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熹·花下少年应笑我3
赵熹感觉很奇怪,他感到这个故事并不好,因为这个婴儿是他的大哥,他的母亲作为奴仆去照顾他的哥哥,这故事真奇怪!
不过,韦氏只是看了他几个晚上,因为皇帝把这个婴儿自己抱到福宁殿去养育,韦氏就跟在王皇后身边看她料理后宫的庶务,皇后偶尔和她说说话,她刚做皇后,心腹很少,大概觉得韦氏聪明、机灵,身家在哲宗皇帝驾崩后又重新变得清白起来,所以教她认几个字。
张明训防着她,总是说她坏话。王皇后微微笑了,那时候张明训最大,二十出头,韦氏和王皇后都没有二十岁,王皇后偶尔会支着下颌:“阿韦,你说大哥在干什么呢?”
婴儿无非就是吃饭睡觉啊!
韦氏悠长地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开始的时候,希望娘娘把我举荐给你爹爹,但后来我才知道,女人是可以一辈子不成婚,不要小孩子的,就是做女官。我想做一个女官,但做女官要认的字很多。”
赵熹紧张地说:“你要是做女官,那不是没有我了吗?”
韦氏笑一笑。
坤宁殿搭起了一个新的秋千架,皇帝扶着秋千架不知道想什么,韦氏靠近庭院,但没有人叫她绑绳子,可她一转头,张明训在盯着她,良久,又哼一声走掉了。
韦氏感到心虚,但又觉得理所应当,整个后宫都是皇帝的,她想要让自己过得更好难道有错吗?这条终南捷径远比做女官来得可望可即,是张明训对她太苛刻!
可她又很害怕王皇后知道这件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进宫,她只知道王皇后很快就又怀孕了。
世事波澜,在临盆的时候皇后和皇帝争吵起来,最后她生了一个女儿,儿子又快病死,于是只能把女儿送到了郑贵妃的阁子里,那天韦氏被叫到她跟前。
皇后说:“我已禀明官家,将二姐交给郑娘子抚养,你日后去她阁子里侍奉吧。”
韦氏说:“奴不是奶娘,于照顾二姐无益,奴愿留在娘娘身边侍奉!”
皇后看了一眼她:“官家已经厌弃了我,你跟着我又有什么益处呢?”
那是韦氏第一次抬头直视她,甚至忘了自称,她想果然皇后都知道:“我……娘娘……我……”
皇后说:“去吧。”
她就这样去了郑贵妃的阁中,离做女官又遥远一步。
看来还是得靠自己的肚子。
郑贵妃是皇帝的宠妃,她去的那一天,皇帝就来了,他从她怀里抱过女儿,然而又迟疑了:“你?”
韦氏垂下了眼睛。
郑贵妃的阁子里还有一个病恹恹的二皇子,当然,他没过多久以后就去世了,皇帝先抱着女儿转圈,把女儿哄睡着了,儿子就开始哭,他又抱着儿子转圈,儿子哭累了,女儿睡醒了又开始哭。哭声此起彼伏,微弱的像猫叫,韦氏看见他坐在椅子上狂喝水:“二哥二姐怎么这么爱哭?……从来不哭的,晚上也不闹人。”
郑贵妃对他笑一笑:“孩子和孩子间自然不一样。”
两个孩子就都被抱下去,韦氏也跟着离开,她抱着二姐,另一个侍女抱着二哥:“我叫乔令和。”
韦氏羞于启齿自己的名字:“你叫我阿韦就成啦。”又夸奖她的名字好听。
令和笑了笑,在宫灯下柔情婉转:“这名字是前两天官家给我改的。我的本名也不大好听。”
她不会在这里待多久了,韦氏想,皇帝也知道我的名字,我的名字也不好听,为什么不给我改一个名字呢?她感觉到很迷糊,她甚至都没有和这个男人说上过几句话,但每天做梦都想给他生个孩子,要是能给他生孩子就太好了,就什么都有了,她可以吃好饭,穿好衣服,戴好首饰,住好房子,什么都是好的,没有坏的!
