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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瑗·天意从来高难问4

 

在初夏的夜晚,所有的燥热都缓慢下沉,天日比冬季要长很多,他们吃完饭,就踏着碎金子一样的夕阳走在小道上。赵熹的步子大,为了配合伯琮,走得慢;伯琮小,为了不让赵熹等,走得就很快。

赵熹牵着他,云一样柔软的衣袖拂过他的手背。

伯琮感到忧愁,感到后悔,无数次他想要张口和赵熹承认一切:岳承宣的事,不是我从书上看来的,是我不学好,去茶楼里面听来的。可伯琮又想,我去那儿也是有原因的呀!

不对不对,官家为什么要听我讲这些?

归根到底,我不认字!官家肯定会觉得我坏、顽皮,所以才不愿意读书。

他会愿意要一个坏小孩做孩子吗?

他们走过一道石桥,阳光穿过细孔,映在水面上。

他会不要我吗?

他意识这是第二天的傍晚,父母说下午会去宫门外等他,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发现自己没有出来,莫名其妙地成了这场选拔的赢家,五十两、一百两、三百两,统统没有。

伯琮站住了。

他想和赵熹坦白这件事情,如果赵熹要送他走的话,他是比赛的第一名,会得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奖励吗?赵熹没说第一名会获得什么,但他想问赵熹要…嗯,借三百两?他会带着那三百两回去,好好读书,也许有一天他也可以和父亲一样考舍试,做官,再一次见到官家。

嗯,然后我就和他说,官家,我不要你的俸禄!官家说,为什么呢?我就告诉他,因为你给过我三百两呀!在我五岁的时候,你见过我,抱过我,你还记得我吗?

他还没来得及说,就感觉到身体一轻,如果在一天以前,他可能意识不到这代表什么。

现在他知道,是赵熹又把他抱起来了,因为他走到一半就不走了。

赵熹带着一点笑音,询问他:“走累了?”

事实上他的肚子还鼓鼓的,结结实实的装了很多小羊肉还有大米饭,一点也不累,可赵熹身上柔软,带着一点苦又香的气息,伯琮像趴在云上那样。

官家好像也没说不识字的小孩子不能参加比赛吧?

好像也不能全怪我!

意识到自己在给自己开脱以后,伯琮心情更低落了,他不仅是一个坏小孩,还是一个不敢承认自己坏的小孩,他缺乏一种勇气,可赵熹抱着他,愿意听他说很长很长的话,没有人愿意听,因为这些东西不能吃、不能穿,也不能变出钱——当然伯琮是不可以去做说书先生的,因为不体面。相比之下,官家很有耐心,很聪明,他甚至知道岳承宣为什么先让三十个人假扮商人被俘虏!

伯琮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他打算明天再承认这个事实,可他的心情还是很沮丧。

张去为走了上来:“哥长得高,臣给官家抱着吧,还有好长一段呢。”

伯琮的神情顿时变得紧张起来,他真的很少、很少被人抱着呀!

赵熹笑着,还晃了晃他:“他能有什么重量?”

伯琮感觉到赵熹没有放他下来的意思,立刻搂紧了赵熹的脖子:“官家在金营拉大弓,不怕重!”

赵熹愉悦地问道:“你告诉他,我拉了多大的弓?”

伯琮脱口而出:“五百斤!”

赵熹停住了脚步:“……多少?”

伯琮大声说:“五百斤,比岳承宣还厉害!”

赵熹顿了顿,然后说:“对。”又对张去为说:“我能开五百斤的弓,小羊一个人才多重?”

张去为对皇帝的天生神力表示拜服。

伯琮就这样被他抱了一路,一直到张婕妤的溱洧阁前才被放下来。

张婕妤是皇帝后宫中唯一有名号的嫔妃,皇帝生不出孩子来,大臣们请他扩张后宫,皇帝说张婕妤年轻,并没有生不出孩子的道理,再纳新的嫔妃又要花新的钱,还不如他俩再努力努力。所以也有人说皇帝至今没有子嗣是因为张婕妤不能生——皇帝本人是有过子嗣的。

但无论如何,她是一种传奇,她的父母是谁没有人知道,皇帝也没有为她访求,只知道她曾是懿节余皇后的人,被她推荐给赵熹,懿节皇后去世以后,赵熹册封了她做妃子。

当然,伯琮不知道这些,他只觉得溱洧阁精巧而美丽,到处摆着漂亮的花朵,风轮转出雾一样的花香,张婕妤穿着天青色的窄袖褙子、梅色百迭裙,戴一顶缕金云月冠,踩在水晶脚踏上挑果子吃。伯琮往后回望,赵熹身后的侍从自动分出两列,内侍都往后退出阁中,只有宫娥跟了上来。

张婕妤见他们来了,由侍女搀着起身,向赵熹行礼,又问:“官家吃果子吗?”

