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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熹·长安回望绣成堆8

 

那对夫妇一听这位大王的口风,就知道是非常喜欢这只羊,于是二话不说摁倒身边的小孩磕头道:“大王,大王,求大王饶命开恩,我们怎么敢要大王的赏钱?只是这羊关系到小孩性命哇,实在不能给哇!”

康履一听这人还敢狡辩:“刁民!见大王喜欢就趁机要钱,还什么性命不性命的!来人,来人!!”

卫士簇拥上前,等待赵熹一个点头,那父亲哭道:“大王明鉴!实在不敢欺瞒!这孩子月前生了怪病,怎么也治不好,听人说磁州的崔府君最心疼孩子,只要献上一只乳羊就能消灾祛病,找遍了市场街坊才买得一只,带到磁州去,只求这孩子好起来,这已经走到半路,若拿走羊,小人真不知道再去何处买了,求大王慈悲,大王开恩,大王——”

赵熹叹口气,和那只白羊对视一眼,恋恋转开眼去:“磁州离此处还有百里,你带着这孩子,少不得再走四五天。到前面驿站给他雇一辆马车吧。”

“多谢大王!多谢大王!”

赵熹手上抱着孩子,没法摸羊,只能离开,那羊跟着他走了几步,又被扯上绳子,哀哀叫了一声,赵熹恰见他回头,大抵觉得从前听到的歌谣不错,羊真是天底下最温顺的生灵,最合适的牺牲,有什么比羊更适合拿来洗罪的呢?

他叹口气,把成乐抱回车上,乌珠没有说话,没有辩解,赵熹对他笑一笑,大概是希望揭过话题的意思。

太阳升到正当空,又缓慢西沉,冬天日短,天光一寸寸暗下来。

汪廷俊一直没有来。

难道是明天?

可是汤阴已经在相州境内,他们又走了一下午,现在肯定快逼近相州腹地了,而且汪廷俊也在找他们,双方会合的应该更快啊?

乌珠不在,不知道去了哪里,他赶紧把王云叫了过来:“汪廷俊怎么还没有来?”

越往北越接近战线,金人过了庆源府以后几乎是一马平川,赵熹得赶快跟汪廷俊汇合,如果到了相州再往北,随时随地都会被金军找到。

王云安慰道:“相州是河北重镇,臣想汪廷俊也许是害怕与大王错过,故而在州治中等着大王。”

他的话也有道理,两边汇合,万一擦肩而过、找来找去更麻烦,左右也不急在这一会儿:“天黑以前能到吗?”

王云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乌珠又蹿回车上,赵熹先发制人:“刚才干什么去了?”

乌珠道:“放鹰去了,可惜这儿都没什么吃的,它抓了个空。”

他说的吃的就是猎物,鹰犬是女真族不可缺少的捕猎帮手,因此对这两种生物十分推崇,赵熹见过乌珠那只鹰,乌珠每天都会把它放出来一阵子活动活动筋骨,也许是因为吃生肉的原因,嘴喙上总有血,赵熹不摸它,嫌弃这只鹰吃相难看,不如宫里以前那只白的海东青:“怎么天天放,你也不怕它飞走了。”

乌珠不以为意:“我已经驯好了,飞不走。”

赵熹任他去吹牛,被驯化说明不聪明。他对乌珠勾勾手,依偎到他怀里睡着了:“我刚才和王云说了,晚上去州治休息,到了叫我。”

州治是官衙所在,出使队伍在那里休息很正常。

乌珠应没应?赵熹忘了,他只觉得挺松快,梦里是一片汪洋的水,他感觉到脸颊上湿湿的,应该是乌珠在亲他,无所谓。

水打成白浪,最后的一缕太阳光透过车帘,乌珠叫醒了他:“起来了。”

赵熹睁开眼睛:“到啦?”

乌珠说“嗯”,赵熹缓缓坐正,看着他,不说话也不动。这种凝视让乌珠摸了摸自己的脸,大概是觉得自己脸上有什么脏东西才惹人看,然而没有,赵熹轻轻在他脸颊上落了一个吻,如释重负地跳下了车。

汪廷俊并没有出来迎接,站在门口的是一个大概八九岁的小男孩,他头戴巾帻,穿一身簇花的黑边白底交领袍,配绵裤和平头鞋,俨然一个缩小版的儒士。

州治威严,门楣高大,他一个小孩子,半条小腿都被门槛遮住,却并不局促,见到赵熹等人来了,立刻作揖:“康王郎君,祝你平安。”

赵熹疑道:“你是何人,怎么在这里?汪廷俊呢?”

小男孩说:“廷俊郎君让我在这儿迎接您。”

赵熹见他不说,故作无事地看向身后缓缓走来的乌珠:“这是你家的小孩吧?”