而且。
那年她二十岁,是一朵寂寞的花,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渴望爱抚,又想要一劳永逸。
皇帝是她最好、最好,梦寐以求的选择。
郑贵妃会帮助她吗?谁也不知道,但乔令和也许会,她是一个温柔敦厚的人,离获得妃嫔名分只差郑贵妃的一个推荐,皇帝尊重郑贵妃,起码会等到她再一次怀上孩子。
在这样短的空隙里,韦氏和她变成了好姐妹。在贵妃的阁中,令和的吃穿用度隐然超越了普通宫女一大截,别的宫女害怕接近令和,因为这会让贵妃觉得自己“不忠”,而且也显得自己很不要脸,年轻的宫女总是这样。但韦氏不害怕,她曾经都差点饿死,要什么脸呢?轻而易举的,她跟令和结为了姐妹。
令和在进宫前是一个小官的女儿,韦氏经常听她念一些词,但对于生活上她笨手笨脚,韦氏给她补衣服,令和坐在她的身边,喊她姐姐:“丢死人了,今天官家看见我的袖子破了。”
韦氏笑了笑:“这有什么好丢人的?那说明官家总看你呀,他好喜欢你,不然怎么知道你袖子破了?等你做了官家的娘子,我可受不起你一声姐姐啦。”她告诉令和:“我听说贵妃娘子的月信有一个月没来了。”
令和低下头,脸全红了:“是、是么?”
韦氏她剪断针线,把云一样的衣料比在令和身上:“等你富贵,做了娘子,再给官家生几个小娃娃,说不定能和郑娘子一样做贵妃呢。衣服也能穿一件扔一件,不知道到时候还会想起我吗?”
令和点头,她头上的玉蝶簪子都在晃动:“会的,姐姐,我不会忘记你!”她拉住韦氏的手:“我们一定要共富贵。”
韦氏故作轻快:“行呀,到时候你把我叫到你阁子里掌事。”
在烛光下,令和很笃定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赵熹又回到了母亲的怀里,韦氏抱着他,轻轻摇晃:“后来,郑娘娘就怀孕了,生下的是你四哥,不过那孩子也没活下来。她怀孕的时候,推荐了你的乔姐姐,官家封她做‘宜春郡君’,说她一笑可以回春。”
那是一点艳羡的语气,乔令和很快就怀孕了:“那一次生的就是你五哥。”有了孩子,皇帝顺利册封她美人,然后又破格封为婕妤,乔令和问郑贵妃要来了韦氏。
韦氏抱到了第三个孩子,五皇子赵炳,那天皇帝又从她的臂弯里接过儿子,连一个“你”字也没有,对她笑一笑:“五哥乖不乖?”
韦氏说:“五哥很听话,要奶吃的时候哭得也响。”
皇帝抱着儿子远去:“呀,你这么厉害啊,还知道自己要奶喝……”
空落落的臂弯,很快,乔令和再次怀孕:“就是你的七哥。”
她终于要实现自己的诺言了,那天她让韦氏坐在梳妆凳子前,给她的脸上涂香粉,给她簪玉蝶和石榴的簪子,她的亵衣变成一件红纱,在外面套了一件罩袍,韦氏一遍遍抚摸上面的萱草纹。
皇帝来到乔令和的阁中,却没有见到乔令和。
韦氏垂着眼睛,给他脱衣服,从衣襟上的纽襻开始,那是一件湖蓝色的襕袍,水一样挽在韦氏的臂弯。
皇帝问:“你叫什么名字?”
原来从十七岁到二十三岁,从穆王府到皇宫,韦氏无数次幻想过和他生一个孩子,可他连她叫什么也不记得,那天在秋千架底下他问过她的名字的,可怎么忘了?
韦氏再一次重复自己令人羞耻的本名:“奴叫春花。”
她生在一个灿烂的春天,那天他们家吃了黄花菜,她后来才知道原来这花叫萱草,叫忘忧,原本她也应该有个好听的名字。
她察觉到皇帝对这个名字羞于启齿,甚至没有重复。
这是她最后一次机会,她跪下,把头仰起来,她想自己也不是很丑:“官家可以给奴起一个新的名字吗?”
皇帝凝视了她半晌,把她扶起,抚摸她的鬓发,漂亮的玉蝶簪子:“你同令和情如姐妹,不如也起一个‘令’字,花和华又是同字,就叫‘令华’怎么样?”
他给予了令华新生。
赵熹把头靠在母亲的脖颈:“所以,她们说咱们是颜子货色,是觉得姐姐你背着乔姐姐去服侍爹爹吗?”
可事情不是这样的!