赵熹顿了顿:“你吃罢。”

伯琮感到空气凝滞住了,张婕妤方才靠在榻上吃果子的闲适荡然无存,她站着,两只手交握,看起来有点紧张。

赵熹对她说:“这就是我选中的孩子,日后就记在你的名下。”想想也是,皇帝后宫就只有这一个有名位的女人。

张婕妤没表态,赵熹松开伯琮的手:“这就是张姐姐。”意思就是要伯琮去打个招呼。

可她看起来好奇怪!

伯琮将信将疑地走上前,却发现张婕妤的两只手抖得更厉害了,不得已,他停在离她很远的地方,躬身:“张姐姐。”他自我介绍,因为这座皇宫里的人看起来都挺喜欢他,所以他变得勇敢:“我是伯琮。”

张婕妤“呼”地一声喘出气,向后跌坐在椅子上,不住地安抚胸口:“伯琮好。”

伯琮感到无所适从,张婕妤看起来把他当成了一只口吐人言的怪兽,还好赵熹对他招了招手:“过来吧。”

伯琮扑回赵熹的怀抱,和张婕妤两个人相对惊慌。

面对这种场景,赵熹仍然和颜悦色,对张婕妤道:“他不过是个小男孩子,你怕什么?”

张婕妤抚着胸口:“妾失态,官家恕罪!”可她仍然没有从椅子上起来。

赵熹又拉回伯琮的手,这一场养母子见面到此为止:“你既然怕,这孩子我就先带回去。可他名分上养在你膝下,日后请安侍省必不可缺少,你也不要让这孩子失却慈训,觉得难堪。”

张婕妤被侍女搀着下拜:“妾谨遵官家圣教。”

赵熹点点头,并没有再说什么,身体一转,就带着伯琮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他们乘坐的是轿辇,在轿子里,伯琮靠在赵熹的身边,感到非常疑惑。

没有皇后,张婕妤就是皇帝的妻子。可哪怕是在伯琮的家里,父亲来了客人,母亲也不能什么事都不管,躲在后面。

可赵熹显然以此为常:“她不是不喜欢你,只是胆子小,怕人。”

伯琮仰头:“怕人?”

赵熹说:“有人怕猫,有人怕狗,当然有人怕人。”

这个伯琮知道,在他们家对门住的李娘子就很怕狗,不论是大狗还是小狗都会引起她的惊慌,因为她小时候被狗咬过。

可是,张婕妤阁子里有好多宫女呢,她也没怕啊!

伯琮感到很奇怪,但这些都是小问题。

大问题在于,他还是没有和赵熹说自己不认字的事。

这是他来到皇宫的第三天,昨天晚上他因为睡前喝了赵熹的一碗水,梦里水淹龙王庙尿了一床,福宁殿所有人半夜都被他闹腾醒。第二天他还睡晚了觉,没有人叫他,赵熹也不见了。

他想要表现表现,给自己穿衣服,可陈源劝他:“哥不折腾了,夫人已经来了。”

哦,对,陈源——伯琮感到挺开心,他被选中了,陈源来到了他身边,不用挨惩罚,虽然张去为有点不满:“是他跟着哥儿的?”又向赵熹请示:“还这么小呢,不会做事,跟着哥也不方便。”

其实张去为说的也没错,伯琮五岁,陈源十一二岁,看着竟然差不多高矮。张去为又不知道哪里打听到陈源原本是扫地的,伯琮很认真地说:“陈源不是扫地的,陈源是帮人扫地扫入了神,没听到我的名字,才没跟上我的。”

不知道听了哪一句,赵熹说:“肯认真比什么都好。”

陈源就这样留在了伯琮身边,那天他给伯琮穿上了一件红色的凉衫,用丝缯扎了他头顶上的头发,又给他戴上一顶黑色的纱帽巾:“对内夫人和对外面的先生一样,就连官家小时候也是内夫人教着开蒙的,一定要头紧、腰紧、脚紧,端正严肃,才是对老师的礼节。”

伯琮被五花大绑,如同一直红粽子,被推到内夫人跟前,对内夫人弯腰:“夫人好。”

内夫人穿着褐色八宝纹的圆领缺胯袍,两鬓剃秃,戴垂脚幞头,穿皂靴,乍一看如男子打扮,目光严肃宁静,不知为什么,她手上没有书,只有一把琴:“臣来教您弹琴。”

伯琮很惊讶:“弹琴?不是读书吗?”

