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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熹·长安回望绣成堆1

 

愤怒的人声隔在墙外,支持李伯玉的民众,誓死不和的百姓,好像要把天都吵翻了。

赵熹问:“劫营事是相公主导吗?”

李伯玉以为他来追究责任,毕竟赵熹在做人质,他却派人劫营,无论成功还是失败,赵熹都有被金人拿来出气的风险。不多墨迹,他承认:“是。”

赵熹笑了笑:“相公不必这样看我,我……”他凝视这前面这个被民众推戴的,英雄式的人物。大家推戴赵煊,因为他是皇帝,可李伯玉算什么呢?大家爱他,为他跑来请愿,为什么?

敲破的登闻鼓在他胸怀里击打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希望自己说的是真话:“我请行之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相公派人劫营,我只是可惜失败。”

李伯玉定定看了他一眼:“是臣无能,使大王受惊而功未成。令下之日,其实官家已派人来救取大王,只是不知为何没有找到。”

是怕他怨恨赵煊吗?赵熹笑了笑,他还要在哥哥手底下讨生活呢,有什么好怨不怨的?

母亲小时候给他讲的故事早就深入骨髓,千方百计、不要脸地靠近皇帝,和他睡一觉,生下孩子,从此拥有富贵安宁的一生,正如赵熹现在所做的一样,搏一搏而已,自然有输赢,如果他是赵煊,一个弟弟和国家,当然也会选择后者。好在他回来了,赵煊会厚待他,他赢了。

他真是天然的拥有好运气。

但,十六岁的时候,人总是会羡慕一些倒霉蛋,譬如被罢免的李伯玉:“在劫营发生之前,金人就已经得知消息并且做好防范了,相公知道是谁泄露的吗?”

没想到,李伯玉淡淡回复:“知道。臣也知道他为什么泄露。人各有志。”

赵熹原本想告诉他,他从乌珠那里得知,正是赵煊的老师程振把这件事情告诉了金人,让金人的损失降到最低,这样就不会破坏议和,金人会早日退兵——退兵之后,就可以让太上皇回京了。只有在那个时候,赵煊才会成为真正的皇帝。

可李伯玉只回答了他四个字。

人各有志是什么意思?

赵熹最后忠告他:“官家罢免相公,却有这么多百姓为相公请愿,这并不是人臣应当得到的。”

李伯玉笑了笑,喧闹、沸腾在一瞬间远去了:“他们就是臣的志向。”

他就这样乘马来到了宫门前,应该是赵煊特别命令,他骑马进入了宫门,静了一会儿以后,铺天盖地的欢呼声响起来,李伯玉的名字被烘托起,冲向高高的云霄。

赵熹望向宫门,心想,李伯玉完了。臣子的名望超过皇帝,被拿来要挟人主,这是取死之道。

接着,他回到了王府。

终于不用睡炕了。黑漆木床结实而宽广,一夜夜送他入梦乡,安宁的日子很快到来,外面沸反盈天也不关他一个亲王的事。他挑了个日子向赵煊谢恩,得到了非常非常多的东西,成为诸皇弟之中第一个加拜的。

他得到了他临走前想要得到的一切,赵煊的信任、超常的荣典,足以不被卷进父兄漩涡的资本。他倚着窗看风景,偶尔会想起金营里凛冽的风,沾满了灰尘和砂石的土地,宁静的月光和冰凉的水,但更多的是二月初五那天,向前奔跑的李邦彦,还有被烘托起来的李伯玉。

他第一次见识到了人群的可怕,踩踏而过的瓦砾,听说那天有几十个人死在踩踏过程中,肉都烂成了泥巴,好几天他的耳朵里还有登闻鼓的声音,咚,咚,咚。

二月底,春天,金军拔营离开了汴梁。临走前,完颜宗望派遣了使者来向赵煊告别,赵熹也在。

赵煊瘦的很厉害,手腕骨几乎只剩下一层皮,宗望的拜别书送上,赵煊捏紧了这一页纸。

使者的声音响起来:“我元帅并非不愿前来朝见陛下,奈何在军中,不能如愿,只是还有一事相求。”

赵煊说:“可说来。”

使者道:“贵国康王曾使军中一月,我元帅一见即如兄弟,此去难以相见,深以为憾,特呈礼物奉上。愿殿下赐礼回赠,以表留念。”