韦氏笑一笑:“她们嫉妒我呀。”
韦氏终于完成了多年以来魂牵梦绕的心愿,那天过后她见到乔令和,令和拉住她的手:“姐姐,我们可以一辈子在一起了。”她实现了共富贵的诺言。
韦氏回握住她的手,令和感到很迷茫:“我有的时候想,我爱官家,可官家好忙,才能陪我多久?姐姐,你一定要陪着我。”
韦氏的鼻尖似乎还萦绕着皇帝身上的宣和香,又抱着令和,她说会的。
有的时候不得不感叹韦氏的运气,因为皇帝很快爱上了刘妃,连乔令和都失色了,但所幸在这之前令华就怀孕了。
确认有孕后,她从平昌郡君变成了才人,如果能生一个儿子,她就会变成美人。生一个进一步,铁打的祖宗家法。
她在床头摆满了萱草花。
令和先一步生产,生下了七皇子赵烁,令华的肚子很大。
赵熹说:“然后,我就生出来啦!”
韦氏有些悲哀地看了他一眼:“是的,我们九哥生出来啦。”
宣和三年五月二十一日,令华生产了,那天皇帝不在宫中,而是去了艮岳。她的羊水破了以后,宫人火速去报给皇后。
赵熹从胎里开始就是一个省心的孩子,韦氏生产的过程也非常顺利,一切都是准备好的,她马上就要实现她的梦想,这个孩子成就了她,让她从一个赤脚丫头变成内命妇,她也帮助了这个孩子:她是女人,女人要为自己的孩子负责,比如,给孩子挑选一个好父亲。
可意外就发生在孩子从她肚子里出来那一刻:“都说生孩子痛,其实你出来的很快,好像什么东西把我撑开了,然后人家就说生了。”
产婆先是向她报喜:“恭喜娘子,贺喜娘子,这孩子真是孝,不折腾人,是一位大——啊!”
韦氏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然而尖叫声此起彼伏,她睁开眼:“是什么?是男孩子还是……”
那一瞬间她看清了自己生出来的孩子,红彤彤的,还有胎膜,她先看到了阴茎,然后,她看见了阴茎下面的阴蒂和穴口。
她生了一个……
阴阳同体。
在那么一瞬间,她希望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消失,一个人掩埋住这个秘密,可做不到,产婆的尖叫引来了皇后,韦氏太久没有和她私下里说过话了,她瘦的厉害,额角上有一丝暴起的青筋。
韦氏请求她:“娘娘……娘娘,救救他,救救他吧!”
张明训陪在皇后身边:“这事情这么大,你想连累娘娘不成?难道不是你自己作孽,谁知道你为了生男孩子用了什么邪术?摆这么多宜男草,你想做什么?”
没有!我没有!我只是摆了一点萱草花,我不是非要生男孩子,我只是想要做母亲!
血腥的产房里,婴儿爆发出一阵啼哭,把皇后叫回了神:“这事须等官家决断。”她垂下眼睛,看向韦氏:“你还年轻。”
孩子哭了起来。
韦氏撕心裂肺地大喊:“他哭的好响,他可以活下来的,他是官家的孩子!官家不会不要他的!”
然后,她看见皇后跌坐到椅子上。
赵熹不明白:“为什么显恭娘娘听了这句话以后是这样反应?”
韦氏笑了一下,但什么也没有说,这个故事还在继续。
在那天晚上的时候,皇帝终于回来了,韦氏等待宣判来临。
皇帝抱着这个儿子,很惊讶:“怎么生成这样?”没人能够回答他,他自己在屋子里转了几圈,韦氏哀哀地看着他,怕出声惹他厌烦。古往今来也没有听说过皇室中会有这样孩子的,如果传出去,岂不是代表着皇帝失德?
韦氏又在心里想,如果她是郑娘子、刘娘子,或者说令和,她肯定会祈求皇帝的,可她和这个人不熟,她只是想和这个人生孩子——这孩子也有你的一份!
过了一会儿,皇帝开口了:“这事奇异,不能叫外人晓得。”
这话说了以后,绝望开始弥漫,皇后垂着眼睛,手捏住了椅子:“他到底是官家的骨肉……”
皇帝自顾自的思索:“他既然生下来是阴阳同体,不如充作男孩养大吧?爵禄更多些。”他喃喃自语:“但若要是娶妻生子,事情难保不会传出去,可要是不给他成家……”
他拨开襁褓,看了看婴儿,红皱皱的:“叫他做道士吧!”
