堂方向跑。

跑在前头的小男孩没注意,一头撞到章珏的肚子上。

章珏本身体力就差,现下两条腿发麻完全就是靠着毅力驱动,膝盖一软整个人向后跌。

嗡,章珏发誓,他听到后脑勺磕到地面清脆的响声了。

痛死他了!

眼前一阵发黑,待章珏被身边人扶起身,模样很是狼狈,裤子蹭到了路上的石子被刮破,手肘脸颊也因为摔在地上破皮出血。

“这些话,你不应该对我说。”

章珏舔了下内槽牙,还好,没有松。他晃了下脑袋,眯着眼睛寻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关明江背对着诸人,那是独属于他的低沉嗓音。

这叫章珏没来由得身形一颤。

章珏实习几个月,没少被关明江用如此毛骨悚然的语气批判,同事们私下建了一个文档,专门用来记录关明江骂他的次数。

关明江对面的村长抬头,和章珏越过关明江的肩头视线两相交汇,发觉人醒了,忙跑到他跟前。

章珏下意识闪躲,村长却和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扯着他的手腕不放。

“村长,有话好好说,你不必这样子……”章珏手骨被攥住,他抽了几下,村长的力道大得出奇,根本不像是年逾花甲的老者。

村长着急地说:“小章,皮娃真的不是故意顶撞你的,他就是个小孩子啊,刚读书的年纪还小着呢,没个轻重。你快帮叔和关总说说,千万别撤回捐款,要是没了这笔钱哪行呀。我们学校,这叫我们学校可怎么办……”

叫皮娃的那个小男孩哭得鼻涕眼泪糊满脸,抽得快要背过去:“哥、哥哥,我……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尖锐的哭喊声刺得人耳膜发疼,章珏傻眼。

不是,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关明江脑子进水了吗?

他们来三浦村就是为了实地复核学校的情况,待收集完成后回公司安排对接进行慈善活动,进行拨款捐赠。

来的路上章珏路过学校,或许更准确得形容,是个活动广场。

他注意到,学校教学楼只有两层,却要挤下一年级到九年级所有的学生。不仅如此,食堂安排在一间只有板凳的水泥屋里,而所谓的操场则是后山坡的草地。

显然,村里如果能够获得一比巨额的捐款,是能够彻底改善学生们的读书环境。

而对于章珏的公司,互惠互利可以赚一个好名声。

三浦村本就是关明江多方考量后,选出的最佳方案,能够用最小的金额博得最大的利益。这次来完全就是走个过场,一切都是板上钉钉的事。

章珏想不通,要真不捐助,出发前不说,路上不说,一定要到了地方看到人了,再亲口告诉他们不符合条件。

关明江是什么人,章珏在他手底下一年早就摸得十分清楚。

什么都要求利益最大化,即使是下属也可以不择手段压榨的人,绝对不会为了章珏受伤这点小事发作。

那又是因为什么原因?

村长皱着脸,颧骨被高高得推起,本就不大的眼睛被皱纹遮盖成了豆点大,他害怕极了,只能眼巴巴地望着章珏。

章珏不想管,也懒得管。多好,这种破地方他也不想继续待下去了,赶紧走得了。

本来就是份工作,他也没有多上心,能不做的事情就不做,吃力不讨好要去摸老虎屁股的事,他才不会傻乎乎得凑上去。

章珏抽出手,一脸爱莫能助道:“不是我不帮忙,关总下了决定,我们做下属的怎么能够劝得动呀。”

村长瞬间苍老,花白的胡须黯淡无光:“真的……没任何可能了嘛?关总让皮娃和你道歉,那是不是就说明——”

章珏打断:“村长,没有用的。”

旁边,关明江已经接通电话,正反馈现场的情况,村长嘴巴一张一合,他佝偻着身躯,没有再吐露一个词。

章珏不擅长安慰人,只能说:“不是成晶集团,还会有其他公司,总还有机会的。”

项目没有成功,闹得最后双方都有些情绪不对。

关明江安排了珏和关明江去,甩了人家脸色还要去吃人家,章珏总觉得哪里别扭。

他暗暗观察关明江,反倒是因为关明江一向得铁面无情一张冷脸压根看不出尴尬

关明江回复道:“谢谢村长,我们马上就过去。”

不了吧,章珏不敢置信,关明江的脸皮竟然如此之厚,不愧是手腕雷霆的大经理。

章珏可不想去面对一桌子冷面孔,推脱路上太累不饿,想先回房间休息。

关明江思索了下,也不勉强他:“你好好休息,我晚上给你打包回来,到时候叫你。”

趁着还有些天光,章珏在院子里冲了一个澡,又把衣服洗干净晾在绳子上。忙完这一波困意上头,眼皮打架根本睁不开,章珏侧身准备睡觉。

不过闭了一会儿,手机猛然一震。

是夏念的电话。

“真的假的,我刚加完班就听老何说关明江让他停止申请费用,你们项目不做了?”

章珏腹诽,这家伙消息真灵通:“嗯嗯,有事?没事挂了。”

“等等,和我讲讲呗。”

“讲什么,又替你们领导来打探消息,准备提前在大老板面前参我们一本是吧。”

夏念无辜:“小章章,哪能呢,虽然我已经调走一部很久,但是我的心永远都在一部,永远都向着你和关总。你竟然这么想我,太让我伤心了我们还是不是最好的朋友了。”

“不是。”

章珏毫不犹豫地挂断电话,他捏着发胀的鼻梁把手机调成静音,不再搭理夏念的骚扰。

窗外没有路灯,黑压压得阴沉得可怕,村里的活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早已没有了响锣吹奏。

章珏肚子饿得发叫,看了眼时间,惊讶已经是晚上10点多。

明明只觉得睡了十分钟,不成想这么晚,章珏想着定是他太累了才对时间这么不敏感。

这个点了,关明江估计早就回来,说好给他带吃的也不来叫一声,章珏跳下床,踢踏着拖鞋去隔壁屋子找关明江。

他敲了敲关明江的门,“关总,现在方便嘛?”