赵熹愣了愣,怎么还要他出血?他看向赵煊,赵煊微微点了个头,手指动了动,立刻就有内侍转进屏风后。

好了,赵煊会出血的。

赵熹开口道:“有劳元帅郎君挂念,只是不曾预备,可稍等,我命人回府去取。”

没想到使者说:“大王不必劳驾,我军即将启程,亦非要贵重礼物。”

赵熹道:“因上殿来,实在不曾带得。”

使者道:“大王腰间犀带也可。”

腰带也要?赵熹请示赵煊,赵煊道:“给他吧。”

于是一帮内侍拥过来给他解腰带上的配挂,袍子骤然一松,内侍将他的犀带送下去给使者,使者奉上一个锦盒:“愿大王赏脸收藏,两国永以为好。”

他退了出去,锦盒被呈上来时,先给赵煊看了一眼,赵煊淡淡扫过,嘴角微抿。

里面躺着一颗黑珍珠。

他的心骤然跳了跳,想起劫营那天夜晚乌珠找他来换青铜鼎,他说要给乌珠一根腰带。

为了补偿赵熹的损失,那天他得到了十条玉带,还有一斛珍珠,颜色很好,很大,如同弹丸。

春天的某一个时刻,他凝视着锦盒中的黑珍珠不说话,余容悄悄走过来:“益王回来了。”

他猛地把匣子合上:“什么?”

余容道:“金人退兵了,大王、帝姬们都陆陆续续回来了。”

金军退去,藩衍宅又重新热闹了起来,大抵都不想在外面久留,毕竟东京才是最舒服的。但赵熹的两边邻居还是空空,五哥赵炳跟随金军而去,六哥赵烁素来孝顺,不可能先行离开。

如同赵熹当时回来一样,赵煊一个也没管,爱来来,爱走走。

他的目的只有父亲。

那天赵熹进宫,国朝亲王没有任何权利,只能出席礼仪性质的活动,因此,在举办大型活动的时候,会被当成一种顾问。

赵煊的精神看起来好了一点,也许是春天的缘故,但还是很瘦:“我派了李伯玉去请爹爹回銮,不日便到镇江。吴敏定下爹爹回銮时的服制,因想你深入道门,爱古礼,故而请你来看看,以免不惬爹爹意。”

赵熹环顾一圈,其实六哥、十哥几个兄弟,茂德、安德几个姐妹都回来了,但这个场合只有他一个人。内侍们很快排出一个人偶,做的如持盈身材,连胖瘦都一分不差,只是没有雕脸。

赵熹感到一阵诡异,转头却看赵煊面色如常。

难道是他想多了?也许爹爹裁衣服时就会摆几个人偶试试效果。

赵熹强自按捺自己转过头去。

那是一件大红色的销金羽衣,袍下是赭黄的裙,裙下是红舄,他再往上看,木偶头顶是白玉并桃冠。

赵煊真不怕惹怒父亲吗?

持盈虽然号称道君,但上皇还京,竟然不穿龙袍、不戴通天冠或者冕旒,而穿道袍道冠?这不是逼迫父亲承认自己从此退隐吗?这衣服送到镇江去,恐怕当场父亲就生气赖在南方了。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赵熹艰难开口道:“爹爹回銮,穿道袍么?”好歹穿件履袍吧!

赵煊道:“爹爹说从此只管道门中事,我不忍拂爹爹美意。”

赵熹又纠结道:“穿红的?”

其实最好的还是持盈穿赭黄,赵煊穿淡黄,表达一种让色和谦卑。

赵煊这次是一个反问句:“红的不好?”

那你都定好了,叫我来干嘛,你也不听啊!赵熹于是顺着夸了一堆,譬如桃子是爹爹最爱吃的啦,红色的衣服好,道袍又顺应了爹爹淡泊的志向……赵煊许可地点了点头。

走出福宁殿的时候,他感到风雨欲来,宗望退军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春天早就来临,甚至快到夏天,可不知道为什么,天气还是阴沉沉的。

王孝竭追出来:“大王留步!”

赵熹停住:“大官可有事么?”

王孝竭不好意思地笑笑:“臣冒昧,见大王气色好,身体丰润,不知有没有进什么食补气补的膳食?官家圣体清癯,臣等忧心不已。”

我胖?是赵煊过痩了吧!我哪里胖了!