皇后的话好像被塞了回去,她重复道:“做道士?”
皇帝说:“无缘无故叫他做个道士,也难免引人怀疑。”他屈起手指算了算:“如果充作男孩,那正好是第九个,九是极数,正好给我做个舍身,替我去供奉黄庭吧。这样一来,又尊荣,又秘密了,岂不好?”
他矜矜得意起来,大抵觉得自己想了一个绝佳的主意,甚至还询问了一下韦氏,当然,韦氏没有什么反对的权力。
皇帝走后,韦氏看见皇后断裂的指甲,一寸长,连着血滴落,她想皇后应该庆幸,连她的孩子皇帝都没有忍心放弃,更何况意义非凡的太子赵煊?
皇帝素来是很心软的,大概是富贵锦绣丛里养出的个性,赵熹不是他的继承人,养着无非多一个王爵,叫他杀了自己的血脉那不是叫他难受死吗?从最开始的惊讶以后,他竟然淡定接受了这个事实,比韦氏还快。
九皇子就这样出生了。他是皇帝的舍身,天然抛弃一些世俗权力,比如成家立业,皇帝做戏做足全套,把韦氏超额提拔为婕妤,比才人、美人都要高,算是一种酬答。
八月份的时候,九皇子满百天,皇帝赐他的名字叫赵熹,封定武军节度使、检校太尉、蜀国公,一切的流程和普通皇子一样。
九月份的时候,王皇后就去世了。
赵熹喃喃道:“我?我……我生成这样,是不应该的吗?”他头一次认识到这个事实,他知道自己是父亲的舍身,可没有一天履行过这个义务,他只知道不能再别人面前脱衣服,可,他本来就不爱乱脱衣服!他在母亲的怀里开始发抖,头一次意识到自己也许是一个怪胎,可为什么他是这样的?
可谁也没办法给他一个解答。
韦氏一下一下抚摸颤抖的儿子,问他:“九哥,如果你是你爹爹,有这样一个孩子,会怎么做呢?如果你是王娘娘,知道我目的不纯,又会怎么做呢?有的时候,人心就是狠不下去的。”
赵熹没有听进去她的话,只是闷闷地问:“因为我生下来不好,所以爹爹才不来你这里,害怕再生下一个我来吗?”他看向母亲,忽然感到很害怕,他怕被母亲讨厌:“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呀。”
韦氏抱住他:“姐姐和你讲这些,并不是怎么样,是因为九哥好聪明,像个大人了。姐姐和你走到今天不容易,靠了好多次别人的心软,九哥,咱们没必要这样,他们要说话,让他们去说——咱们不是颜子货色,九哥是姐姐的宝贝。”
赵熹吸了吸鼻涕,韦氏抱着他轻轻摇晃:“姐姐用尽全力,给九哥挑一个最好的爹爹。姐姐吃苦,就是要九哥生下来就享福的。”
赵熹在母亲的怀里想,爹爹的确是最好的人选了,他想爹爹很好看,身上香喷喷的,说话也好听,也抱他,给他养小羊,而且他是皇帝,乌泱泱的头颅在赵熹面前浮现了——妈妈千挑万选给他选了这样一个父亲,是多么爱他啊!
可他注定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如果他能有的话……
他还没想好,这件事情对他来说太遥远了,外面康履的声音传来,晚上总是他来给赵熹守夜:“娘子,五大王和七大王在外面,想请咱们大王出去呢。”
韦氏迷惑不解:“这么晚了,他们不睡觉干什么?”
今天是赵烁去资善堂的第一天,皇帝也歇在披香阁,他俩来干嘛?
但来不及细想,外面就传来赵炳的声音:“小九,快出来!哥哥有事找你!”
赵烁的声音要低一些,更有礼貌:“韦姐姐,九哥睡了么?”
赵熹看了看门外,韦氏从屏风上取来赵熹的衣服给他裹好,带着他开门,对赵炳赵烁说:“怎么这么晚还不睡觉呀?阿乔也不说你们!”
两个男孩子齐齐对她笑一笑,拽过赵熹的手:“我们说两句话就走!”
赵熹就这样被两个哥哥拽到院子角落,先说话的人是赵炳:“你今天出来找我们,怎么找到湖边上去了?我和你七哥是鱼不成,那湖上写着资善堂三个大字?”赵熹不说话,赵炳又说:“别人闲言碎语,不许往心里去!五哥对你好不好?”