内夫人道:“也是读书。一边学琴,一边学书。”她的语调稀松平常:“官家和臣说,您的学力已经超出寻常孩童一大截,就直接从《千字文》开始吧。”

等等!他哥伯圭读了两年书,伯圭还没学到千字文呢!

还有,为什么是一边学琴一边学千字文?他不会弹琴,也不认字啊!

可内夫人没有理他,径自抱琴而坐,伯琮坐到她身边,听她教他最简单的弹琴指法:“官家说,将《千字文》编成歌曲,教哥弹会,哥就又会弹琴,又会背书了。”

听起来太完美了,伯琮艰难开口:“可是,夫人,咱们为什么没有书呢?”如果他没理解错的话,读书、背书,总得有本书吧?

内夫人微笑道:“书,官家还在写呢。”

伯琮睁大了眼睛:“啊?”

内夫人解释道:“昔年唐太宗集书圣王羲之的字,作《圣教序》,官家近日临摹,颇有感触,预备亲写一本《千字文》给哥,等官家写成,哥就又会弹琴,又会读书,又会写字了。”

伯琮感觉自己像三头六臂的哪吒,两只胳膊去弹琴,两只胳膊捧书,再来两只胳膊去写字,官家在旁边看,说:“对呀,对呀,三头六臂才是一个好孩子!”

面对内夫人理所应当的语气,伯琮缓慢地答应道:“喔。”

他们开始学最简单的指法,其实伯琮根本分不清宫商角徵羽,但他牢牢记住了内夫人手指的位置,不久就弹得像模像样,乐曲很简单,歌词也是:“天地元黄,宇宙洪荒。日月满昃,辰宿列张……”

“‘元’字,是为了避圣祖的讳,‘满’字是为了避道君的讳。这句话是说,咱们所在的地方,是天的下面,地的上面,天是黑色的,地是黄色的,而天地和时间组成了宇宙,宇宙发源于洪荒之中。天上的太阳会升起又落下,月亮会一会儿圆,一会儿缺少;而星星呢,会布满整个漆黑的夜空……”

月亮、太阳,天啊,地啊,冬天时候冷,夏天时候热,都是四个字四个字的。

晚上的时候,赵熹问他:“书读的怎么样?”

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在看伯琮剥石榴。

伯琮一点点撕石榴上面的白膜,把里面的红籽放进盘子里,再爬到赵熹身边,依偎着他:“官家知道天上为什么会下雨吗?”他又自问自答:“是云彩升上去了,又遇见冷风。”

赵熹笑道:“原来是这样!”他又问伯琮:“那么世界上最锋利的宝剑是哪一把呢?”

伯琮笑了:“是‘巨阙’,越王一共造了五把宝剑,还有四把叫纯钩、湛卢、莫邪、鱼肠!”

赵熹叫人拿来书:“学到哪儿了,念给我听罢。你的那一本,我还在写。”

伯琮虽然不认识字,不过他一点也不害怕,字是一小个一小个方块,他把书拿过来,放在他和赵熹的两腿中间,一个个指:“天,地,元,黄……”他努力记住这些字都是怎么写的,抬头却看见赵熹在笑:“官家?”

他歪着头,赵熹笑得更开心了:“都会背了?”

伯琮很用力地点头:“我还会弹琴。”他又把盘子捧给赵熹:“我还会剥石榴。”

赵熹一点点吃石榴,伯琮踩着凳子,努力回忆内夫人教他的手法,一遍弹过以后,装石榴的盘子已经空了。

官家怎么这么爱吃石榴?

他又得意起来,因为石榴是他剥的呀!

他感觉自己再一次过关,因为他已经纯靠技艺背下了八句千字文,又一个个对照出那三十二个字怎么写,只要他不说,等学完千字文,他就能认识一千个字,赵熹再也不会发现他不认字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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