赵熹一愣,一望走廊角落,那里果然站着张明训:“我不曾吃什么补药,照常吃的那些。”面对王孝竭求知的眼神,他努力回忆:“约莫是冬天的时候藏了肉,春天减了衣服,就显得胖些。啊,口味好像是有些重了,爱吃辛辣的东西,这东西开胃,大官若实在忧心圣体,可遣人到我府中抄食单子。”

王孝竭当即派了两个内侍跟着赵熹一起走,晚上赵熹和余容说这件事:“我胖了么?还好吧。”

余容忧心忡忡地看向他:“你已经吃了第二碗饭啦,晚上吃这么多,你不积食么?”

赵熹不以为意:“我还长个子呢。”余容被他逗笑了,任他把第二碗饭吃完:“我看官家是放心不下,睡不着,故而瘦,等爹爹回来,他安心做官家,什么事都好了——我再喝碗汤吧。”

那件羽衣就这样被送去了镇江,出乎意料的是,持盈并没有对此表示反对,竟然就这么回来了。

赵熹也吃了一惊:“爹爹在南边……”金军围城的时候,持盈在南边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截留过军队的补给,怎么敢就这么回来?况且,赵煊先后杀了王甫、李彦等一帮他的宠臣,蔡瑢、蔡攸等心腹都贬到外地去了,他怎么敢回来?

但回来总是好的。

多事之秋。

四月初三日,持盈的銮驾回京,赵熹跟着赵煊以及其他提早回来的兄弟们前往郊外迎接,都人夹道围观,以为盛举。

赵熹骑马押在父兄乘坐的辇车后,抬头看天,忽然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他后悔早上吃了两碗饭才出门,肚子很撑,撑得他有点想吐。

这一路的终点在紫宸殿,皇帝要为太上皇回銮而庆贺,赐宴群臣。

七宝辇过兴宋门,过宣德门,被敲坏的登闻鼓和被踩死的人都被收拾掉了,可空气中仍然弥漫着一股让赵熹作呕的气息。

赵烁从镇江回来,和他并辔而行:“九哥,你怎么了?”

赵熹有点难受:“闷得慌。”

赵烁抬头看了看天:“这都四月了,天还这么冷?”

诡异的季节,连夏天都这样冷了,那冬天怎么办?去年的冬天就冷的吓人,在寒冷天气下,宋军永远别想战胜女真人。

到宫门前,他们终于下马,赵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被赵烁扶持着向前走,赵焕面色不好地走在最前面,回头看了一眼他们,正要说什么,忽然天就下起了雨。

一滴,两滴,忽然变成了瀑布。

宫人捧来斗笠蓑衣给他们穿上,可还是不可避免地淋了雨,噼里啪啦的雨打在砖地上,浸湿了靴子。

“官家有命,仍行礼如常!”

在宴会前,他们要向父兄表示庆贺,有三拜。

雨丝从帽檐滑落。

连赵烁这样温和的人都不满了,低低对赵熹道:“非要挑在今天吗?爹爹昨天就没睡好。好像过了今天就不见似的!”

他没有说持盈没睡好的原因,只是手指了指在他们前面的赵焕,赵熹心里有数了,赵烁又道:“昨天官家忽然发下令来,不许陈思恭、张见道等人陪同入城,蔡攸又不知抽了什么风,死活不入城,好像东京城吃人一样。”

皇帝隔离父亲身边的亲信太监和臣子干什么?这意思太明显了。他都能知道,更别说做了二十年皇帝的父亲。

赵熹悄悄和他退开一步说话:“爹爹不生气么?”还肯按约入城?

赵烁道:“生了,又不知怎么自己又好了。”

“拜——”

他们慌忙拜在雨水中。

赵熹的袍子浸了水,粘在身上,拜完起身,又是拜,站起来的时候一阵晕,被赵烁扶住:“怎么难过成这样?”

赵熹也不知道:“吃多了骑马,颠得慌。”

赵烁看了他一眼:“你是胖了。”

赵熹忽然感到一阵无名火,胖胖胖,他哪里胖了!可赵烁好声好气和他说话,他干嘛这么生气?这种情况一直到拜完去侧殿换了衣服才停止,衣服一干爽,他人又好了些。

紫宸殿盈满了馨香,是最为豪阔的宫殿之一,端严的晟乐响起,群臣在侧殿,赵熹等亲王血亲在主殿,父亲赵持盈坐在首座,下手坐着兄长赵煊,剩下的诸王、宗室跟随名位和齿份排开。