赵熹正要说话,在一旁的赵烁塞给他了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赵熹的手张开,温热的感觉传来:“我今天头一天上学,这是爹爹给的,你拿着。”
赵熹一看,是一个玉狗,赵烁属狗,和父亲一个生肖:“给我这个干什么?”
赵炳插话道:“不给你,你明天见了又眼馋,财迷!”
赵熹别过脸去:“我不要。”
赵烁微笑道:“先给你玩一阵子。等你明年去了资善堂,爹爹也会给你的,到时候这块玉再还我,好不好?到时候加冠了,这玉上还能刻咱们的字,是一种凭证。”
赵熹垂眼看着这块玉,赵炳质问道:“对你好不好?不许把别人的话往心里去!”
赵熹把这块玉晃一晃,捏在手里:“七哥对我好,五哥——”他没说五哥怎么样,一溜烟就跑回寝阁里去:“就那样吧!”
赵炳气的在背后骂他。
赵熹一路跑回母亲身边,蹬掉鞋子,脱掉袍子,忽然笑了:“哼!她们骂就让她们骂,我才不计较呢。”韦氏把他搂住,赵熹晃荡着赵烁给他的玉吊坠,他想,自己也许是有点奇怪吧,但那又怎么样,爹爹没嫌他,妈妈也爱他呢!不管了,睡觉吧!
然而睡觉前还有一件要紧的事:“七哥属狗,我属猪,我不想要小玉猪,多丑呀,猪肉还骚骚的!”
韦氏失笑:“太祖皇帝都属猪呢!”
那赵熹可不管,他的脑子里忽然飘过来一团有些肮脏的云彩,那是他白天牵回去的小羊:“到时候我就和爹爹说,给我做个玉羊,和今天的小羊一样……”
宫里养着很多宠物,皇帝本人属狗,因此狗在宫中十分威风,皇帝本人抱着小狗,牵着大狗,动辄以儿女呼之;后妃们爱养猫,白的、橘的、黑的。除了地上走的,还有天上飞的,仙鹤、大雁乃至于北国贡来的海东青,还有绣眼珍珠鸟、鸳鸯、鹦鹉等不一而足,反正就是应有尽有。
在其中,有两个人比较特殊。
一个是太子赵煊,他爱养鱼。养鱼没什么稀奇的,然而他养的是两尾灰色的鲫鱼:“就是膳房里别人拿来准备煲鱼汤的那种。”赵炳嘴碎完赵煊,又嘴碎赵熹:“和你这只肉羊没什么区别。”
赵熹捂住小羊尖尖的耳朵:“你怎么可以让小羊听到这种话?”
赵炳长长“噫”了一声:“这还小羊呢,都老羊了!”
这第二个奇怪的人,就是九皇子赵熹。
他养了一只羊。
养羊倒没什么奇怪的,主要是这羊体型不小,长得也不可爱,一看就不是专门的宠物羊,而是一只肉羊,谁也不知道他从哪捡来的,反正他的皇帝老子让他养,他也就养了,这肉羊运气真不赖,同伴们一岁左右就要挨宰——老了肉就不好吃了,塞牙——它安安全全活到八岁,赵熹白天去资善堂读书的时候喂他一顿,苜蓿草或者是小麦叶子,晚上回来的时候再喂一顿,还带着它到外面散步打野食——这羊尤其爱吃花,吃了皇帝不少的名贵花种。
赵熹还给它挂了一个黄金长命锁,里面的金铃铛一响,大家就笑:“羊倌大王来了!”赵熹反而很得意,在资善堂读书后,他腰间那枚皇子玉坠也做成了玉羊的样子,并不是他的生肖猪。他如果没空就让余容去放羊,但很多时候,他都和余容一起去,两个人一左一右的夹住羊,慢慢溜达。
他的五哥赵炳年前满了十五岁,行冠礼以后搬出宫去居住,每个月朔望日进宫见母亲,赵熹挺难得见到他,于是告了假,牵着羊,去乔贵妃的披香阁跟他说话。
赵熹拿了一把梳子给小羊清理毛发,他有时候给羊洗澡也亲力亲为,但小羊毕竟上了年纪,毛发开始疏落起来。最开始养这只羊不过是为了纪念赵熹童年时比较要紧的一天,但日子久了,他对这只羊早就有了感情,赵炳这么说羊,他不乐意:“什么老羊,它就叫小羊,我不爱听你说这个!”