门扉并没有关严,老旧的木门“吱呀”向内开了一条缝。

“关总?”

章珏站在门口往里望,屋里只开了床脚的一盏灯,桌面半合拢的电脑屏快要熄灭,灯光投映在床铺上勾勒出模糊的形状,有人蒙着被子躺在上头。

睡着了?

床上适时响起“嗬嗬”的喘息呼噜声,印证了章珏的想法。

“你不说,那我可就自己进来。”章珏嘀咕,也不打扰床上人的好眠,鼻子嗅了嗅,立马找着地上装在塑料袋里给他打包的饭。

“算你还有良心。”

章珏哼哼,提起袋子,手感却不对,好重。

他愣住了。

视线落在手里的白色塑料袋,只见打结的袋子里兜了一半的水,饭盒浸泡在里头随着章珏的轻晃,发出哗哗的声响。

雨季来得迅猛,为了防止农田积水影响下一季的播种,村里的劳动力都涌出去清理。

章珏望着屋外倾斜的雨丝,肺腑之间萦绕着泥土和雨水的气息。

他将嘴里的骨头吐到窗户下的墙根,趴在外头瞌睡的土狗当即冲着章珏挤眼睛吐舌,它耳朵一只竖起,一只耷拉着,摇着尾巴快乐地原地转圈。

“蠢狗。”

吃他们的喝他们的,才不过一个礼拜,原有些干瘪瘦弱能看见骨头的身体,已然长得鼓囊起来。

章珏嘀咕着这土狗巴掌大点,丑是丑了些,但是胜在性情粘人,听话识相,思忖着回去的时候一道打包带走。

想到这里,章珏叹息一口长气,他望向窗门紧闭的主屋,就是不清楚什么时候才能够离开了。

不巧得很,那天之后,关明江因为冻着了一直在生病,这两天才稍微好一点。

吐得永远比吃进去的多,睡觉也不踏实,章珏眼睁睁看着关明江的瘦了一大圈,两眼下挂满了乌青。

“小章,关总病得严重,接下来的日子对接的事情你可得多上点心。哦,还有事差点忘了,你放心,出差申请我替你系统申请延长了,这段时间的费用你回来直接报销就行——”

“什么申请,等等,老何你这话什么意思,不是说项目取消了,我票都看好了准备买下礼拜的。”

“呃,关总没有告诉你,项目要继续推进?”

章珏心道,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他偏偏不知道,冷笑一声想,推进个屁。

关明江一直躺在床上压根就没怎么醒来过,你说他怎么告诉,托梦?

老何心里犯嘀咕,但也没把话挑明,继续道:“不应该呀,就我收到电话的,你说说你,就在关总跟前,要有是什么事情当面去问问呗。”

窗外飘进丝丝雨滴落在桌上的饭菜里,带走了仅有的热气。

章珏躺着刷手机,正看到兴起,突兀的铃声响起。

是他定的给关明江喂药的时间,一天两次,倒是稀奇,村里的居然不是西医,反而是老成的中医,中药煎好后被装进了塑料袋里,两天送来一次。

再磨蹭下去,估计那边屋子里的人又要叫,章珏打了个哈欠拿上给关明江的午饭,冲进雨中。

两步路的功夫,章珏抖掉雨水,象征性敲了两下门推门而入,冷不丁脚步一滞楞在原地。

章珏没来由的汗毛竖起了,抬眼与一对冰冷的招子对视。

他飞速打开灯,再扭头看去,原是躺在床上的关明江已经靠着床头坐起,眼睛微垂,似是在想些什么。

注意到章珏,关明江低声喃喃道:“下雨了。”

方才的一幕仿佛没有发生过一般,章珏嘟囔着莫非是他看走了眼?

如果说以前的关明江是充满野性与危险的头狼,现在的他不说变了模样,可精神气上与之前大相径庭,仿佛变了个人似的,整个人的气质都沉了下来。

生了场大病,身上的刺都没了。

对章珏来说,关明江变成什么样,就算是傻了也和他没什么关系,他现在只想着能赶紧回去,离开这里才好。

网络时有时无,连抽水马桶都是手动冲的,着实让他不舒服。

章珏将烧水壶的电插上,预备用热水温一下药,他给窗户开了条小缝通气,雨声越窗而入听得声响更大了。

舀起饭,章珏将勺子送至关明江的唇边,关明江没有拒绝却也没有张口,只是盯着勺子看。

章珏心里咯噔一下,莫非是关明江嫌弃勺子脏?

勺子是章珏在厨房捡现成的,上头印着青色的花纹,一看就有些年头。好些磕破了柄或者破了勺面,章珏挑挑拣拣,选了两个用得过去的,完好的那个自然是他自个儿用,磕破了缺口的章珏拿给关明江。

他上回用完就没洗,给关明江来送饭才用纸巾擦了下,章珏有些心虚,把手指向下捏了捏,挡住上头还有些污渍的地方。

关明江扭头推开章珏的手,动作大让他咳了两声。

他的喉咙还喑哑着不复此前的悦耳动听,呲哑得像是在拉电锯,关明江摇头说:“我不想吃,药给我拿来。”

章珏:“空腹喝药的话,对胃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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