话是这样说,他内心已经非常不安,刚才那种轻松的、如释重负的感觉一扫而空。乌珠还没说话,那小孩很惊讶道:“康王郎君,你怎么知道我是女真人呢?因为我的汉语不够标准吗?”

非常标准的汉话,连语调也没有错:“不是。”

他又问:“难道是我穿错了衣服?”

就连汉人小孩在他这个年纪也不会把衣服穿的这么一丝不苟:“不是。”

他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我的礼仪不对?”

赵熹说:“你的耳环没摘。”

小男孩愣了一下,哈哈笑开,摸了摸自己耳朵上的金环:“原来是这样,谢谢你,康王郎君,我以后会注意的!”

赵熹几乎要被这个孩子逗笑了,但现在显然不是笑的时候,队伍正在卸行李,与他共享逃跑计划的王云走了上来,神色惊恐,暗示他事情不对。

当然不对,傻子也知道出事了,这里是州治官衙,一个女真小孩在这儿堂而皇之地做起了主人迎客,汪廷俊不是死了就是投降了!他最好是死了,因为投降——

天旋地转。

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可是一路走来,相州都不像经历过战火的样子啊?

小男孩仍然在火上浇油,他跑向乌珠:“他是很漂亮,和你说的一样。”乌珠对他说了一句什么女真话,小男孩纠正他:“四叔,请你和我说汉话,让我可以进步飞快。”

乌珠果然换成了汉话,并且教导他:“不叫康王郎君,叫‘九大王’。”

小男孩点点头,重新走到赵熹面前:“九大王,你好,我是迪古乃,汉名叫做‘亮’,我父亲是乌本,汉名叫做——”

乌珠打断了他:“叫你带的人呢?”

什么人?

赵熹戒备地看向乌珠,视线又无措地转向王云,可王云也不能答复他什么,他们一样期盼汪廷俊的到来。

汪廷俊没来,哨声过后,马蹄声由远及近。

乌珠看起来并没有要解释什么的意思,他只是走上台阶,牵住赵熹的手,如对待他最得意最爱的那只鹰一样,让它亲昵停息在他的肩头。

声如山震。

宽广的大路尽头,出现了一座铁塔,两座、三座……黑压压看不到边际,赵熹攥紧了乌珠的手,下意识放轻放短了呼吸,咬紧了牙,而王云已经吓得往后跌去。

铁塔正在飞速移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让赵熹看明白了。

这不是铁塔,而是被全副铁盔甲包裹住,只露出一双眼睛的人和马,被两层铁兜鍪,周匝皆缀长檐,看起来凛然不可侵犯,如天上刀枪不入的神兵。

“铁……铁……”王云颤抖着摔倒在门槛上,扶着门框爬站起来,“铁浮屠!”

他看向乌珠,努力找到自己的声音:“两国将要修好,宗弼郎君既然奉命出使,为何要派遣自己的亲兵侵我疆土?”

乌珠没理他,转向赵熹:“在我们女真,第一次去妻子家里的时候要牵上马,多则数百,少则十几,陈列开来给妻子的家人看,以夸耀自己的本事,如果妻子家里愿意留下马,就代表对这个女婿满意。”

乌压压的铁浮屠,一百个还是两百个?

他挽起赵熹的手,拍了拍,对王云说:“你们的土地就在那里,没人看,我就进来了,有什么问题吗?”

有、有什么问题吗?

汪廷俊到底在哪里?

赵熹抓紧了乌珠的手,以此支撑自己不倒下,黑铁如蔓延的浪潮,铺开在他眼下。

迪古乃说话了,他的声音还带着清脆的童稚:“人已经到齐了,我们赶紧去怀州吧!”

怀州?

怀州??

乌珠微笑道:“不急,可以睡一晚上,你的两个妹妹累了。”

迪古乃有些好奇:“妹妹?你的女儿吗?”

乌珠弯下腰:“要不要去看看?被人抱进去了。”

迪古乃欢呼一声:“我喜欢妹妹,还是两个,我要写信告诉合喇阿哥!”

赵熹猛然回过神来:“你干什么?”他试图往前走,然后却被乌珠攥住了,于是回头又尖利地问了一遍:“你要干什么?!”

没有人说话,已经进去的人没出来,在外面收拾行李的人,在铁浮屠面前低下了头,假装自己不存在。

“不是说了吗,去怀州。”乌珠一点点把他拉过来,赵熹死撑着不动,乌珠就缓缓走近他,“明天就走。”

“怀州在西边!”赵熹质问他,“你让我去找完颜宗翰?”