赵炳从前经常说要把这羊烤了吃了一类的话,见赵熹生气也就不讲了,他伸手摸摸羊毛:“这羊尾巴都耷拉下来了,它怎么了?”
赵熹说:“天太热了,它又有毛。”
赵炳说:“剃掉呀!”
赵熹摇了摇头,他害怕剃掉就长不出来了:“爹爹明天叫我去弹琴,我把小羊带到碧玉壶去,叫它凉快凉快。”
皇帝怕热是人所共知的事情,一到了夏天就躲进园子里不露面,碧玉壶地处阴凉,是皇帝夏天的蜗居之所,宫人们去那里都得穿夹衣,皇帝倒半点不觉,还得摇扇子。
赵炳也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又左右逡巡一圈:“余容呢?你俩不是从不分开么?”
黄昏的太阳终于少了点毒辣,赵熹随口道:“我叫她去大哥那里取琴谱了。”
赵炳惊讶道:“你胆子大了,问他要东西!”
太子赵煊一个人住在东宫,基本不和弟妹们来往,赵熹解释道:“我不是之前要学琴么,爹爹就派了辉、仙两个师傅来教我,他俩已经被我吃透,我就问爹爹再要人,爹爹恰好空着,说他自己来教我。那天在碧玉壶,他要找首古曲谱子给我弹,怎么也找不见,是三哥说的在大哥那里,爹爹就叫我去问大哥要来着。不然平白无故,我上他东宫门干什么?”
太子虽然是未来的皇帝,可国朝家法,亲王这辈子也只能做个富贵闲人,和皇帝再亲也没用,更何况太子冷着一张脸,谁乐意理睬?
至于三哥,赵熹也很讨厌。皇帝的二、四两个皇子早逝,这三哥赵焕实则上是次子,他天天要和太子别苗头,动不动就牵扯进下面的弟弟们,这夺嫡的事岂是好玩的?
“三哥就是故意提谱子的事横生枝节,叫我去问大哥要东西,惹他的烦。所以我就让余容去随便要一要,若要来了就要来,要不来就要不来,反正是爹爹吩咐的,不干我事。”
赵炳点了点头:“是这样子,你甭管他俩,随他俩打破头好了。不过,一本琴谱罢了,还不至于得罪大哥。你不知道,咱们这个大哥脑子里没有练琴的弦儿。”
他和赵熹讲了一段趣事,赵煊、赵焕、赵炳这三个皇子年龄相近,什么事都在前后脚。赵煊小时候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要学琴,皇帝亲自上阵教他,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拽,于是稍大点的三个儿子就都被拉过去学琴,赵焕学的最好,赵炳不爱这东西,但也不差,那没办法,他每天被亲妈提着耳朵骂:“要是在官家面前丢脸,你就等着吧!”
至于最差的:“爹爹听人弹琴的时候爱闭着眼睛,谁弹错了他就睁一睁,结果老大弹琴的时候,他那眼睛刚合上就睁开,眨个没完!亏他还是自己要学琴呢!不过——”
他拿肩膀撞一撞赵熹:“你敢叫余容去东宫,挺大度啊!”
赵熹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什么大度不大度?”
赵炳对他勾勾手指,凑近他耳朵:“你不知道?余容是——”
楼阁吃掉了最后一点太阳,赵熹自己洗了澡,裹着袍子出来,身后逶迤出一条如蛇的湿痕。余容拿了一块大毛巾,在他的头上摩挲:“怎么湿着就出来了?”
赵熹的长发末尾一点点渗出水,把他的后背洇湿,他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余容。余容漂亮的惊人,笑起来眼睛弯弯,即使穿着一身暗绀色的侍女服也不掩风采,她比赵熹要大七岁,正好满二十岁,正是女人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
她也刚好,比太子赵煊大两岁。
余容一边给他擦头发,一边埋怨:“大晚上的偏要洗头,头发不干又睡不了,明天还得上课呢。”
她的手腕忽然被赵熹握住。
赵熹十三岁,身量甚至要比普通的男孩子长得快一些,有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的生长发育贴合女性还是男性,因为他的姐姐们在幼年期长得很快,而哥哥们总是在十五岁以后才开始蹿个子。
“那本谱子找着了吗?”
“我上东宫去,东宫的内侍们帮我找了好半天,结果都没有。最后太子殿下传话出来,说那东西不见了,我就回来了。”
“你没见着大哥吗?”