一众公服里,只有持盈穿着道袍,他看起来还挺开心,并没有像赵烁说的那样生气,只是他笑着笑着,就忽然尴尬地停了下来。

每个皇帝的宴会都有他自己的风格,持盈自己在位时,遍地都是爱凑趣的宠臣,行酒令、祝酒词层出不穷,他也最爱灌人的酒。现在赵煊在位,他秉性严肃,谁也不敢上来,谢酒、换盏都是严格按照礼仪制度,紫宸殿安静地落针可闻。

赵焕是活泼,可他坐在殿上,不说一句话,只喝酒。

大家悄悄看赵煊的脸色,持盈端起酒杯,发现无人应他,只能掉转:“我敬官家一杯吧。”

赵煊可能在想什么心事,嘴巴抿着,听到他的呼唤以后,从座位上起来,下拜,谢恩,然后饮酒,每一步都按照礼仪,他喝完了酒,终于,在持盈期待的目光下:“臣敬爹爹才是。”

持盈笑道:“好呀。”

他站起举杯,说了一些表扬鼓励赵煊保卫都城的场面话,大家只能跟着他一起站起来敬酒,齐齐祝贺上皇圣寿万年。

喝下第一口酒的时候,赵熹忽然感到胃部有一阵灼烧,他的口腔里还有一口酒没有咽下去。吐?吐不好吧?

他紧了紧喉咙,逼迫酒液入喉,可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一阵气压推着酒,不让酒进去,反而:“呕——”

连持盈都被这一声吓到,急急向下看:“九哥怎么了?”

赵熹道:“臣失仪,爹爹容臣退避。”

赵煊道:“给大王招医官来。”立马有几个内侍领命而去,又搀扶着赵熹出去。

可持盈却说话了:“九哥到爹爹这儿来。”

内侍犹豫了一瞬,看向赵煊,赵煊还没来得及反应,赵熹心里大叫不好,内侍如果这种小事都不听持盈的,闹起来就不好了。于是自己掉转,走到持盈跟前,持盈果然面色稍好:“凤宾来镇江的时候与我说,国难时候,你请缨挺身,为你哥哥分忧,真是个好孩子。你——”他估计想推导“你去金营辛苦,瘦了”这个公式,但说不出口。

因为赵熹胖的有点明显。

于是干脆笑道:“下着雨,医官赶来也慢,爹爹先给你把个脉吧。”

持盈的医术极好,还写过医书,一看就知道是气氛太僵硬,他受不了,给自己找点事做,但他竟然无聊到拿赵煊开玩笑:“我看你胖了,不知吃了什么,倒该给官家吃吃,他好瘦。”

赵熹还是老一套:“臣长个子,吃得多。”

持盈笑了笑:“你哥哥不长了么,还是小孩呢。”

赵熹被他的冷笑话打了一抖,赵煊都有儿子了,还小孩呢!他跪坐,把手腕伸出来,放到桌上交给持盈:“忧劳爹爹圣虑。”

持盈拖长了声音:“不妨,不妨。你付爹爹报酬吧。”他把手指搭在赵熹脉上,赵熹故作惊讶:“爹爹要多少出诊费?臣倾家荡产不知付不付得起?”

在座大家伙都笑开,持盈看了一眼赵煊,道:“将你食单子呈来,给我一份,我借花献佛,送给你哥——”声音戛然而止,持盈的表情凝固一瞬,连话也没说完,“换只手。”

难道他得了什么绝症?赵熹被吓了一跳,连忙把另一只手腕奉上,持盈摸了半天脉,大殿里又恢复了寂静。

赵熹屏住了呼吸,又想,也许他爹是个理论派,并不是把脉,因此什么也没摸出来。

时间太久了,连赵煊都带了一点疑惑,看过来:“爹爹?”

赵烁连忙打圆场道:“他那点病患,叫爹爹来看,真是费爹爹的心,臣看他就是吃太多胖了。”

众人连忙道:“是胖了是胖了!”“多有福相呀!”

赵烁起身:“臣也略通医术,叫臣来吧,臣给九哥写个医脉案,爹爹也检验检验臣的——”

可他还没起身,就听见持盈高声,甚至带有点慌乱的命令:“坐着!”

持盈难得疾言厉色一次,呆愣愣的,赵烁还没起来,又一屁股坐下去。

过了半天,持盈说:“九哥是方才下雨,湿寒入体,才会发恶心,到侧殿换件衣服吧。”

可他已经换过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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