金军分东西两路南下,东路军是完颜宗望,西路军是完颜宗翰,去年只有宗望打到了开封城下,宋朝自然对他熟悉一点,更何况宗望对宋朝的态度一向不错,这种不错意思是——

他只是来抢劫的,并没有别的想法。

这就够了,这就够了,可宗翰呢?

乌珠说:“对。我是来带你去找他的。”

赵熹甩开他的手,因为攥的太紧,他自己都往后退了几步:“我是去见完颜宗望的,他是你的哥哥!”

夕阳粼粼照过铁浮屠,马都没有打响鼻,乌珠微笑着反问:“是,那又怎么样?”

他是我的哥哥,但,那又怎么样?

赵熹问他:“汪廷俊呢?”

乌珠听他提起汪廷俊,微微摇了摇头,甚至有一点淡淡的伤心:“斡离不两天前已经渡过黄河,朝你们东京去了。”

“不可能!”赵熹大声道,“我们就是从东京出来的,他过了河,我们怎么会没有遇见?”

队伍错过是有可能的,但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听说?相州是重镇,难道不抵抗就投降?

乌珠有点好笑:“他是从大名府过李固渡,直接渡过黄河的,为什么要从相州走?”

因为他第一次就是从相州……

黄河这么长、这么大,他为什么要走第一次的路线?

完了,全完了!赵煊给他的方案是静止的,他们默认宗望会走第一次的路线,可女真人换了条路,绕过了相州,从庆源府下大名府,拐了个弯,直接过河了!大名府这么高的城池,是北京,谁会想到宗望敢啃这块硬骨头?

“汪廷俊前两天收到命令,派兵往黄河去了。”乌珠说,“你的蜡书,已经被迪古乃收走了。至于他给你的信——”

赵熹终于知道,乌珠的那只海东青鹰,每天放出来,在寻找什么了。

他要跑,乌珠早就知道他要跑!

“回头”,在女真话里,应该就是“很快”的意思,而不是代表拒绝。

所以这些天在干什么呢?有什么意思呢?他感到恶心,想吐,又感到一阵绝望,他计划过最坏的情况就是被金军遇见,完不成赵煊的嘱托,他不怕完颜宗望,他知道这个人不过是强盗罢了。

可是,完颜宗翰!

乌珠要带他去见宗翰,可表情仍然很温和,他抚摸过赵熹的脸颊,那里因为害怕在发抖:“没事,我会保护你的。”

半扶半抱地,乌珠把他请到了房间,赵熹拒绝和他说话,摇了摇头,他出去了:“我把成宁和成乐给你抱过来?”

无时无刻的提醒,他们两个人有两个孩子!

孩子、孩子……怪不得他要把孩子带出来,这孩子有他们这样的父母,难道不是作孽吗?

他不想见到她们,木然地提出要求:“这事情不是我能做主的,我要见王云。”

乌珠有恃无恐,很坦然:“真真,不要说是王云——就算是现在汪廷俊回来了,也没有用。”

赵熹不说话。

王云很快就被放了进来,乌珠走了。

赵熹抓住救命稻草那样,拽着王云求救:“现在要怎么办?绝对不能去找完颜宗翰!这样只会惹怒完颜宗望!”

东西路军一看就知道是在竞赛,就算赵熹跑不出去,也只能选择相对友好的宗望,来获得更好的结局:“咱们跑吧!”

王云大骇:“外头有五百铁浮屠!”乌珠在这件事情上没有撒谎:“铁浮屠以一当百,更何况大王现在没有军队,万金之躯如何能够冒险?”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由乌珠把他,把玉辂跟衮冕带到怀州去吗?

在赵熹绝望的眼神里,他提出了另一个建议:“汪廷俊只是去黄河增援,这些人不过是钻了空子才能进来,若能拖延几天,叫汪廷俊回援……”

他知道拖延,乌珠不知道吗?乌珠还会相信他任何一句话吗?他对乌珠演戏,乌珠又何尝不是对他演戏,他要图穷匕见,结果乌珠也有着一把匕首:“他们早有戒备,如何拖延?我们和汪廷俊早就断了书信,又怎么彼此找到?”

王云道:“去磁州。”他看向赵熹,目光坚定:“贼人已渡过黄河,肃王北去不返,您是唯一在外的亲王,万万不可有失。如今相州兵力空虚,最近的驻兵点就在磁州,磁州知州宗霖颇有军声,咱们若能去那,一来求得保护,二来可以叫宗霖发信给汪廷俊,让他速度返回接应您,两州兵力联合,又有地利,五百铁浮屠也就不在话下。”

可是他怎么去磁州?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海里晃过了昨天被牵走的白羊。

崔府君,白羊,治病的孩子……

“把成宁……不,把成乐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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