“我多大的面子?还见他?”余容刚说完,忽然就停住了,“怎么问我这个?”
“我……”
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赵熹脸上,他垂着头,想起了白天赵炳对他说的话:“余容原来是爹爹给大哥预备的人,准备等他成年后赐下的,你不知道么?她长得那么漂亮,哪里是能长久伺候人的?小九,你说说你,叫她去东宫,不平白叫她怨你吗?”
赵熹反驳他:“哪有爹给儿子预备的,你……你的那个,不是乔姐姐给你找的吗?大哥的事,不该由郑娘娘操心吗?你又从哪里道听途说来。”
赵炳哼一声:“你不信算了。”
赵熹说:“我当然不信,你总乱说话!”
可赵炳说完这话,赵熹暗自把自己和赵煊做了个对比。
余容如果赐给赵煊,凭她是福宁殿里出来的人,赵煊就不可能对她不好。赵煊现在是太子,未来毫无疑问是皇帝,等他做了皇帝,余容就是他的妃子,只要能生下孩子,少说也有一个妃位做。
可如果跟着自己呢?
赵熹是道士,不能成婚,连侍妾的名分都不可能给余容——叫余容嫁给别人?赵熹没想过这个,余容知道他的秘密,他是不会允许的。余容得一辈子跟着他。
他觉得自己自己这么做不好,因为是他强行把余容从父亲手里要过来的,可他仔仔细细盯着余容的脸色看,如果余容表现出任何一点不满的话,他就——
他只是想起六岁的那个夜晚,七年过去了,他知道那天没有给母亲的回复是什么。
那两个宫女讨厌我,我要把她们怎么办?
余容垂着眼睛看他,把毛巾放在一边,开始给赵熹编小辫子,以挥去头发中多余的水分,让它们干的快一些:“你什么你?叫你别洗头发,你还……”
“我会对你好的。”赵熹盯着她,重复道,“我会对你好的!”
余容的手顿了顿:“是不是谁和你说什么了?”
赵熹面不改色地对她撒谎:“今天五哥来的时候和我说,爹爹已经开始预备在藩衍宅给我建王府了,再过两年我就要搬出宫去了,你会陪我一起走吗?”
余容点一点他的脑袋:“傻九哥,我不陪着你谁陪着你?”
赵熹吸吸鼻子,好像被冷到了:“你知道我……我离不开你的,我会对你好的。”他动动嘴:“我这辈子也娶不了夫人,以后我府里什么事都是你当家,你来管,你要什么吃的用的都去拿,要是府里没有,我就问爹爹要来给你,我立字据。”
却绝口不提给余容嫁人的事。
余容一边给他编辫子一边笑:“这么好呀?”
赵熹大力点头。他重新对比了一下自己和赵煊,赵煊已经有了太子妃,无论如何都不是独一无二的,可自己不一样呀!这么一对比,他心里又舒服了,靠在余容怀里和她说小话:“我小时候在石头上睡着,大家都以为我跌进湖里去了,你拨开叶子找到了我,那是我头一次见你,你还记得么?我其实当时做了噩梦,可害怕了……”
余容微笑道:“我只在石头上看见一个小娃娃!”
那天赵熹的头发很晚才干,靠在余容怀里睡着了,余容拨一拨他散下来的头发,轻轻嗔怪道:“没头没尾的。”
赵熹的头发估计没有全干,第二天早上头就开始痛,只能派人去资善堂告假,余容给他遛了一圈小羊,赵熹才醒来,又牵着累兮兮的小羊去碧玉壶。
碧玉壶倚山傍水,绿荫秾稠,像一方小世界。赵熹即使知道这里冷,刻意加了件衣服,但照样打了个抖,定睛一瞧,里面的宫人都穿着夹袄,半点不似身在三伏暑天:“官家这里冷,大王还是穿少了。”
赵熹不信邪,走到碧玉壶的小阁中,皇帝正挽着袖子改画,素白长衫外只有一件青绿色的半臂纱袖,还有几个冰盆簇在身边冒白烟,赵熹悚然一冷,硬着头皮上前去,羊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皇帝对羊笑道:“你找地方趴着去吧。”
羊找了个角落趴着,舒服地摇尾巴,赵熹坐在父亲下手:“爹爹在画画么?”
持盈随口道:“改画呢。”
赵熹伸长脖子看一看:“爹爹,叫他们画画我的小羊,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